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始金山。
靈山高巍,其中少見翠微之色,入目盡為白灰,若一銹蝕天劍,直破云海,中有七座靈峰,呈北斗之勢分布,天然含著一陣殺機。
此時正值秋日,風刀霜劍,肆虐天空,激的山體上泛起萬千暗金色紋路,那是地脈中的庚金之氣在奔涌流轉,同天象呼應,白金色的古松零散矗立山中,噴薄金氣,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山中,淡青色的霧氣彌散,始金山中多有著暗金道袍的弟子往來,不論男女老幼,大都神色肅然,不茍言笑,作為太真宗的山門,常人入內,恐怕只以為來到處軍鎮,而非仙山。
壬清峰,此地靈氣充沛,峰頂常年有一掛天河垂落,直入峰中溪谷,卻無聲息,婉轉流出始金山,奔向大江,作為始金七峰前列,此地單論大小,一峰足以同尋常紫府仙山相比。
太虛洞開,金衣青年御風而下,收斂其身旁滾滾金風,峰上諸多弟子見著真人歸來,皆都行禮下拜,動作如出一轍,氣氛森嚴。
萬金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揮手讓眾人起身,御風直往峰上最高處的洞府而去,峰頂,一間八角梨木小亭下,擺著一粗礪的青石圓桌,上置棋盤。
一中年男子坐于桌旁,著玄白道袍,上有暗金紋路,臉上線條冷硬,若刀刻斧鑿,以一銀白小劍簪發,此時靜靜看著桌上殘局,掂著一枚黑子,沉思不語。
萬金不敢叨擾,只靜靜在亭外等著,過了許久,中年男子將黑子收回,并未落下,目光威嚴,轉向亭外。
“見真,可是完事了?”
萬金此時未曾多言,點了點頭,瞬間就入了亭中,取出一面玉圭,及一柄金色法劍,悉數交予師父。
“回稟師父,折毒被您的法旨斬退,倒是未出什么岔子,天辰圭安然入手。”
他面前的正是太真如今修為最高的紫府之一,已至巔峰,岳靈虛,道號【止戈】,卻不是山中最為尊貴的梅氏出身,而是自凡俗之中走出,一步步修行至今,使壬清峰只差梅家主持的庚武峰一線。
止戈真人收起天辰圭,反手握住【金鱗】,這柄靈寶級別的庚金重器在他手中十分馴服,鉤蛇刻像發出歡悅的鳴聲。
萬金輕嘆一氣,此時臉上有些依依不舍,看向那柄金鱗,這柄靈劍本就是真君賜給師父的,后來又暫讓他領劍,主持赤云的事情,如今事畢,自然收回。
“怎么取來的?遣了誰去幫你爭的?”
止戈真人將金鱗收回,此時目光一轉,看向萬金。
“在赤云自行找的筑基,是溫扶風的弟子,那個許玄。”
萬金聲音有些遲疑,卻見止戈稍稍搖頭,面上罕見地露出幾分無奈來。
“這事情做得不對,大赤空劍都是奉玄下統,往上都是一脈,此舉等若讓兄奪弟財,奉于外人,他心中,定然要記著你今日之舉。”
“筑基罷了.”
萬金此時低低出聲,可話剛出口,他就覺失言,抬首看向對面,見著一對散著肅殺氣息的眼瞳,直直看來。
‘是【明真洞】.’
此為太真宗獨傳的庚金神通,可使人句句皆是出自真心,不沾偽飾,更能肅正道心,長進道行。
這神通極為難練,山中諸位紫府,也就這位止戈真人煉成,如今卻是讓萬金遇上,有苦難言。
“你出身好,少時在洞天中修行,后來梅天涯說你性近無情,便讓你入山來修行,那時你剛成筑基,入了我座下。”
岳靈虛的神色有些感慨,此時并未責怪萬金什么,只是幽幽談起舊事來。
“你是太真嫡系,修行又快,早早突破紫府,比我當初要好上不少,只是后面修為就慢下來了。”
“師父.”
萬金此時有些慚愧,不敢去看自家師父,低垂著眉眼,身旁金氣泄地,將座下青石椅染為暗金之色。
“你還是太安逸了,我在,山門在,大人在,你又有什么憂愁的?天下人,你又將誰放在眼中?”
萬金聽得此言,只覺心中發冷,他引以為傲的神通在此時棄他而去,時間仿佛又回到他自洞天離去,被帶到壬清峰的時光。
“今日卻不是要責你,收歸天辰圭,確實是功勞一件,可日后行事,還是要多思量幾分,那許玄縱然是個筑基,可說不得也有突破紫府的時候?”
