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愈發狂暴了。
整個北域似乎都在這巨大的血肉蓮臺下顫抖。
李昭夜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每一次揮劍,都要耗費巨大的力氣。
他身上的狼毛越來越多,指甲越來越長,視線也開始變得血紅。
但他很高興。
因為師姐就在他身邊。
就像十年前一樣,兩人背靠背,劍鋒向外,在狼庭眾妖之中廝殺。
仿佛光陰從未流逝,他還是那個濡慕師姐的小師弟,師姐還是那個天劍門最耀眼的天才。
“小心!”
一聲尖銳的叫喊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醉。
一只體型巨大的腐爛狼妖從側面偷襲,利爪直取白凌的后心。
白凌此刻正陷入瘋魔狀態,獨眼中只有前方密密麻麻的敵人,對背后的致命危機渾然未覺。
砰!
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撞開了白凌。
是青雀。
青雀瘦小的身軀擋在了白凌身后,利爪貫穿了她的胸膛。
腐爛的佛光順著傷口迅速蔓延,青雀身軀劇烈顫抖,卻沒有倒下,反而用盡最后力氣,死死抱住了那只狼妖的手臂。
狼毛開始在青雀臉上瘋長。
“青……雀?”
白凌的動作僵住了。
她被撞得一個踉蹌,茫然地轉過身。
她認不出青雀人類時的模樣了,十年風霜和瘋癲早已磨滅了那些細致的記憶。
但此刻,看著青雀臉上開始迅速浮現的狼化特征,那些被深埋的記憶碎片被狠狠撬動。
無數畫面閃過。
山門前,一個瘦小的女孩凍得瑟瑟發抖,卻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練劍。
練武場上,女孩笨拙地模仿她的招式,摔得滿身是泥卻笑得開心。
雪夜里,女孩偷偷把省下的半塊干糧塞進她的行囊……
“師……姐……”
青雀痛苦地喘息著,她的嘴巴凸起,獠牙生長。
“別……怕……”白凌一劍劈死了狼妖,把青雀擁入懷里。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安慰青雀,還是在安慰自己。
她只能顫抖著手,想要去堵住那個傷口,可是怎么堵都堵不住。
“我不怕。”青雀看著自己的手變成了狼爪,卻反而露出了一絲笑容。
一如當年,她第一次完整使出天劍門劍法后,跑到白凌面前討夸獎時的模樣。
“師姐終于認出我來了,青雀好高興。”
青雀已經很虛弱了,聲音越來越小。
“師姐你還記得嗎?”
她用盡最后力氣,目光越過白凌,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雪山。
“我當初,就是看著師姐在雪山崖頂練劍……雪花落在你劍上,陽光照著你……覺得你像神仙一樣。”
“所以青雀才偷偷跟著你,走了三天三夜……求長老收我入門的。”
白凌的獨眼睜大,血淚涌出。
她想起來了。
那個資質很差,但又過分倔強的身影。
那個在入門前考核中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來的女孩。
那個總是用崇拜眼神看著自己的小師妹。
“師姐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是……我的榜樣。”
“師姐,你要永遠懷著一顆純粹的劍心,斬妖除魔……好不好?”
最后一個字落下,青雀的瞳孔徹底失去了光彩。
她臉上的狼化特征停止了蔓延,永遠定格在了半人半狼的猙獰狀態,卻依舊帶著笑容。
她很高興。
哪怕變成了怪物,哪怕最后死得這么難看。
能在師姐懷里死,能保護師姐一次,真好。
白凌抱著她,呆呆地坐著。
周圍是震天的喊殺聲,是紙人的怪叫聲,是臍帶蠕動的聲音。
可她什么都聽不見。
耳邊只有青雀最后那句話,在反復回響。
“師姐,你要永遠懷著一顆純粹的劍心,斬妖除魔……好不好?”
“純粹的劍心嗎……”
白凌苦笑一聲,血淚順著臉頰猙獰的傷疤滑落,滴在青雀逐漸冰冷的臉上。
“傻丫頭,師姐的劍心……早就在十年前碎了啊。”
“我的余生,只是復仇的執念在驅動。”
“只是不甘心就這么死了,只是想著,總要拉幾個仇人墊背。”
“可你看看,師姐把自己活成了什么樣子?”白凌的聲音很平靜,“一個瘋子,一個怪物,連你都快認不出來了。”
她溫柔地幫青雀理了理凌亂的毛發,就像當年在山門前幫那個剛入門的小師妹整理劉海一樣。
“但青雀別怕,師姐會幫你們報仇的。”
“師姐幫你,把這天捅個窟窿出來。”
白凌輕輕放下青雀,站起身來。
她拿起了插在地上的那柄劍胚。
死劍的劍胚,是用霜雪堡上千具尸體的不甘鑄造的,材質絕世,卻始終無法成劍。
因為它缺“火”,缺“魂”。
普通的火,融化不了愿力,普通的魂,承載不了這滔天的殺意。
白凌看向不遠處,李昭夜已經殺紅了眼,半個身子都變成了狼,正在用牙齒撕咬著臍帶。
“昭夜!”
