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黃天谷的過程,如同一場噩夢。
每個人都帶著傷,互相攙扶,在漆黑的山林中亡命奔逃。王胥身體本就虛弱,又添新傷,幾乎是被王五和另一名力士輪流背著才勉強跟上。兩名巖部落的向導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總能找到最隱蔽的路徑,并用特殊的草藥暫時處理傷口、掩蓋血跡,躲避可能的追蹤。
直到遠遠看見那熟悉的、被巧妙偽裝過的隘口,所有人才敢松一口氣,幾乎虛脫倒地。
留守的孫老漢、李郎中等人早已望眼欲穿,見到他們這般慘狀,大驚失色,慌忙迎上。看到隊伍中多了一個陌生且傷痕累累的王胥,更是驚疑不定。
“快!抬進去!李郎中!”林墨顧不上解釋,嘶啞著下令。
谷中瞬間忙碌起來。傷者被迅速安置,李郎中帶著所有懂些醫(yī)術的人全力救治。清水、草藥、以及小心翼翼取出的“法食”被送到傷員嘴邊。
林墨自己也添了幾道新傷,但他只是簡單讓李郎中處理了一下,便強撐著來到溪邊,用冰冷的溪水沖洗著臉頰和手臂,試圖洗去那一身的血腥、疲憊和驚悸。
黑石寨的火光、突如其來的埋伏、慘烈的廝殺、還有那神秘出現(xiàn)的卜者和詭異的大火……一幕幕在腦中翻滾。
王胥……他竟然真的找來了。是為了義氣?還是……
那個卜者!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黑石寨?火真是他放的?他為什么要幫我們?他那“內外”兇兆,難道是指黑石寨之行?
無數的疑問和沉重的后怕,幾乎要將他壓垮。
“仙師。”王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他已經簡單包扎過,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如舊,“傷亡清點出來了。折了三個兄弟,都是好手。其余人皆帶傷。換回的鹽……只夠十天之用。”
林墨的心猛地一沉。代價太慘重了!三名精心培養(yǎng)的力士,換來的卻只是杯水車薪的鹽。
“王胥如何?”他聲音干澀。
“李郎中在看,多是皮肉傷和虛弱,休養(yǎng)些時日應無大礙。”王五頓了頓,低聲道,“仙師,此人……信得過嗎?他畢竟是官府出身……”
林墨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他若想害我們,在黑石寨大可直接招供。先治好他,嚴加看管,我自有計較。”
他轉身,看向那幾捆被他拼死帶回來的青蒿:“李郎中人呢?讓他立刻過來!”
李郎中匆匆趕來,身上還帶著血跡。
“你看看這個!”林墨將青蒿遞給他,“此物名為青蒿,你可知曉?或許……對瘴瘧有效!”
“青蒿?”李郎中接過那干枯的草稈,仔細辨認,又湊近聞了聞,眼中露出思索之色,“屬下似乎在某本殘卷上見過此名……記載模糊,只說其氣辛寒,主殺蟲、治惡瘡……并未提及瘴瘧啊?”
“試試!”林墨語氣堅決,“將其搗碎,或用冷水浸泡,取汁液給病患服用!記住,不可煎煮!”他依稀記得青蒿素高溫易分解。
李郎中雖不明所以,但對林墨的“仙術”已近乎盲從,立刻鄭重接過:“屬下遵命!這就去試!”
安排完這些,林墨才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疲憊襲來。他強撐著,讓孫老漢召集所有核心成員。
溪邊大石旁,火光搖曳。氣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凝重。損失慘重、鹽荒未解、又帶回來一個身份敏感的陌生人,每個人的臉上都蒙著一層陰影。
林墨簡要說明了黑石寨的經歷,省略了卜者放火的猜測,只說是意外大火制造了混亂。
“……鹽,只換來這些。”他指著那一小袋鹽,聲音沉重,“但此番也并非全無收獲。第一,我們確認了外界局勢更加混亂,官兵與黃巾大戰(zhàn),無暇他顧,短期內大規(guī)模圍剿我們的可能性降低。第二,我們找到了或許能治瘴瘧的青蒿。第三……”
他頓了頓,看向王胥休養(yǎng)的方向:“我們帶回了王胥。他于我有舊恩,此次亦因我受累。但其心難測,需觀察些時日。”
眾人沉默著。
良久,陳老丈嘆了口氣:“鹽……終究是大問題。十天后,怎么辦?”