“你今日同他結個善緣,往后說不得在山外就有位劍仙馳援。再者,扶塵宗當初害死他師父,你既然見不得扶塵中人,何不以此人為用?
止戈真人只是搖頭,低低道:
“你也修成神通了,事事莫要再以玩鬧的心態處之,兵家謀而后動,你卻是行事無拘,這便是你修為難進的緣由。”
萬金此時額前漸有冷汗滴落,他父親當年同遼國修士斗法,早早身亡,自小都是由師父帶大,感情深厚,此時更是聽到心里去。
“我昔年不言,是想著我還在,事事都有我來幫你托底,再不濟還有梅家,還有宗門,你有任性的資格,做的那些荒唐事,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如今我壽元也快到了,你的庇護少了一層,行事就該謹慎些,可懂得這道理?”
“見真明白。”
萬金聽聞此言,眼眶卻是泛紅,仙家對壽元很是模糊,此時他才驚覺,紫府五百年壽數,師尊僅剩半百。
“壬清峰,以后是你的,還是梅家的,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岳靈虛此時起身,搖了搖頭,語氣意味深長。
萬金不解師父的意思,此時怔怔看去,目光疑惑。
“見真.當初為你起這名字,大人可是傳過旨。”岳靈虛聲音沉穩,此時繼續說道:“你要做太真宗的主人,而非,梅家家主,個中差別,你可明白?”
“弟子明白。”
萬金看向師父,低低應了。
止戈只是嘆了一氣,并指一劃,破開太虛,沉聲道:
“我要前往【庚始天】,面見大人,之后便在洞天閉關,以求金位,壬清峰從今日起,便由你主持。”
他想了想,翻手將一柄金色靈劍祭出,正是【金鱗】,復又交給萬金。
“這靈劍日后便由你來掌,只盼你能拿的住。”
言畢,止戈步入太虛,轉瞬不見,萬金只覺此番離別,日后再見,恐怕就是生死之隔,接過靈劍,恭敬下拜,聲音發顫。
“恭送師尊。”
上方一片寂靜,再無聲息,萬金心中不安,山中兩位紫府巔峰,一位是梅家當代家主,梅天涯,是他長輩,也是太真如今的宗主。
「庚金」并無尊位,宗中經歷這些年也就定下兩條道脈,一是【兵武伐謀】,二是【靖安止戈】,都是求從位之法。
同是從位,可處境卻是天差地別,門中祖師是借諸國之亂登上金位,故而「庚金」偏向兵伐之道,離遼相爭,天下兵亂,正是【兵武】證時。
至于【靖安】從位,乃是以武止戈,天下清平方顯,如今哪里能證出?
梅見真縱然是梅家出身,可自小就跟隨岳靈虛修行,對族中感情頗淡,更是因為跟隨一外姓紫府,隱隱遭到些無形冷落。
‘師父若是能去求【兵武】之位。’
他卻只敢在心中想想罷了,要知道岳靈虛的道號,可是真君親自定下的,止戈!這態度已是十分明顯,就是要其去證【靖安】之位。
輕呼一氣,萬金只覺此時壬清峰,冷上不少,他和大宗歷來關系淡薄,和那位長輩更是少有交流,如今也該考慮日后之事了。
師父的教誨還在心間,他開始默默思量先前舉動,只覺多有不妥的地方。
萬金握緊金鱗,劍氣激射,回蕩不絕,而后神色一點點安定下來,如今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件大事,一是扶塵安家同壬清峰的舊怨,這幾乎不可化解,自己還需早些布局,二是同梅天涯的關系,是該緩和幾分。
往日他有師父在,自然不屑去族中求什么,可今日師父為他披上的那層衣裳被脫下,他才深切地感到,壬清峰,真冷。
‘許玄。’
他默念這名字,此人斗法厲害,更兼修成劍意,和扶塵的仇怨只是因為修為差距而暫埋,若是他成神通,當可做柄利劍來用。
‘當去大離雷部一趟,看看「社雷」的緣法。’
萬金輕呼一氣,他并非蠢人,此時已經迅速定下諸多謀劃,只待行動。
天上風霜涌動,秋氣肅殺,那掛天河依舊奔涌,落入壬清峰中,峰中溪谷內,靜立一蒼灰石碑,上面龍氣森然,壬光涌動,刻著一行字。
“敬謝止戈前輩助道之恩,特自溟澤取【金清天河】一流,以應壬清之名。——穆陽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