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角那句“現在真的一口都沒有了”的余音,仍在院子里打著旋兒。
門外先是陷入短暫的死寂,仿佛連風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積蓄已久的憤怒與絕望突然決堤崩塌,滿嘴的污言穢語,包括哭嚎咒罵混作一團,伴隨著瘋狂搖晃柴扉的刺耳嘎吱聲,幾乎要將這破敗的院落徹底掀翻。
一時間,見事態有些嚴重的張梁,本能的意識,立馬聽了張角的話,點了點頭,答應道。
趕緊就逃離了原地,縮在屋門口,小臉慘白,大氣不敢出看著他哥張角。
見張梁進屋,沒有顧慮的張角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心中暗自嗤笑。
他背過身去,將一切喧囂隔絕在身后,步履看似虛浮,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松軟的棉絮之上,實則沉穩得驚人。
胸腔深處翻涌著近乎自毀的灼烈快感,這就是人性?
也就是這股力量支撐著他,令他步履不停,從未生出半分悔意。
他甚至此刻,已經做好了準備,準備迎接下一秒,可能被沖破的柴門,以及隨之而來的,來自饑餓人群的瘋狂撕扯。
然而,預期的沖擊并未到來。
而是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金屬甲片摩擦和刀鞘撞擊的鏗鏘聲,硬生生插入了流民的喧囂,并且打斷了他的臆想。
“讓開!都滾開!聚眾滋事,想找死嗎?”
一聲粗糲的厲喝炸響,帶著官家特有的蠻橫與不容置疑。
柴門外的嘈雜像被刀切了一下,驟然低落,只剩下驚恐的抽氣聲和慌亂的腳步挪動聲。
不由的讓張角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
透過劇烈晃動后漸趨平穩的門縫,他看到幾個穿著赭色差役服,頭戴平巾幘的官差擠開人群,為首的是個面皮黝黑,留著短髭的年長胥吏,眼神如鷹隼般掃過門口的一片狼藉,看著那口傾倒的空鍋,潑灑一地的污濁粥糜,以及門內臉色蒼白的少年和幼童。
看了好一會的年長官差,最終目光在張角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向門外噤若寒蟬,下意識望向后退的流民,冷哼一聲,聲調拔高,足以讓附近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看什么看?你們聚在此處意欲何為?朝廷早有明令,各地需嚴加管束流徙之民,防生變亂!
爾等不思盡快離境,反倒聚集民宅,強索硬討,是想被當成亂民處置嗎?”
說到此處,王磊頓了頓,刻意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砸在流民心上:“誰家敢私自施舍粥飯,聚集流民,便是蓄意收攬人心,圖謀不軌!與朝廷作對的下場,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剎那間,流民們皆被他氣勢所懾,更被與朝廷作對,圖謀不軌,這幾個字眼嚇得魂飛魄散。
剛才那點因饑餓而生的膽氣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恐懼。
他們不敢再停留,低著頭,互相拉扯著,拖拽著,如退潮般倉皇散去,連多看那灘倒在地上的粥漬一眼都不敢。
王磊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院內,臉色依舊陰沉,帶著審視。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手下:“去看看。”
一個年輕些的官差應了一聲,上前一把推開本就搖搖欲墜的柴扉,大步跨了進來。
他先掃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和嚇得發抖的張梁,最后目光落在沉默不語的張角身上,眉頭皺起,似乎在辨認什么。
張角也在看他。
這官差很年輕,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身材在同齡人中算得上結實,赭色差役服穿在身上略顯寬大,卻撐出了一份不同于尋常農家的氣派。
眉眼間依稀能看出與張角,張梁相似的輪廓,只是皮膚被曬得更黑些,嘴唇緊抿,眼神里帶著一種初入公門的刻意板正,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
記憶碎片翻涌——張寶。
他那在縣里謀了份差事的二弟。
張寶看著張角,又看看地上的鍋和粥漬,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先開口叫一聲大哥,但在同僚和上司面前,又硬生生忍住,只是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地帶著責問:“
大哥,你這……
你這是做什么?怎地惹來這群流民圍門?
還弄成這樣?”
張寶踢了踢腳邊一塊沾著粥的土坷垃,“這粥怎么回事?”
王磊也踱步進來,聞言,犀利的目光再次刺向張角:“你便是此間戶主張角?方才之事,作何解釋?這些流民,因何聚集于你家門前?”
張角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的冰冷粥餿味讓他胃里一陣翻騰。
他迎著兩個官差的目光,尤其是張寶那雙寫滿不解和緊張的眼睛,緩緩開口,聲音因為剛才的爆發和此刻的緊繃而顯得干澀沙啞:
“回官爺的話,”他先對著年長官差微微躬身,姿態放低,“小人張角,確是此間戶主,方才……方才家中小弟不懂事,將昨日剩的一點粥糜端出,被路過流民瞧見,他們便圍攏過來乞討,小人恐生事端,爭奪起來傷了人,情急之下,只好將粥傾覆,驚擾官爺,實在罪過。”
他避重就輕,絕口不提主動施舍,只將事情定性為意外泄露和緊急處置。
張寶聞言,似乎松了口氣,但眼神里仍有些狐疑。
他大哥平日雖然沉默,但行事穩妥,一向老實,不像會如此情急的人。
聽著張角的回答,王磊差瞇著眼,打量著張角單薄的身板和過于平靜的臉,又看了看地上那明顯不止一點的潑灑痕跡,以及那口足夠一家三四口,吃一天的大鍋粥,顯然不信這套說辭。
流民為一口吃的能拼命不假,但這少年處置的方式,與其說是慌亂,不如說是……決絕。
甚至有點挑釁的意味。
“一點粥糜?”
