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zhàn)后的黃天谷,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與哀戚。陣亡者的遺體被小心收斂,集中火化。沒有人哭泣,只有麻木的沉默和刻骨的仇恨。生存的代價,第一次如此具體而慘烈地擺在每個人面前。
繳獲的物資被清點入庫:二十七把還算完好的刀劍,十五副皮甲(大多破損),四十多支長矛,少量箭矢,以及那袋救命的、沾著血的鹽。還有從官兵尸體上搜出的干糧,雖然粗糲,卻是難得的補充。
收獲巨大,代價亦然。黃天力士戰(zhàn)死十一人,重傷七人,幾乎折損過半。巖部落的戰(zhàn)士死了三個,普通谷民在混戰(zhàn)中死了五個。胡疤臉帶來的二十個悍匪,只剩八個,個個帶傷。
哀兵必勝,但哀兵也更難駕馭。
胡疤臉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將自己那柄卷刃的腰刀重重插在溪邊大石前,對著陣亡者的火堆方向單膝跪下,發(fā)下血誓:自此與黃天谷同生共死,若有違逆,人神共棄。
他的八個手下也紛紛照做。動作僵硬,眼神卻帶著一種江湖草莽的決絕。
場面悲壯,暫時壓下了谷民心中的疑慮和恐懼。林墨親自將胡疤臉扶起,當(dāng)眾宣布胡疤臉為“黃天力士副統(tǒng)領(lǐng)”,位次僅居王五之下,其部下皆編入力士隊,一視同仁。
隨后,是一場簡單卻莊重的集體盟誓。所有谷民,無論新老,包括巖部落的族人,都在那面染血的“黃”字旗下,歃血為盟(以水代血),共誓遵守谷規(guī),互助共生,抵御外敵。
儀式由王胥主持,他引經(jīng)據(jù)典,將古老的盟誓與黃天谷的規(guī)矩結(jié)合,賦予其神圣性和約束力。火光映照著一張張或堅定、或茫然、或疲憊的臉龐。
表面的裂痕,似乎被血與火強行熔鑄在了一起。
但隱患的種子,早已埋下。
胡疤臉的部下,都是過慣了刀頭舔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日子的悍匪。雖然懾于胡疤臉的權(quán)威和血誓,暫時安分,但他們對黃天谷每日定量的“法食”(即便是加了量的)、嚴(yán)格的勞作、以及那些“婆婆媽媽”的規(guī)矩,打心眼里不適應(yīng),甚至輕視。
而原有的谷民,尤其是那些經(jīng)歷過三岔口慘案、對官兵有著刻骨仇恨的人,看著這些新來的、身上帶著匪氣的“同伴”,總覺隔閡,難以信任。巖部落的人則更加警惕,自覺地與新來者保持距離。
摩擦,在幾天后的一次分配中爆發(fā)。
按照規(guī)矩,因力士隊作戰(zhàn)辛苦,且需訓(xùn)練,每日配給的食物稍多。那次分發(fā)的是繳獲的官兵干糧,摻雜在粥里。負(fù)責(zé)分發(fā)的孫老漢,嚴(yán)格按照名單和定量,給胡疤臉的一個手下分發(fā)時,那悍匪覺得自己的餅塊似乎比旁邊一個老力士的小了些(實際可能是烤制不均),頓時勃然大怒,一把推開孫老漢,叫罵道:
“老東西!克扣到你爺爺頭上了?老子拼命的時候,你還在窩棚里哆嗦呢!這點鳥食,塞牙縫都不夠!”
孫老漢被推得一個趔趄,氣得渾身發(fā)抖:“你……你放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
“狗屁規(guī)矩!老子只知道誰拳頭大誰吃飽飯!”那悍匪愈發(fā)囂張,竟要動手去搶糧筐。
周圍的原谷民頓時圍了上來,怒目而視。胡疤臉的其他手下也聚攏過來,雙方推搡叫罵,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干什么!”王五聞訊趕來,一聲暴喝,如同炸雷。他身后跟著幾名力士,立刻將雙方隔開。
王胥也快步趕到,沉聲道:“因何喧嘩?”
那悍匪兀自不服,指著孫老漢嚷嚷。王胥耐心聽完,又查看了糧筐和分配記錄,心中明了。他轉(zhuǎn)向那悍匪,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分配并無不公。你質(zhì)疑長者,動手推搡,已觸犯谷規(guī)第七條:不敬尊長,擾亂秩序。按規(guī),當(dāng)罰三日口糧,清掃茅廁三日。”
那悍匪一愣,隨即漲紅了臉:“憑什么?!就為這點小事?老子不服!”
