邊塞,石漠府,劍關(guān)。
惡風(fēng)陣陣,煙沙漫天,入目皆為荒涼之景,人煙稀少,偶有幾處村鎮(zhèn)的遺跡,其中已然空無一人。
地形干燥,沙土隱隱泛著紅,殘破的尸首堆積成小山,男女老幼皆有,最上方的已然在風(fēng)沙中萎縮,血肉枯盡,化為森森白骨,下方的卻在滿浸的血水中擠為一體,再難分開。
偶有些妖邪之屬,聞著血氣,便就在尸山旁住下,打坐修行,渴了便掬一捧血水,餓了便啃幾具殘尸。
天邊云氣蕩開,一道劍光落下,若怒龍一般,將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妖邪斬盡,然后便見滔滔紫黑之火自天而降,高大的尸山化為飛灰。
許玄收劍,緩緩落下,身旁的呂觀不發(fā)一言,面色陰沉的要滴水一般。
“是修士所為。”
許玄壓低聲音,目光看向更北方。
“往日六府還算繁華,臨近天水,仙道也多著,只是遼軍當(dāng)年殺來,這些仙家紛紛作鳥獸散,凡人卻難走,遼軍攻來,舉止大都野蠻,才有此”
呂觀身形模糊,似要隱入煙沙之中,月華掃過,一片安寧,靜謐之意籠罩此地,將原本的血穢之氣一掃而空。
他眼神中有些不忍,冷冷道:
“萬千仙道,要招徒蓄奴、開礦種田,都是自凡人身上取用,奪人骨肉,掠人財物時自覺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到了大難當(dāng)頭,卻又舍治下凡人,各自逃命。”
“甘心赴死,不是人人都有此等氣魄,我倒是不愿過于苛責(zé)此地仙道。”
許玄聲音低低,看向呂觀,眼神晦暗幾分,多出些不明的意味:
“我觀先前連位筑基都無,修為最高便是我,也不過練氣后期,我昔年想過,若是遼軍壓境,恐怕也唯有攜身邊之人退走,顧不上治下百姓及門中弟子。”
呂觀清朗的面上神色有些復(fù)雜,他氣態(tài)依舊初塵,飄然若神仙,反倒是許玄此時氣勢全無,看不出劍仙風(fēng)姿。
“許觀主已是劍仙,紫府有望,顧及山門卻是輕松,不必.”
“非是此理,我昔年所想所為,都記得清清楚楚,如何走來,沒什么不好說的,小門小派若想保全,一路上多有違背本心的事情。”許玄背后丹霆輕鳴一聲,若在回應(yīng)。
呂觀面上有些愕然,思索一番,只道:“大赤觀已是赤云有名的正道,許觀主劍斬蓮花寺,救下北邊不知多少百姓,卻不必這般說。”
“我做這些,最根本還是為了山門,為身邊之人,至于百姓一事,卻不是我首要所慮。”
許玄此時有些觸動,眼前之景讓他想起多年以前,伏血山統(tǒng)一青巍時的日子,也是這般積尸成山。
“呂道友出身仙山,又是劍仙血裔,你自有行善之余地,當(dāng)今之世,想要奉行正道,卻不是易事。”
呂觀沉默少時,再次開口,僅低低道:
“我自是明白此理,許道友或許誤解我太平山,我這一脈不顯,也是有因在,這些事情,我自然明白,山中前輩更是以性命教過我。”
他此時不再以觀主、劍仙稱呼許玄,而是平靜淡然的叫了一聲道友。
“那依道友之見,這事情難道就對了?修為低微就是作惡之借口?”
“自然不是。”
許玄看向?qū)Ψ剑曇舫练€(wěn)。
“奉行正道,亦有代價,不是空口就能應(yīng)下的事情,我修行至今,就是為了能付的起。”
他眼中瞳仁閃過縷縷銀白雷光,無形的劫罰劍意凝于其中,分外攝人。
呂觀身旁太陰之氣濃郁,化為霜華泄地,他若有所思,只道:
“許道友卻是做過實事,知曉其中不易,我年少時往往也以為正邪之分,清清楚楚,若是有朝一日遇上此爭,大不了捐軀就是。”
“如今再看,個中曲直,哪里分的清,對錯糾纏到一處.”
“不必談這些了。”許玄實在是懶得扯這些,自己僅是筑基,哪里來的資格去分清這些對錯,若是上面的大人真?zhèn)€關(guān)心百姓,如今哪里是這個局面?
金丹隨意施展些手段,舉世便可受惠,若己土、乙木二道的真君,若是有意,想要天下再無饑饉,想來不難。
二人御風(fēng)而起,前方一座蒼涼的關(guān)塞橫亙,其上兵戈水火的痕跡遍布,石墻叫血染得泛紅,肅殺之氣彌散。
“劍關(guān)到了。”
再往前,越過半邊大漠,即是離遼對峙的戰(zhàn)線,關(guān)塞下是座古城,其中修士縱然多,凡人卻也不少。
許玄和呂觀收斂氣息,共落到城墻上,遙望大漠,按照呂觀所言,他師門已和駐守此地的嵐山王通過氣,若是戰(zhàn)場將變,自會第一時間通知。
“修士來此是為何,不怕叫兩軍交戰(zhàn)波及?”