張鐵匠悶聲道:“還能怎么辦?要么再冒險出去換,要么……就只能打軍屯的主意了!”他的語氣帶著一絲豁出去的狠勁。
“不可!”孫老漢立刻反對,“軍屯守備森嚴,我們剛經歷惡戰(zhàn),力士折損,怎能再動刀兵?”
“那難道等著大家渾身無力,任人宰割嗎?!”張鐵匠反駁。
眼看要起爭執(zhí),林墨抬手止住他們。
“鹽要解決,但不能再硬來。”他目光掃過眾人,“王胥久在官府,熟悉衙署運作和軍屯規(guī)矩,或許……他有不同的法子。”
眾人一愣,看向林墨。
“仙師是想……用他?”王五皺眉。
“是用他的腦子,不是用他的人。”林墨眼神冰冷,“待他傷好些,我自會去問他。眼下,還有一事……”
他聲音壓低,將王胥在黑石寨牢中所說的“圈套”之事,以及那卜者詭異的“內外”兇兆,說了出來。
“……我懷疑,黑石寨之事,并非結束。那寨主趙黑石吃了這么大虧,死了人手,豈會善罷甘休?他或許不敢明攻我黃天谷,但暗中使絆、散布謠言、甚至勾結官兵借刀殺人,都有可能。此乃外患。”
“而內部……”林墨的目光變得深邃,“那卜者所言‘內外’兇兆,不得不防。新老谷民之間,巖部落與我們之間,歷經惡戰(zhàn)后的恐懼與疲憊,鹽荒帶來的焦慮……皆是隱患。若此時再有人暗中煽動,或是有細作混入……”
他的話讓所有人背后都升起一股寒意。
內憂外患,這四個字從未如此具體而恐怖。
“從今日起,”林墨聲音斬釘截鐵,“隘口守備再加一倍!王五,你的‘黃天力士’要日夜巡查,不僅防外,也要留意谷內任何異常動靜!孫老,分配物資更要公允,若有怨言,及時上報!巖首領,約束好你的族人,若有沖突,即刻來報我,不得私斗!”
一條條命令發(fā)出,整個黃天谷如同一個被擰緊發(fā)條的機器,開始高速而緊張地運轉起來。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取代了此前剛剛凝聚起來的希望。
會后,林墨獨自一人走向幽禁王胥的窩棚。
王胥正靠在草墊上,由李郎中喂著米粥。見林墨進來,他掙扎著想坐起。
“不必多禮。”林墨在他面前坐下,目光平靜地審視著他,“王胥兄,感覺如何?”
“多謝……仙師救命之恩。”王胥聲音依舊虛弱,眼神復雜,“在下……慚愧。”
“黑石寨中,多謝你出言警示。”林墨淡淡道,“現(xiàn)在,可能告訴我,你為何執(zhí)意尋我?又為何……提及黃天?”
王胥沉默了一下,苦笑道:“當初放你走,是因覺得你心存仁念,非大奸大惡之徒。后來聽聞三岔口慘案,官府文書將你描繪成十惡不赦的妖道,我……我不信。辭去吏職,一是心中不安,二是……也想看看,這世道是否還有別的活法。”
他抬起眼,看向林墨:“一路行來,所見皆是餓殍遍地,官吏**,豪強橫行。巨鹿張角登高一呼,應者云集,非因他真有撒豆成兵之能,實因這‘蒼天’,早已腐朽不堪,令人活不下去了!”
