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染林中草木香氣的軀干驟然騰空,溫渺小腿微縮,忽然想到什么,不免靠近乾元帝的側耳輕聲說著什么,“石、石頭上面……”
皇帝看了一眼,即便懷中婦人尚不曾說完話,可他就是知道她什么意思,只搖搖了頭,略帶安撫之意,一邊走一邊道:“沒沾上去。”
山林到莊子上的小路也算平坦,乾元帝健步如飛,懷抱穩當。
溫渺已經不太確定自己到底被乾元帝抱過幾次——她對這人分明還不曾完全熟悉,可這具不爭氣的身體卻好似逐漸習慣了對方的氣息、溫度,正一點點軟化投降。
她自是不知,數月前京城內那凜冽的寒冬里,每一次她昏沉發熱、食水難咽時,都是被乾元帝抱在懷里,喂飯喂藥,從不假他人之手。
此刻,對過往毫不知情的溫渺因羞怯尷尬只垂著眼睫,手心沁著細汗,等回到莊子上時,腹痛姍姍來遲,倒叫她原先紅潤的面色又浮現一層蒼白,連唇都失了血色。
皇帝擰眉,自是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待到屋內,溫渺被放在榻上,腰身之下還墊著對方的那件薄氅。
下一秒,便見皇帝揮退下人,抬手想要撈起溫渺的裙擺。
“等、等等——”
慌張間溫渺屈膝夾//腿,卻是正好將那只溫熱的手夾在了中間。
她細眉蹙著,一時間顧不上腹痛,羞憤又難耐,聲音難得厲了些許,“陛下到底要做什么?”
乾元帝手掌頓了一下,還半蹲在腳踏上,低聲道:“為夫人換……”
“陛下!”
溫渺胸脯起伏,覺得自己整張臉都燙了起來,就連指尖都顫著,生怕眼前的皇帝在說出、做出什么令人驚異的事情。
她道:“請陛下出去,這事我可以自己來。”
皇帝皺著眉,似是不贊同,他事事都愿為夫人分憂的。
僵持的幾秒鐘里,溫渺只覺濡濕感更甚,連夾著那只手掌的腿都有些打顫。
見榻上的美婦格外堅持,乾元帝也怕人耽誤久了難受,終還是妥協主動退了出去。
室內,身邊沒人的溫渺松了口氣。
她小心起身,看見屏風后早就備好了盛滿熱水的浴盆、巾帕、嶄新的衣裙,便忍著腹中酸痛快速換洗,等收拾好自己后,溫渺這才抬眼,將視線放在了那件依舊搭在榻上的輕薄氅衣上。
這件薄氅是略顯霧色的煙青,落上旁的痕跡便格外明顯,溫渺才看幾眼就面色微紅,忍不住想起來了先前的事情。
門外候著的仆從適時開口:“溫夫人,里面的東西等等有專門的侍女收拾,您放心就好。”
溫渺斂神走了出去,一抬頭就見身上少了件氅衣的皇帝站在院中,側身回眸,眼含關切,似是在等她一起。
不知怎的,溫渺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輕輕動了一下。
皇帝抬袖擺了擺手。
立馬有仆從端著托盤而來,上面放著一碗剛剛煮好的紅糖姜茶。
溫渺望著那氤氳的熱氣神色怔然,竟是站在原地忘了動作。
“夫人身上還有什么地方不適?”
見此乾元帝匆匆走來,握住溫渺微涼的手,音色著急發沉:“朕叫太醫……”
“謝謝。”
皇帝愣了一下。
溫渺抬起眼眸,認認真真望著眼前的還緊皺眉峰的男人,神情溫和,星眸深處藏匿著朦朦朧朧,宛若春水的柔光。
她輕聲道:“陛下,謝謝。”
很鄭重,很真誠,也很招人。
這樣好的夫人,怎么能不叫人不心動呢?
乾元帝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他還想說些什么,卻見溫渺端起溫熱的紅糖姜茶,小口小口抿著。
他沉默片刻,聲音緩和了許多,“朕讓太醫來再給夫人把把脈吧?”
“沒事,之前瞧過,不是什么大事。”
溫渺捏著托盤上的巾帕擦了擦嘴角,搖頭道:“就是得慢慢養著,估計再過幾次就好了。”
嚴重受寒帶來的后遺癥需得長時間慢慢調養,至于月事期間的腰酸腹痛,對于多數女子來說只是尋常,而眼下也只是比平日里更嚴重幾分。
不等皇帝繼續開口,溫渺問:“陛下今天是要帶我去看什么東西嗎?”
