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黑瞎子坐在原地,抓耳撓腮,那雙黑漆漆的熊眼,緊盯著山腳下的炭窯。
這幫娃兒們看來,這黑瞎子倒也沒有大人說起來那么恐怖,甚至這會兒不上前,遠遠瞧著黑乎乎一坨,反而有種憨態可掬的感覺。
但是陳拙和福根叔壓根不敢因此松懈,反而更加緊張起來。
對于混跡在長白山這一帶的趕山人來說,他們幾乎都深信:
寧遇山神爺,不遇黑瞎子。
所謂的山神爺,說白了就是大蟲①,大蟲要禍害人一爪子下來,人就沒了。
可要是撞上黑瞎子,熊瞎子可不會一爪子拍死人,而是摁著人腦袋,活生生地啃人肉。
而且……這黑瞎子可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憨厚,恰恰相反,黑瞎子會屏息假死,等到獵人靠近的時候,突然鎖喉。
隔壁屯子去年有一只黑瞎子下山,學著人的架勢敲門,獵戶誤以為是鄰居,結果開門后,愣是被黑瞎子一爪子撕掉半張臉。
這趟席面……原先的陳拙還吃過。
就在這個時候,陳拙旁邊揣著手的老把頭,伸手按了按他懷里那桿老套筒,意思是讓他放一槍。
可陳拙卻沉著臉,輕輕搖了搖頭,沒干。
老話兒都說“畜生怕火,怕響兒”,可擱眼下長白山里頭,這話卻不好那么說了。
如今,槍聲一響,對狼群來說,既是催命的信兒,也是“開飯”的鐘!
再者,倘若這一槍真撂在黑瞎子身上,不僅有可能讓黑瞎子急眼,還會讓血腥味順著風飄散開去,引來更多的野獸。
而像是這年頭的老獵戶手中的,不是“水連珠”,就是像陳拙這樣的“老套筒”。
這些都是單發步槍,打一槍就要手動拉栓、退殼、重新上膛,這要是面對一只狼還好,但要是面對一群狼……
那就完犢子了!
陳拙看了一眼身邊的煤油燈,靈機一動,拿出一根沒來得及塞進炭窯里的枯木,然后猛地撕了一截里衣,綁在枯木上,浸了浸馬燈里面的煤油。
這會兒陳拙也顧不得心疼這每個月定量的煤油了,他猛地引燃,舉起火把,就沖著不遠處的黑瞎子開始大吼。
夜幕中,閃爍的橘紅色火焰顯得極為矚目,不遠處的屯子里,似乎也聽到了炭窯這邊的動靜,遠遠的似乎有人在趕過來。
整個馬坡屯,在夜色中,陡然動了起來。
黑瞎子好像也感受到了這動靜,它瞅了陳拙手上的火把,最后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炭窯,仿佛要透過炭窯吃到里邊的地瓜和土豆子。
最后……
等到屯子附近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時,黑瞎子這才不情不愿地晃晃悠悠,進了林子。
“呼……”
這事兒總算是了結了,甭說這幫小孩兒了,就連看守炭窯的“老把頭”福根叔,也不由得緩緩呼出一口氣來。
還好……還好是虛驚一場。
等到屯子里的大人來了以后,知道了黑瞎子下山的事情原委,這幫偷拿家里地瓜、土豆子的小娃兒,又少不得被揍的哭爹喊娘。
只是要說眼淚鼻涕橫流……那還真沒有!
陳拙看得真切,這幫小娃兒是真皮實,尤其是那幾個男娃,嘴里嚎的一個比一個響,但關鍵是……光打雷,不下雨啊!
他趁著這個時候,腳底抹油,連忙就悄摸著溜回家了。
結果這才剛走到院子門口,陳拙就看到親娘和老奶,捎帶著一個穿的賊拉厚實的林知青,腳步匆匆地往外走去。
顯然,他們也聽說了炭窯那邊發生的事情。
當徐淑芬親眼看到兒子的時候,猛地松了口氣,還是何翠鳳老同志穩得住,這會兒居然還有心情說起其它事兒:
“虎子,快上炕來!”