“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王五冷冰冰地接口,手按上了刀柄,“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你想試試?”
森然的殺氣彌漫開來。那悍匪被王五盯著,氣勢頓時矮了半截,求助似的看向聞訊趕來的胡疤臉。
胡疤臉臉色鐵青。他剛發(fā)過血誓,手下就鬧事,這讓他臉上無光。他走上前,劈手就給了那悍匪一個耳光,罵道:“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老子的話都當(dāng)放屁了?滾去受罰!”
那悍匪捂著臉,不敢再言,悻悻地被帶走去受罰。
胡疤臉這才對王五和王胥抱拳,悶聲道:“管教不嚴(yán),讓二位見笑了。”
風(fēng)波暫時平息,但那道裂痕,卻更深了。
胡疤臉部下覺得憋屈,認(rèn)為原谷民排外、規(guī)矩太多。原谷民則覺得這些新來的野蠻難馴,破壞規(guī)矩。
林墨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他知道,光靠高壓和懲罰,無法真正收服人心。
他找到了胡疤臉。
“胡頭領(lǐng),兄弟們野慣了,驟然受約束,難免不適。”林墨開門見山,“然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黃天谷能存活至今,靠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眾人同心,各司其職。”
胡疤臉嘆了口氣:“仙師,道理我懂。只是……兄弟們提著腦袋干活,就圖個痛快吃飽,現(xiàn)在這……”
“糧會有的,肉也會有的。”林墨打斷他,“但需循序漸進(jìn)。眼下有一事,或可讓兄弟們一展所長,亦能緩解谷中困境。”
“何事?”胡疤臉眼睛一亮。
“鹽。”林墨吐出這個字,“王胥曾言有一條私鹽小道,然勘探時折了兄弟,險阻異常。胡頭領(lǐng)和兄弟們皆是刀山火海闖過來的,不知可敢探此險路?若成,鹽路暢通,谷中糧食肉類供給皆可改善,兄弟們亦是首功!”
他將最危險、卻也最能體現(xiàn)價值、獲取實際利益的任務(wù),交給了胡疤臉。
胡疤臉聞言,非但不懼,反而露出興奮之色:“探路廝殺,正是某家本行!仙師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給谷中探出一條活路來!”
用人之道,在于投其所好,予其所需。林墨深知,對于胡疤臉這樣的人,信任和尊重,遠(yuǎn)比單純的壓制更有效。
果然,胡疤臉領(lǐng)命后,回到部下中,將探鹽路之事一說,那群悍匪非但不再抱怨,反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覺得終于有了用武之地,看向其他谷民的眼神也帶上了幾分優(yōu)越感。
內(nèi)部矛盾,被暫時轉(zhuǎn)移和利用。
然而,林墨心中的憂慮并未減少。他再次找到了那個行蹤飄忽的卜者。
這一次,卜者沒有躲避,而是坐在溪邊,用那些龜甲和耆草,默默地占卜著什么。
“先生,”林墨在他身邊坐下,“‘內(nèi)外皆敵’,內(nèi)患暫平,外敵何在?趙黑石?渡厄真人?還是……其他?”
卜者抬起渾濁的眼,看了看林墨,又低頭撥弄著龜甲上的裂紋,沙啞道:“……卦象紛亂……兇星照命……非止一方……有人在看……一直在看……”
“誰在看?”林墨追問。
卜者卻不再回答,只是指著龜甲上一處極其復(fù)雜交錯的裂紋,喃喃道:“……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天機……已被遮蔽……”
說完,他收起龜甲,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巖石之后。
龍戰(zhàn)于野?天機遮蔽?
林墨咀嚼著這晦澀的詞語,心中那股不安愈發(fā)強烈。
他總覺得,有一雙甚至好幾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黃天谷。趙黑石的報復(fù)?黃巾主力的動向?還是……其他更未知的勢力?
黃天谷如同風(fēng)暴中艱難航行的小船,剛剛勉強穩(wěn)住船身,卻不知更大的風(fēng)浪,隱藏在哪一片烏云之后。
他回到那幾塊小小的豆田邊。豆苗在陽光下舒展著嫩葉,生機勃勃。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拔掉一棵雜草。
無論未來如何,活下去的根,必須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