許玄一眼看去,都是些氣息狠厲,一副散修做派的修士,這里接近戰(zhàn)場,但這些散修卻絲毫不懼,趨之若鶩。
“許道友不知,兩國交戰(zhàn),雖是亂著,但也有不少機緣在,僅在這六府之地,不知有多少門派、世家被滅,多的是修士隕落,即使是軍伍,也搜刮不盡。”
“來此的大都是些亡命之徒,腦袋拴在腰上,跟在離軍后行走,僅為求個機緣。”
大漠外忽有動靜,浩蕩的離火沖天而起,攜著滾滾煙氣,遮天蔽日,重重幻景生滅,安危變化,化為一小山大小的朱紅大斧,轟隆斬下。
一團鐵灰之氣自更北處沖天而起,其上密布獸首,豺狼虎豹,蛇鼠狐鼶,悉數(shù)張口獸嘴,萬千扭曲的森森白牙顯出,死死咬向上方的離火大斧。
兩者碰撞,傳來令人心悸的波動,遠方煙塵翻滾,卷起沙暴,城中的修士卻是習(xí)以為常,少有人驚慌。
以筑基的修為,隔著大漠,也能窺探些局勢,許玄看去,只覺這離火大斧和鐵灰獸首若萬千氣息凝聚一體,非是一人所出,威能介乎筑基到紫府之間,是愿力金剛、香火神靈一級。
“這是?”
許玄心中忽有猜測,目光死死看向遠方。
一旁的呂觀此時開口,低低道:
“是兩**陣交鋒,大將為首,一統(tǒng)軍卒,而后輔以戰(zhàn)陣,便有此威能。”
“竟能有金剛之威,難怪兩國要養(yǎng)軍,不然再多筑基堆去,也不過紫府一念之事。”
許玄心思急轉(zhuǎn),這秘辛他還是第一次見到,便問道:
“不知這軍陣之法,因何而成,和金剛神靈之流有何區(qū)分?”
呂觀出身仙山,見識自然多廣,便低低談道:
“紫府到筑基之間的差距不可逾越,究其本,是臨近大羅的位置不同,仙基僅是描摹玄象,神通卻是身化道征,若映照一般,至于金丹,卻是入主大羅,與道同一。”
“愿力金剛、香火神靈,大都是借助地利人和,性命不全,天生缺陷,受制于人,位格極低,僅能借助愿力勉強相抗,但那些本就是修為高深的,轉(zhuǎn)入佛國或神道則不同,強上不少。”
“至若軍陣之法,是古代開創(chuàng),將領(lǐng)和軍士為一體,以人結(jié)陣,倒是能逼近金剛,但也不是紫府之?dāng)场!?/p>
許玄卻是目光沉凝,心中思索,即使是離遼兩國的精銳,看來也擋不住紫府,個中差距,非是人力所能填補,但軍陣有金剛的威勢,已讓許玄有些心驚。
“既有此法,不知各家仙道為何不去學(xué)來?”
許玄若有所思,看向遠方,愿力金剛級別的戰(zhàn)力用處也不小了,各家紫府卻都是以培養(yǎng)打手為主,未見過養(yǎng)軍的。
“這法子哪里是尋常仙道能負擔(dān)的起的。”呂觀輕嘆一聲,只道:“前方是嵐山王的軍士,想發(fā)出先前威勢,足需近百筑基,自練氣開始以秘法培養(yǎng),氣息相連,日夜操練,各自仙基宛若一體,加之有位神魂異于常人的大將,方可顯威。”
“也只有帝家有資格去養(yǎng)兵,尋常仙道,有名筑基種子,大都細心呵護,讓其嘗試突破紫府,哪里能舍了這般多的筑基。”
“原來如此,看來還是釋修的金剛最為簡單,有人接應(yīng),收足愿力便可成就。”
許玄目光一沉,還是釋修的法子最簡單,香火神靈還要山水安置金身,局限一地,這些和尚卻只要將愿力寄于佛國,自是自由。
兩人此時正談著,卻見關(guān)外煙沙一止,兩軍各自息兵,再無動靜。
自大漠方位迅速飛遁來一陣金煞之氣,停于關(guān)前,一身著白虎獸鏡寶鎧的青年將士走出,氣息顯露,已是筑基后期。
關(guān)上的散修頓時亂作一團,還以為這位是又來抽人了,紛紛向外逃離,卻聽得上方之人沉聲道:
“呂觀道友,許玄道友可在?世清世子有請,可來軍帳中一敘。”
聽聞此言,呂觀面上有些疑惑,只道:
“宋世清是嵐山王親子,他尋我等作甚,時間也未到。”
上方的那將士卻看見下方二人,目光一亮,御風(fēng)而下,笑道:
“在下梅鋒明,今日特來請二位,此事不是王上之命,僅是世子個人之意,想結(jié)交二位,不知可否一去?”
