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日當空,蟬鳴噪耳,夏日午后的山林悶熱無風。
山脊上,古松在高溫炙烤下滲出粘稠松脂,地面積著厚厚干枯松針,谷底溪水潺潺流淌。
起初,遠山之巔浮現不自然的灰線。
灰色煙云無聲翻滾膨脹迅猛接近,突然,多處山火毫無征兆翻過山嶺,猩紅烈焰沿著山林脈絡肆意流淌鋪展,樹冠燃燒形成搖曳的火海。
粗壯樹木發出悲鳴聲轟然倒塌,順著陡坡碾軋碰撞滑行,激起沖天烈焰和翻涌的灰燼。
熱浪裹挾燃燒碎屑騰空,如紙錢紛紛揚揚拋向更遠處,為萬物送葬。
巖石表層受不住高溫炙烤,驟然炸裂碎屑四濺。
半山,某處淺窄巖縫,一條兩尺長黑蛇本能的往深處蜷縮,依靠巖石滲出的清涼泉水降溫活命。
黑蛇茫然吐著蛇信,有限的意識無法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
巖縫太淺了,它徒勞無意義的蜷縮緩慢蠕動,希望能獲得更多涼意。
隙外煙塵渾濁如垂死的黃昏,模糊的陰暗中一簇簇烈焰明滅,風挾著星火嗚咽低嘯,燃燒的老松轟然倒塌,濺起炭火落到身上,疼的黑蛇翻轉扭曲,意識被劇痛撕扯,在這焚風煉獄之中,黑蛇渾噩意識深處悄然滋生了情緒,恐懼,并記住了熱感應看到的漫天赤紅……
一條生于塵土長于草莽,本應在原始本能中平凡而終的野蛇,竟在這場山火中突破極限,被絕望催生出不應該有的靈智。
絕境中完成殘酷啟蒙,明白了何為恐懼。
它是這熾熱煉獄中的囚徒,不識災厄,不知始終,艱難依靠滴水巖縫庇護活著。
不知過去多久,山火遠去,殘留余溫仍舊很熱。
幸存的黑蛇感受到了從未經歷過的寂靜,有限的視野看到灰燼簌簌落定,以及冒著青煙的焦黑樹樁。
茫然吞吐蛇信試圖找到熟悉的山林氣息,然而只有難聞的焦糊味。
忽然,黑蛇感受到輕微震動。
起初稀疏的鈍響越來越急,最終匯成一片喧囂鼎沸,綿密噼啪聲從四面八方涌來。
這種節奏如此熟悉。
冷雨穿過濃煙砸進余燼,帶來涼意驅散燥熱。
憑借著剛剛萌發的有限靈性,黑蛇重新認識了習以為常的雨,誕生了新的情感認知,喜愛。
它緩緩游出淺窄狹縫,謹慎的昂首,用熱感應觀看世界。
耐心讀取世界的冷卻進程,通過外界細微溫度變化,在腦海中構成一幅流動變幻畫面。
享受雨滴敲擊鱗片時的細微震動和清涼。
分叉蛇信品嘗雨水味道,鼻孔貪婪呼吸雨水的清冽氣息,盡情表達對雨的喜愛。
山里白茫茫。
黑蛇呼吸清涼雨氣……
天光漸黯,雨勢沒有絲毫停歇跡象,陡坡失去草木無法存水,混合灰燼和泥土的水流沖刷出一條條溝壑,越往山下越狂暴,最終形成渾濁泥石流,裹挾石塊和未燃盡的樹木,以及被山洪淘挖出來的樹根,轟隆隆奔騰。
雜物在狹窄處堆積阻塞,山洪蓄勢,而后以更大的力量造成潰決,如此一次次循環。
黑蛇早已退回狹窄巖縫藏身。
察覺地面異常劇烈震動,它不知道也不會去思考發生了什么。
蜷縮在熟悉的黑暗角落安靜等待。
黑蛇視力較差,勉強能看清眼前狹小區域,不知道外面山谷被閃電一遍遍瞬間照亮。
與記憶中赤紅煉獄截然相反,熱感應未發現任何熱源,僅剩低溫黑暗。
一場山火,一場雷雨,改變了平凡黑蛇。
時間悄然流逝。
當刺眼陽光再次灑向大地,昔日蒼山已滿目瘡痍,大片綠色消失,露出嶙峋亂石和凌亂樹根焦木。
黑蛇離開巖縫,靜伏巖石上,依循本能習性曬太陽調節體溫。
從不曾有過記憶的腦海里多了兩幅畫面。
無處不在的熾熱扭曲的紅色,以及美好清涼的雨。
隨后謹慎朝山下緩速移動,不停吞吐蛇信捕捉氣味,在陌生亂石中尋找獵物。
山火會熄滅,暴風雨也會停歇,而生存還得繼續。
災后覓食需耗費更多時間和體力。
暫時擱置對火的恐懼和對雨水的喜愛,專注于搜索捕獵。
分叉蛇信很快捕捉到獵物氣息,循著氣味追蹤,熱感應發現石堆里有一小團熱源,分辨細節確認在食譜里,慢慢接近到足夠距離迅速出擊,成功咬住目標,獵物短暫掙扎后癱軟死亡,被黑蛇緩緩吞入腹中。
隨后,它在亂石堆中盤伏下來,沉入安靜的消化狀態,黑蛇似乎又復歸于蒙昧。
或許它腦顱容量太低,無法承載太多思考,僅余最基礎生存本能。
渾渾噩噩度過了數日光陰。
黑蛇腹中食物消化殆盡,繼續狩獵生存,依靠敏銳的嗅覺與熱感應尋找獵物。
對時間毫無概念,饑餓就捕獵,飽腹就躲起來休息,不在意白晝或夜晚。
不在乎亂石間的泥土冒出綠芽,亦不知谷底,山洪沖刷堆積的斷枝殘根間,亂石夾縫里,隨處可見死于山火的動物腐尸,引來成群烏鴉盤旋起落,嘶啞的呱噪啼叫在山谷回蕩。
如果沒有來自外部環境的刺激,黑蛇那點微弱靈智大概率悄然消散。
某個黑夜,濃墨烏云覆壓群山。
藏在巨石下的黑蛇察覺空氣發生變化。
下雨了。
雨點敲打泥土與綠葉,當再次聽到熟悉的節奏,喚醒了心底模糊的喜愛與美好。
它游到外面,但地面土腥味太重,疑惑探查之后,憑嗅覺發現越往高處的雨氣越發清冽,越接近記憶中的味道,于是蜿蜒攀上巨石高處。
與其它蛇類本能的避雨不同,黑蛇反常的喜愛下雨,昂起蛇頭貪婪的呼吸。
沉悶雷聲震徹山谷。
每次閃電瞬間照亮滂沱雨簾,都能映出一個詭譎剪影,一條黑蛇,無聲高踞巨石之巔,向著翻涌的雨云和雷霆努力昂起頭顱。
呼吸每一縷清涼雨氣,周而復始……
黑蛇從此成為反常異數。
平時依靠本能生存,每逢降雨都會攀往高處,沒有任何實際目的,只為純粹的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