王磊冷笑,“用得著這么大口鍋?潑得滿地都是?張角,你最好說實話!
如今流民四竄,地方不靖,任何可能聚眾生事的苗頭,官府都必須嚴查!
你若有所隱瞞……”
王磊話沒說完,但威脅之意溢于言表。
張寶在一旁聽得心急,忍不住插話道:“王頭兒,我大哥他身子一直不好,許是今天被嚇著了,行事才欠了妥當!
您看這也沒真鬧出什么事,流民也散了……不如……”
他想求情,但在上司冷峻的目光下,聲音越來越小。
王磊也自然沒理張寶,只是盯著張角問道:“你家里,還有余糧嗎?”
張角心臟微微一縮,面色不變,指了指地上:“回官爺,家徒四壁,僅有的些許粟米,方才……都已在此了。”
“哦?”
王磊拖長了音調,顯然不信,忽然邁步,竟直接朝屋內走去!
張寶臉色一變,想攔又不敢攔,只能焦急地看向張角,心里念叨,千萬不要出什么事情啊。
見此一幕,張角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隨即松開。
他側身讓開道路,低眉順眼的手勢道:“官爺請查。”
他并不太擔心。
無限白粥的出現完全受他意念控制,且目前看來只會在特定情境下,如他開口說鍋里還有,或他心里需要時,自然會出現于鍋,碗等容器中。
屋內灶臺空空如也,米缸也早已見底,任憑這王磊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
果然,王磊在陰暗的屋里轉了一圈,除了破敗的家具和冰冷的灶膛,一無所獲。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出來時臉色稍霽,但眼神依舊銳利。
“算你識相。”
王磊哼了一聲,“
張寶,既是你兄長,你好生告誡于他!
如今這世道,緊閉門戶,少惹是非才是保身之道!
莫要以為有點小慈悲,施舍點粥水就能如何,那是給自己,也給官府招禍!
今日之事,念在初犯,又未釀成大亂,暫且記下!若再有下次,定不輕饒!”
“是是是,多謝王頭兒寬宏!小人一定嚴加管教兄長!”
張寶連忙躬身應道,額角已見冷汗。
王頭兒又冷冷瞥了張角一眼,這才一揮手,帶著其他幾名官差轉身離開,靴子踩在泥土路上,吭吭作響,逐漸遠去。
直到王磊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村口,張寶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轉過身,臉上那點公門人的板正瞬間垮掉,取而代之的是后怕和濃濃的不滿。
“大哥!你今日到底發的什么瘋?”
他幾步之間沖到張角面前,聲音壓得低卻滿是火氣,“你知道剛才多險嗎?王磊是縣尉跟前的紅人,最是嚴厲不過!
真要扣你個聚眾,蓄意的帽子,抓你去縣里吃板子下大獄都是輕的!咱們家什么情況你不清楚?經得起這么折騰?”
張角靜靜地看著這個情緒激動的二弟,屬于原主的記憶和屬于穿越者的冷漠視角交織。
他知道張寶在縣里當差不易,這份差事是家里唯一稍微體面點的指望,張寶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
同時他也知道,張寶此刻的怒火里,擔憂的成分或許多于責備。
但他胸口那團郁氣仍未散盡,面對張寶的質問,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極淡沒什么溫度的笑:“不然呢?看著他們沖進來,把家里所剩無幾的東西搶光?或者,看著你大哥我被他們撕了?”
張寶一噎,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
流民餓極了,的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比誰都清楚。
他看著張角平靜無波的眼睛,忽然覺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性格溫吞甚至有些懦弱文道的大哥張角,在今天格外陌生。
那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一潭冰封的湖水,看不到底。
一番打量下,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地上那攤已經徹底冷透,引來幾只蒼蠅嗡嗡打轉的污穢上的粥,眉頭擰緊問道:“那這粥……到底怎么回事?咱家哪來的這么多粥?”
張寶他記得清楚,上次他回來時,米缸都快見底了。
被問話的張角,趕忙移開視線,望向院外空曠的土路,流民散去后留下的雜亂腳印和車轍印上,回答道:“撿的,運氣好,撿了點別人丟棄的霉米,煮了一鍋,沒想到是禍端。”
這個借口拙劣得連張梁,都忍不住眨著眼睛看向他。
霉米能煮出這么濃的米香?說出去誰信啊!
內心暗忖的張寶,看著張角那副拒絕交流,全身都透著疲憊與疏離的模樣,本想繼續追問的話,在這一刻,皆堵在喉嚨里,怎么也問不出口。
兄弟倆就這樣沉默地對峙著。
空氣中彌漫著尷尬,疑慮,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隔閡。
最終,張寶重重嘆了口氣,彎腰拎起地上傾倒的空鍋,走到井邊打水沖洗。
冰涼的水嘩嘩沖過鍋壁,也沖淡了些許地上污濁的痕跡。
“家里……沒別的了吧?”張寶背對著張角,悶聲問,“我這次回來,帶了點糙餅,在包袱里,一會兒拿給三弟吃。”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大哥,這世道……活著不易,你要不就遂了二弟的意吧,沒事別在家里,老是研究什么太平術法了,不如直接去考取功名,博得狀元之名,入朝為官,多多幫襯一下二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