“道友是太真仙宗的?”呂觀先行開口,認出對方來歷。
“正是,我是兵臨峰出身,來此修行。”梅鋒明一笑,看向二人,只道:“可要去一趟,世清世子可仰慕劍道許久,今日二位來此,他若不是有事務(wù)在身,定要親自來請二位。”
“許道友你如何看?”
“當(dāng)可一去。”
許玄自然不會放過這等機會,對方駐扎在邊疆,定然對局勢看的透徹,如今天水福地搬走,已經(jīng)傳達了一極為不好的消息。
大離,可能要放棄北邊這幾郡,只是不知是何時。
“好,既然如此,那便一道前去就是。”
呂觀聲音沉穩(wěn),三人蕩開云氣,向著軍陣之中而去,引得周邊散修紛紛側(cè)目。
一路向北而行,越過大漠,破開煙沙,便又見一處軍鎮(zhèn),修士和軍卒連營駐扎,一座朱紅軍帳正位于核心之地,上有朱雀、離斧、煙木等等玄紋。
梅鋒明領(lǐng)著許玄二人走入營中,便聞得一道道呼聲,皆是在喊將軍,顯然梅鋒明在這軍中頗有威望。
三人步入帳中,正中是一漆黑桌案,上方擺著各色文書,一著朱紅軟甲的英武男子端坐其后,臉龐若刀斧削就,棱角分明,帶著股軍陣獨有的肅殺之氣。
見著有人進入,他緩緩起身,臉上頓顯出笑來,目光在許玄身上多停留幾分。
“我遙感劍氣橫空,想來是二位劍道傳人來此之故,來,還請入座。”
宋世清吩咐一旁下人,擺開座椅,請許玄和呂觀入座,他目光沉凝,看向梅鋒明。
“鋒明,辛苦你了,外面還在修建陣法,需你去看看。”
梅鋒明稍稍點頭,徑直轉(zhuǎn)身離去,此時帳中僅剩三人,宋世清看向呂觀,笑道:
“我父王同【無疑】劍仙交好,今日得見呂觀道友,也算兩脈之幸。”
“世子若是有意,我太平山也歡迎來訪。”
“可惜我軍務(wù)在身,不然必定要去上一趟。”
宋世清目光一轉(zhuǎn),卻是看向許玄,笑意更盛,只道:
“聽聞離國新出位修成劍意之人,今日得見,果然非凡,不知許觀主道號為何?”
許玄思索少時,沉聲道:
“先前未曾細想過,如今還是以劍意為稱,就號【辟劫】。”
“好,倒是有幾分雷法的大氣象,我問過位族弟,他同我提及過赤云的大赤觀,說許道友一身法力,性近社雷,可是真的,能否展露一二?”
“自無不可。”
許玄屈指一點,一道純粹的銀白劫光自指尖生出,悠悠掛著,濃重的劫罰之力逸散而出,令人心悸。
“果然是社雷,道友能踏上雷宮法統(tǒng),又成劍意,有道友這般人物,當(dāng)真是我大離之幸。”
“道友劍威已傳遍離國,劍斬天魔,顯化雷刑,這可不是尋常人能做的,只是”
宋世清目光看向許玄,沉吟少時,話鋒一轉(zhuǎn)。
“諸家仙道對你的態(tài)度,可就有些難言了。”
說著,他看向呂觀,笑道:
“當(dāng)然,太平山是有名的正道,越地更是離國最為清平之域,許道友大可信任。”
宋世清輕按桌案,看向許玄,低低道:
“不過,許道友也該為自己道途考慮幾分,社雷極為特殊,是各方關(guān)注的重點,如今細細算來,離國的社雷修士,也就堪堪五人,每一位都有重用,許道友若是把握好機會,自有神通之時。”
“依世子所見,我該當(dāng)如何?”
許玄看向?qū)Ψ剑[約察覺到對方意圖。
“離了山門,來我父王麾下,可為你尋來功法,保證你突破紫府,道友覺得如何?”
“為何必要我舍棄山門?”
許玄看向?qū)Ψ剑Z氣沉穩(wěn)。
“道友還不明白?蜀國的舊事,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又未曾因這舊事享過一天福,更不是什么世家貴血。”
“只要你將觀主的位置傳給他人,待其筑基,你便可自其中摘出,屆時多的是仙道要扶持你,不信你可問問身旁這位。”
宋世清看向一旁,呂觀有些猶疑,但還是回道:
“我太平山自是愿意,只是此舉”
許玄緩緩抬首,眼中粹然的銀白雷霆流轉(zhuǎn),他輕呼一氣,只道:
“恕難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