這本是皇帝的意思,可他也知婦人來月事身子會難受,尤其見溫渺面色還有些發白,便想下回再說,但溫渺卻道:“來都來了,還是一程看看吧。”
高架馬車內被徐勝提早鋪好了綿軟的坐墊,薄被、小幾、點心,以及溫度正好的紅糖姜茶。
溫渺覺得自己好像突然退化成了小孩子一般——
上馬車拗不過皇帝,是被直接抱上去的;等進了馬車,又被對方親手安頓至軟座之上,腰后墊著暗花隱囊,小腹、腿上蓋上薄被;待剛剛做好坐穩,手里又被塞過一個熱乎乎的小手爐。
暖融融的熱度緩解了溫渺腰腹間的難耐,但坐于她身側的乾元帝卻還擰著眉,等張繼駕著馬車走出幾米后,他忽長臂一攬,把閉眼小憩的婦人直接摟到了自己的懷里。
“陛下……”
“夫人,放松。”
皇帝按下了溫渺的掙扎,寬大滾燙的手掌自被褥間探了進去,很快找到地方,隔著春末夏初輕薄的布料,覆在了婦人腴軟的小腹上。
……怎的能那般柔軟。
溫渺被梏著動彈不得,本想掙脫束縛,但腹間的手則確實揉得舒服,一時間倒叫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乾元帝:“夫人靠著朕吧,很快就到地方了。”
溫渺輕呼一口氣,緩緩放松了身體。
京城是大楚皇都,其內繁盛萬千,城中的人群流動如錦緞,恍若一座永具生命力的城池;京城之外,則被綠嶺翠山包圍,待馬車從京郊的莊子上走出幾十里后,便能見綠茵茵的農田耕地,以及錯落而生的村莊。
張繼駕著馬車,行過官道,拐彎進入一段林間小道,半炷香后,坐在車內的溫渺模模糊糊聽見了什么聲音。
她抬眼,略略支起身體,挑開半截車簾望了出去,“……那是什么聲?”
很整齊,有些稚嫩,卻因為距離而實在有些聽不清。
“是讀書聲。”乾元帝接過溫渺手中的簾子,將其掀得更大一些。
同時馬車停下,隔著窗遙遙望去,能瞧見田間小溪對面幾座相連的茅屋,窗扉開著,先生緩步其中,下方則是一群跟著念讀的孩童。
大楚素來設置有官學,雖十多年前的科舉制開創了寒門子弟入朝為官、世家掣肘的先例,但此般“寒門”卻并非貧寒家庭,而是勢力較低的庶族、地主。
因此,對于尋常平民、農戶來說,進入官學讀書所需要的門第、錢財,便成了他們難以承受的負擔。
不過月前,朝中下令,允許民間開設私學、授徒講學,同時盡可能地給予鼓勵、幫助。圣令所在,一時間面向平民的私學如雨后春筍,紛紛在大楚各地嶄露頭角。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京城郊外的村落,便是最初一批得到官方支持的私學,溫渺甚至在年幼的孩童中,瞧見零星幾個扎著辮子的女孩兒。
溫渺望著對面的房舍失神,她覺得有什么東西從自己腦海中輕輕滑過,怎么都抓不住,迷蒙、彷徨的同時又隱隱心臟鼓脹。
坐于她身后的乾元帝依舊用手掌覆著溫渺的小腹,他低聲詢問:“夫人可會覺得這世間,有變的更好一點?”
溫渺茫然回首,不解其意。
皇帝卻慢條斯理道:“夫人,這只是一個開始。”
她問:“什么開始?”
皇帝但笑不語,只說夫人先幫朕記著。
記著什么?
記著何時才能讓這片廣袤的地界一點一點變得更好,變得民熙物阜、飫甘饜肥,讓天下百姓免受饑寒,山河湖海暢通無阻;他無法實現人們日行千里、上天下海的神跡,但他作為江山之主,至少能盡可能地讓家家戶戶的孩子有學可上,讓女子在整個大楚獲得更多的自由。
這般,墜入凡塵的神女,或許會更愿留在這人世間……留在人間帝王的身邊。
田野之畔的茅屋內,蓄須的先生念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坐下下面的孩子們搖頭晃腦,一字一句跟著念,等念完又聽著先生講解。
清風習習,鳥雀低鳴。
林間的馬車在那里停了許久,直到茅屋內的孩子們結束一堂課,張繼才重新趕馬駕車,駛回官道。
車輪轆轆響著,向京城而去,似是要為這兩日的安寧暫時畫上句號。
溫渺回到謝府之前,穿走了那件在莊子上新換的衣裳,雕花手爐被她放在皇帝的手掌之間,還殘留有一股婦人身上清淺的暖香。
這一次,皇帝沒再阻攔,只沉默地望著溫渺抬腳跨過門檻。
在那扇門被仆從關上前,眉眼姝艷的婦人忽地轉頭,發髻間步搖上的碎珠輕晃,星眸瀲滟,遙遙沖乾元帝俯身頷首。
乾元帝靜默半晌,卻是舒眉一笑。
……
這日午后時分,當今圣上召見了禮部尚書,半個時辰后眉開眼笑的禮部尚書帶賞離宮。
同時,一路疾行的徐勝低頭捧著個銀絲紅木箱,將其小心奉于今上的書桌之上。
皇帝不為所動。
他不緊不慢地批復完最后一封奏折,這才起身、凈手、擦拭,重新站于桌前,打開了那沉沉的紅木箱。
箱內東西不多,只疊放著幾件衣物。
若是溫渺在這里,必然能認出,其中的兩件衣裳正是她上午弄臟的長裙、披帛,以及那件曾被她墊于身下的煙青色薄氅。
他忽道:“徐勝。”
立于不遠處的徐勝立馬應聲:“奴才在。”
乾元帝合上木箱,眸光幽邃,令人無端戰栗。
他開口,“之前的準備……開始吧。”
徐勝向前深深一拜,“奴才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