白凌突然喊了一聲。
這聲音不大,卻穿透了戰場的喧囂,清晰地鉆進了李昭夜的耳朵里。
李昭夜身軀一震,猛地回頭,那雙赤紅的狼眼里閃過一絲清明:“師……姐?”
白凌站在風雪中,白衣勝雪,手里提著那柄冰冷的劍胚,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容。
“昭夜,我頭發白得厲害嗎?”
李昭夜一愣,下意識地回答:“什么?”
“這十年,北域的風雪太大,吹白了頭。”
白凌輕輕撫摸著劍身,聲音飄渺,“昭夜,師姐這輩子,劍心早就碎了。”
“但我還剩下這副殘軀,和這一腔燒了十年也沒燒完的恨意。”
“十年前,整個天劍門,你是除我以外,劍心最為純粹之人。”
“所以昭夜,答應師姐最后一件事,好嗎?”
話音未落,白凌身上突然燃起了冰藍色的火焰。
李昭夜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瘋了一樣沖過來。
“師姐!不要——”
“幫我……”白凌的笑容越發溫柔,“斬了這尊偽佛。”
李昭夜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白凌沒有任何猶豫,抱著未成劍胚,縱身一躍,整個人化作一團耀眼的火光,融入了正在崩解的劍胚風暴之中。
以身鑄劍,以魂祭劍。
“不!!!”
李昭夜伸手去抓,指尖觸碰到了她的衣角,卻只抓住了她隨風飄散的一縷白發。
轟!
劍胚吞噬了白凌的身軀,一道冰藍色的光柱沖天而起,驅散了漫天的風雪,甚至壓過了那惡心的佛光。
劍,成了。
那是一柄冰藍色的透明長劍,劍身修長,仿佛是用萬年玄冰雕琢而成。
在劍身中央,隱隱可以看到一個女子的虛影,正抱著雙膝,安靜地沉睡。
北域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十年未有的暴雪。
每一片雪花,都像是一把小小的劍。
旋轉飄落時,發出細微的劍鳴。
李昭夜呆呆地跪在地上,顫抖著手,握住了那柄懸浮在空中的死劍。
死劍如有靈性,入手的瞬間,一股刺骨的冰涼順著掌心直沖心房。
那觸感,就像是小時候犯了錯,師姐用手指輕輕點他額頭時的溫度。
“我常想,如果當年,在所有人都指責師姐勾結狼妖時……”
“我選擇相信你,站在你身邊……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李昭夜喃喃自語,淚水在臉頰上結成了冰。
“但沒有如果了,現在我明白了,有些路,注定要一個人走。”
“有些罪,注定要一個人贖。”
暴雪紛飛。
恍惚間,李昭夜看到漫天的雪花化作了一張張人臉。
那是死去的師父,是死去的青雀,是北域無數慘死在狼妖口中的百姓。
還有……那個十六歲時,對他笑意盈盈的白凌。
“昭夜,練劍要專心。”
“昭夜,師姐以后罩著你。”
“昭夜,我們要除魔衛道。”
李昭夜閉上了眼,在這個瞬間,他終于明白了劍懷霜所說的“純粹劍心”。
若只為一人拔劍,此劍便可抵千軍萬馬。
手中的冰劍在震顫,仿佛在回應他的心意。
也仿佛承受不住這過于沉重的悲愿,劍身開始出現細密的裂紋。
“師姐。”
“今天,昭夜替你斬了這漫天神佛。”
李昭夜猛地睜開眼,雙目不再赤紅,變成一片澄澈的冰藍。
他握緊了這把即將破碎的死劍,將自己全部的生命、靈魂、恨意、仰慕,統統灌注進去!
最后一劍。
“斬!!!”
李昭夜整個人化作了一道貫穿天地的冰藍劍光!
劍光攜著十年的風雪,千人的記憶,萬魂的悲愿,如同一條逆流而上的冰龍,狠狠地撞向了那條連接佛與人,瘋狂汲取眾生血肉的巨大臍帶。
咔嚓——
時間仿佛靜止了。
尋常兵刃難以斬斷的愿力臍帶,在這道包含了極致情感的劍光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紙。
巨大的斷裂聲響徹云霄,金色的佛光噴涌而出,卻瞬間被冰封。
一劍之后,劍碎,人亡。
劍光散去,李昭夜的身影也隨之消散在風雪中。
只有那一縷白發,緩緩飄落,被埋進了厚厚的積雪之下。
那個曾經被師姐背著走出狼窩的少年,終于在終點,追上了他的師姐。
天地間,只剩下一片雪白,很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