“奶給你燒了洗腳水,就在盆里給你晾著呢。你記著,待會兒必須泡泡腳,活活血。”
“這天兒,腳上最容易起凍瘡,起了那玩意兒可就遭罪了,你可千萬別不當回事兒。”
院子里,又落了一地的積雪。
屋子里昏黃的煤油燈光,透過窗戶,暈出暖融融的光暈來,透著一股子煙火氣。
陳拙聽著老太太的碎碎念,一路走到屋子里,這會兒把襪子脫了,將腳伸進木桶里,滾燙的熱水燙了他一個激靈,緊接著,陳拙就舒服地發出一聲喟嘆。
那邊,親娘徐淑芬女同志端了一碗雞蛋羹進來,特意端到陳拙身的小炕桌上。
陳拙鼻子動了動,嗅到那股子香油的味道后,驚得眉毛都揚起:
“娘,你居然還舍得往雞蛋羹里滴兩滴香油?!”
徐淑芬一聽這話,氣得眉毛都豎起來,抬手又給陳拙后腦上糊了一巴掌:
“你就吃吧!吃都堵不住你的嘴?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揀起你老娘來了!”
陳拙感覺到后腦勺那塊兒壓根沒啥痛意,就知道老娘還是舍不得打,于是就笑嘻嘻地捧著那個搪瓷碗,就開始舀雞蛋羹。
還別說,徐淑芬女同志**蛋羹……真有一套!
滑嫩的蛋羹順著喉尖落入腹中,仿佛整個肚子都暖烘烘的,驅散了一路走回來,身上裹挾的寒氣,讓陳拙都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眼看著陳拙洗完腳,躺在炕上,蓋著被子呼呼大睡,徐淑芬舉著最后一盞煤油燈,來到隔壁屋子,開始納千層鞋底。
針穿過鞋底子時,麻線嘶嘶地摩擦著布眼,就好像窗外的雪粒子擦過窗紙。
每扎五針,徐淑芬就要把線繞鞋底纏半圈,牙齒咬住線頭尾巴一扯,勒得布面“咯吱、咯吱”地響著。
聽著這窸窸窣窣的動靜,何翠鳳睜著有些睡眼朦朧的眼睛,輕輕喚了一聲:
“淑芬……我說淑芬吶,別熬了,快躺下睡吧。明兒個晌午歇晌,一樣能納鞋底。這千層底的活兒,費眼又費神,真要趕出來,得熬好幾個大夜……”
徐淑芬頭也沒抬,手里的針線穿梭得更快了,只是從嘴里回了一句:
“娘,你先睡,甭管我。明兒個天不亮就得上工掙工分,哪有那工夫啊。這天寒地凍的,早點給虎子做出來,他穿著這千層底,腳底下也能少遭點罪。”
說著,徐淑芬似乎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動作也慢下來,聲音也變得悠遠了:
“當年……他那個死鬼爹,跟著隊伍出去鬧革命前,腳上穿的也是我納的千層底……”
“他爹那時候就常說,我納的鞋底子,針腳又密實又厚,就算踩在雪窩子里,那雪水都滲不進去,腳板子一天都是熱乎的。”
說起自個兒的兒子,何翠芬也沒了睡意。
她慢慢從炕上坐直了身子,湊到煤油燈邊上,伸手拍了拍徐淑芬那因為使勁而繃緊的肩膀,眼眶子有點發熱:
“淑芬,這些年,多虧有你撐著這個家。你把心放肚子里,在我何翠芬心里頭,你早就是我的親閨女了!”
“你瞅,虎子這小子如今也開竅了,人也機靈了,咱這日子啊……總會一天比一天有奔頭的,會越過越好的……”
①大蟲: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