他的語氣漸漸激動起來:“我至黑石寨附近,聽聞有‘符水救人’的仙師,便疑是你。我想問問你,你那日的善心,可還依舊?你這‘黃天’,與那張角的‘黃天’,可有不同?”
林墨默然良久,緩緩道:“我的黃天,不要改朝換代,不要尸山血海。只要在這谷中,給這些無路可走的人,一碗粥,一塊田,一個能活下去的規(guī)矩。”
王胥怔怔地看著他,眼中光芒閃爍,似在判斷真?zhèn)巍?/p>
“但現(xiàn)在,我們遇到了難關。”林墨話鋒一轉,“鹽快斷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們也缺鐵,缺藥,缺一切。外面有黑石寨這樣的惡虎環(huán)伺,內部也人心浮動。王胥兄,你久在公門,熟悉世情,依你看,我們這‘黃天’,該如何走下去?”
他沒有逼迫,只是平靜地陳述困境,然后將問題拋給了王胥。
這是一種試探,也是一種無聲的招攬。
王胥陷入長時間的沉默。窩棚里只有油燈噼啪的輕響。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
“鹽……或有一法,可暫解燃眉之急,但需冒險。”
“哦?”林墨目光微凝。
“黑石寨鹽價高昂,皆因鹽鐵官營,層層盤剝。但我知道,有一條隱秘小道,可通鄰郡……那里私鹽泛濫,價格低廉許多……只是路途更遠,且需經過幾處險地……”王胥艱難地說道。
林墨的心臟猛地一跳!私鹽!這確實是條路子!
“至于內部……”王胥喘了口氣,繼續(xù)道,“仙師以‘符水’‘仙法’聚攏人心,雖有效,然終非長久之計,易生疑懼,亦易被煽動。仙師既立規(guī)矩,何不將其明示于眾,使眾人皆知為何而守,為何而戰(zhàn)?而非僅憑對仙師一人之敬畏?”
“明示規(guī)矩?”林墨若有所思。
“譬如,那溪邊石刻,可命那書生抄錄多份,由識字的……或許可稱‘宣講使’,于眾人勞作之余,宣講規(guī)矩之用意,獎懲之緣由。再譬如,組建‘黃天力士’雖是良策,然其遴選、職責、餉酬(即便是粥),皆應明文公示,以示公允,避免私心……”
王胥一條條說著,雖氣息不穩(wěn),卻思路清晰,句句切中要害。他提出的,正是一種最原始的“制度建設”和“思想工作”,旨在將基于個人魅力的統(tǒng)治,逐漸轉向基于規(guī)則和共識的治理。
林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王胥此人,果然不凡!他對基層治理的理解,遠超這個時代大多數渾渾噩噩的官吏!
此人若真心相助,無疑是雪中送炭!但若包藏禍心……其危害也將更大!
林墨凝視著王胥,試圖從他眼中看出真假。
王胥坦然與他對視,眼神疲憊卻清澈:“王某已是無家可歸之身,蒙仙師再次搭救,茍延殘喘。所言若有一絲可用之處,但憑仙師驅策。若仙師不信,王某亦可即刻離去,絕不累及黃天谷。”
窩棚內再次陷入寂靜。
良久,林墨緩緩站起身。
“王胥兄好生休養(yǎng)。”他語氣平靜,“你所言之事,我會仔細斟酌。待你傷愈,谷中‘規(guī)矩’宣講之事,便勞你多費心了。”
他沒有立刻完全信任,但卻給出了一個機會,一個將王胥納入體系的機會。
王胥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鄭重道:“必不負所托。”
林墨點點頭,轉身走出窩棚。
夜風吹來,帶著谷中熟悉的煙火和草藥氣息,卻仿佛也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和變數。
內憂外患,人才與隱患并存。
那卜者的“內外”兇兆,似乎正在一步步應驗。
林墨抬頭望向漆黑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黃天之路,果然步步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