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讓你重新站起來。
蘇青的聲音很輕,卻砸得霍北野耳膜嗡嗡作響。
重新站起來?
這五個字,是他這三年來,每個午夜夢回,都撕心裂肺渴求,卻又死死壓在心底,絕不敢泄露分毫的妄念。
雙腿被廢,他就是一頭被生生拔掉獠牙的困獸。
所有的榮耀、抱負、尊嚴,都隨著那斷裂的骨骼,一同被碾進了泥里。
他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可眼前的女人,他名義上的妻子,卻拿著一支幽藍色的、一看便知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東西,用一種近乎賞賜的口吻,問他想不想要一個機會。
霍北野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一顫。
那不是激動。
那是一道用冷漠和陰鷙死死壓抑的堤壩,被這五個字沖垮后,洶涌而出的滔天巨浪。
他的視線沒有落在那支藥劑上,而是死死地,釘進了蘇青的眼睛里。
他想在那雙過于清澈的眸子里,找到一絲一毫的戲謔、試探,或者憐憫。
但他什么都沒找到。
只有一片坦然,和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能主宰萬物的強大自信。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極長。
霍北野緩緩地,極其鄭重地,低下了他那顆從未向任何人低下的、屬于戰神的頭顱。
“若能再立于疆場……”
他的聲音無比沙啞,像是鈍刀刮過喉骨,每個字都帶著血沫星子。
“此命,便是夫人的。”
這,不是情話。
這是一個曾經站在云巔的男人,在深淵里賭上靈魂,對那道唯一的光,許下的至高效忠。
蘇青懂了。
她要的,就是這個。
“褲腿,挽上去。”她平靜地命令。
霍北野沒有半分遲疑,親手挽起褲管,將那兩條布滿丑陋疤痕、肌肉萎縮的殘腿暴露在空氣中。
那是他最大的恥辱。
但此刻,他沒有絲毫躲閃。
蘇青擰開針劑,冰冷的針尖在日光下折射出一線寒芒。
院子里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霍老二一家,阿古拉和他那群蠻族兄弟,遠遠圍著,伸長了脖子,連大氣都不敢喘。
他們看不懂,但他們能感覺到,一場足以掀翻他們認知的事情,即將發生。
“會很疼,忍著。”
蘇青丟下這句話,找準穴位,針頭干脆利落地刺入。
幽藍色的液體,被緩緩推入他的經脈。
起初,毫無感覺。
下一秒,一種非人的劇痛,從雙腿的斷骨處轟然炸開!
那不是啃噬。
那是碾碎的骨頭被強行掰開,又被無形的大手狠狠擠壓、重塑!是斷裂壞死的神經,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強行接續,發出滋啦作響的哀鳴!
“呃——!”
霍北野的喉嚨里,擠出一聲野獸般的悶哼,額角的青筋如同虬龍般根根暴起。
他雙手死死摳住輪椅的木質扶手,堅硬的木頭竟被他生生捏出了深深的指印。
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瞬間就浸透了前襟。
這痛苦,遠比當初雙腿被生生打斷時,來得更猛烈,更煎熬。
但他死死咬著牙關,那股撕心裂肺的痛吼,被他硬生生鎖在了喉嚨里,一聲未吭。
“裝神弄鬼。”霍家老二的兒子霍平,躲在人群后小聲嘀咕,“腿都廢了三年,神仙來了也治不好,我看八成是要被這妖……大伯母給治死了!”
話音未落。
一個山岳般的黑影便籠罩了他。
是阿古拉。
這位蠻族首領像拎一只死雞,單手就將霍平提到了半空。
“再多說一個字,驚擾了神女。”
阿古拉聲音森然。
“俺把你舌頭割下來,喂我的豹子。”
他手臂一甩,霍平像個破麻袋一樣被直接丟出去七八米遠,摔了個狗啃泥,當場昏死過去。
院內,瞬間死寂。
只余下霍北野那粗重到駭人的喘息。
不知過了多久,那潮水般的劇痛終于緩緩退去。
霍北野整個人像剛從血水里撈出來,臉色白得透明,但那雙墨色的眸子,卻亮得驚心動魄。
他感覺到了。
那兩條早已麻木如朽木的腿,此刻,正傳來一陣陣酥麻滾燙的知覺。
那知覺微弱,卻真實得讓他想哭!
蘇青收起空了的針筒,只說了一句:“好好休息。”
這一夜,霍北野徹夜未眠。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暖流正在雙腿的經脈中奔騰,修復著每一寸斷裂的組織。
次日,天光乍破。
當蘇青端著一碗肉粥走進屋里時,所有人都圍了過來。
一道道目光,全都聚焦在那張輪椅上。
霍北野迎著蘇青的視線,深吸一口氣,雙手撐住扶手,調動起每一絲蘇醒的力量。
他顫抖著,將雙腳,平放在了地面。
接著,他咬緊牙關,手臂與腰腹同時爆發出全部的力量。
他的身體,離開了輪椅。
一寸。
兩寸。
他劇烈地搖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霍小妹和霍小寶死死捂住嘴,眼眶通紅。阿古拉更是攥緊了拳頭,肌肉賁張。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失敗的瞬間。
他的腰背,猛地一挺!
筆直!
他站住了。
雙腿依舊在顫抖,身形依舊虛弱,但他,確確實實地,從那張禁錮了他整整三年的輪椅上,站了起來!
晨光穿過窗欞,照在他挺拔的身影上,在他身后,投下一道長長的、完整的、屬于一個站立著的男人的影子。
那一刻,世界無聲。
“撲通!”
李氏雙腿一軟,第一個癱倒在地。
緊接著,霍老二全家,連同阿古拉和他帶來的所有蠻族漢子,全都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們看著那個重新站起來的男人,看著那個站在他身邊,神情淡漠的女子,臉上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震撼、敬畏,與狂熱!
活死人,肉白骨。
這不是傳說!
這是神跡!
霍北野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穩穩踩踏著堅實的土地,感受著那股久違的力量從腳底貫穿全身。一股滾燙的液體,順著他的眼角決堤滑落。
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只是未到絕望盡頭,也未到……重獲新生。
他沒有擦。
他猛地轉身,面向蘇青。
收斂起所有情緒,挺直那三年未曾挺直的脊梁,對著她,行了一個標準到無可挑剔的、屬于大乾王朝最精銳將士的至高軍禮。
手掌并攏,悍然擊向心口!
“霍北野,聽候夫人差遣!”
“霍家軍神”重新站起來的消息,如一場燎原的野火,一夜之間燒遍了整個蠻荒城。
蘇青“神女”的名號,也隨之被推上了真正的神壇。
她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傳說,開始借著南來北往的商隊和流民的口,向南蠻之外的廣闊天地,瘋狂擴散。
曾經上門作威作福的主簿張胖子,當晚嚇得三魂丟了七魄,連夜卷走府庫里僅剩的幾兩碎銀,棄官逃命,不知所蹤。
蠻荒城的官府,一夜癱瘓。
蘇青抓住了這個權力的真空。
她立刻頒布了第一道以“神女”名義發布的“招工令”——凡出力者,無論流民蠻人,日結糧食,功勛卓著者,另有“新幣”酬功。
一時間,應者云集。
一個全新的勢力,在這片被遺忘的土地上,破土而出。
南蠻的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