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高聲道:“對不起,連長,我該提前知會你一聲的!”
“別,我受不起!”高城重重地擺了擺手,“你現在牛,是英雄了,比我都牛!演習中又是打坦克,又是射擊敵方指揮官的,我怎么敢讓你道歉呢?”
“好了,都少說兩句!”指導員洪興國攔在了兩人中間,將黃粱拽到一旁,“老高你也別說氣話了,黃粱也只是擔心老楊,一時說錯了話,不會離開部隊的!”
“老洪,我還真不是在說氣話!”高城還在不依不饒。
“現在不是他想不想當這個兵的問題,是我不想要他了!天地大得很,選擇也多得很,他想去哪是他的自由我不攔著,若是其他連隊愿意要他也行,反正我是伺候不起了!對于一個不尊重軍人職業的人,我高城無論如何是不會愿意要的!”
老楊突然開口道:“連長,能讓我單獨跟他說幾句嗎?”
“還說個屁說!”
“好了好了,讓老楊來開導開導他,我們先出去!”洪興國連拉帶拽地將高城帶出了病房。
……
病房內,兩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
“唉!”
老楊重重嘆息一聲,抬頭看著屋頂,似是在問話,又似是在喃喃自語:“我倆認識也就半年多吧?”
“差不多!”
黃粱已經知道自己這趟白來了,老楊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接受他的任何照顧。
可不管是一廂情愿也好,無用功也好,那些話,他該說還是得說的。
如此,不管對方是癱了還是死了,他也算是報答了對方曾經對他付出的兄弟情義了。
他這人,很怕欠賬!
“這些年來,一個人生活挺不容易吧?”
黃粱愣了一下,這話著實不在他的意料之內,干嘛突然問他這個?
老楊似乎也沒指望他能回答,自顧自道:“我也是孤兒,不過我父母都是在我年歲不是太小后才因病去世的,所以,我可能沒辦法體會你從小的經歷。”
老楊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聲音低沉道:
“這世界,可能曾經對你不太友好過,可是,人活著就總得向前看!世上還是好人居多的,你得學著放開身心去接納更多朋友,而不是沉湎于周邊的小圈子。
部隊對于我這樣立過軍功的人是不會虧待的,你也對我說過你喜歡這支部隊,說它干凈,純粹,沒有那么多陰暗和算計,可為何到了我這,你就把它想得這么卑劣呢?”
黃粱背著手看著窗外,語氣絲毫不像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你見過太多這世界的惡,對嗎?”
黃粱愣了一下,仿佛被說中了心事。
“我聽說你在學校的時候學習成績很好,來這當兵的原因,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一些!可不管你當初是為什么來這,我能看得出來,你現在是真心喜歡這里的,我說的沒錯吧?”
黃粱有點愣神,背著他點了點頭。
“可你真的了解這支部隊嗎?對于‘中國人民解放軍’這七個字所代表的分量和含義,你真的都懂嗎?”
黃粱默默搖了搖頭,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這話題可能太大了,就說說你所了解的鋼七連!你只知道它成立于哪年,總共有過多少人,犧牲了多少人,又有過哪些光榮戰績,可是……你真的懂七連嗎?”
“我應該懂些什么?”
黃粱皺了皺眉,覺得對方在故弄玄虛,后世人的優越感再一次顯露無疑。
“沒人生來必須懂些什么,你不愿意懂,也沒人強按你的頭!”老楊終于正眼看向了他,“還記得你的入連儀式嗎?”
“大概記得吧!”
“當時我說,鋼七連的驕傲,是軍人中最神圣的一種!你還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嗎?”
黃粱卡殼了一下。
“你說,你會盡好你當兵的本分,不給這份榮譽抹黑!”
老楊替他重復了,重復這話的時候,老楊眼神深邃地定定看著他,那眼神仿佛在說,這回答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當時想糾正你來著,可……考慮到你還是新兵,也就沒有過多苛求!”
“我這么回答有問題嗎?”黃粱眉頭越皺越緊。
“每個人對自身的要求不同,自然不必要求每個人都是上進的!可既然進了七連,就必須懂得七連的榮譽!”
黃粱一言不發,還是不明白對方想說什么。
“不給它抹黑,只是每個七連人都該盡到的本分!可你知道‘尊嚴’二字的含義嗎?”
“尊嚴我有!”黃粱感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冒犯。
對于一個在末世長大又尚且還算有點操守的人來說,只要不是危及自身生命,任何付出都要收取報酬,任何報酬都需要付出回報,這就是他所理解的尊嚴。
“尊嚴分很多種,你所說的,是最廉價的一種!”老楊突然笑了笑,似是能看穿他的激動。
黃粱頭一次用冰冷的語氣對對方說話:“尊嚴就是尊嚴,沒有哪種尊嚴是更廉價或更高貴的!”
老楊噎了一下:“你這么說也對,或許是我用詞不當,我想說的尊嚴,確實不比你所理解的高貴,但比你理解的高尚是一定的!”
黃粱冷哼一聲:“嘴長在人身上,你怎么說都行!”
“你連我想說什么都沒弄懂,干嘛這么著急反駁?還是,你其實根本就沒想知道我在說什么?我一直不明白,你那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到底是哪來的?”
黃粱又一次被說中了心事,他身上確實帶有一股有優越感,在見識上看不起這時代人的一種優越感。
雖然他喜歡這時代的人,可活在不同文明維度下,任誰都會對文明還不夠發達的世界產生不可避免的高高在上的俯視感。
這種俯視感會慢慢影響他對周邊事物和周邊人的看法與態度,這其中也包括老楊口中的尊嚴。
黃粱試著去理解對方的話:“鋼七連的尊嚴和榮譽,你是想說不拋棄不放棄?”
“這不是尊嚴,雖然這確實是七連為之自豪的根本!”老楊搖了搖頭,“我說的是,身為一名戰士的尊嚴!”
“戰士?”黃粱盡量不讓自己的內心高高在上,“你是想說家國大義,集體利益?”
“你這么說倒也沒錯,其實你可以換一種說法。”
“什么?”
“守護與榮譽!”
“有什么區別嗎?我可不覺得不當這個兵,冒犯了誰的尊嚴!”
“你內心太過狹隘,能裝下的東西和人太少,絲毫意識不到你這行為本身已經冒犯到太多人了!大到國土面積和人民生命財產,小到社會治安與軍人形象,都是戰士需要守護的東西!”
“若連來去自由都做不到,那我只能說這說法未免太過霸道與蠻橫!”黃粱已經逐漸失去耐心,說話越發不客氣起來。
“離開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卻選擇了最沒尊嚴的一種!守護和榮譽意味著付出和奉獻,不給他抹黑只是你的本分,可你卻連這本該是本分的事情都沒做到,還談什么尊嚴!”
“我抹黑什么了?!”
“從你不服從命令和組織紀律那一刻起,你已經不是一名合格的士兵,抹黑的是這身軍裝所承載的擔當和責任!
從你翻墻離開部隊當了逃兵那一刻,你已經將軍人形象踩在腳底,侮辱了軍人二字所承載的信仰和使命!”
黃粱一言不發地定定望著窗外,陷入了更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