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樸的廳堂內,三人落座準備用午膳,溫渺最初還心中覺著有些生疏怪異,可見桌上全擺著都是自己愛的吃食后,眉眼溫軟,似是從謝府尋到了幾分親人之間的愛重關懷。
飯后,幾人又閑聊幾句,謝敬玄便叫拾翠、挽碧帶著溫渺去后院休息。
待溫渺離去后,一直乖巧靜坐的謝夢君忽地開口:“曾祖,新表姑好漂亮呀,像天上的仙子。”
謝敬玄喝了口茶,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夢君,往后可不能加這個‘新’字,她就是你的親人,你要好好待表姑,咱們是一家人。”
“夢君知道了。”
謝敬玄滿眼欣慰,“好孩子。”
另一邊,溫渺被兩個侍女引到了一處小院,牌匾上的字大氣磅礴、鐵畫銀鉤,題字為“沁園”。
名有心曠神怡之態,但那字形卻有些兇烈。
溫渺:“這字……出自誰手?”
她記得拾翠曾言謝公極擅書畫,早年還曾在金陵收過學生,觀其言行,字也不該這般兇。
挽碧下意識道:“夫人,這字是主……”
拾翠不著痕跡擰了下挽碧的手臂。
“是位久居京城的書法大家之作,往后夫人在京中待的久了,也是能見到的。”
溫渺沒注意兩個侍女間的小動作,只頷首表示自己知道了,抬腳邁了進去。
沁園是府上專為謝公的外孫女“溫渺”準備的,但就溫渺看來,也有些過于方方面面都合心了。
——合她的心意。
某種古怪油然而生,不等溫渺細思,拾翠呼喚院中婢女的聲音清亮響起。
光這里伺候的下人就有十幾個,溫渺骨子里有些不習慣,只盡量避開,叫拾翠、挽碧安排便好。
等溫渺進去內間,有些精神不濟地褪去外衫,拆下發髻,躺倒了柔軟的床榻上。
紗簾被挽碧放了下來,視野朦朦朧朧,不多時她便沉入夢鄉,可細細的眉頭卻于無意識間輕輕蹙起。
房外,拾翠收了臉上的笑容,看向院中仆從的眼睛冷而尖銳,壓低聲音道:
“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們自己知道,在這個院子里你們需要做的就是伺候好夫人,至于旁的……”
她輕笑,凌厲掃過眾人。
“夫人心善,但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安頓完仆從,拾翠轉頭看向挽碧,冷著臉道:“自己下去領罰,也管好自己的嘴,莫要失言。”
挽碧沒反駁,“夫人那里先勞煩姐姐了。”
拾翠:“本就是應該的。”
溫渺不知屋外拾翠幫她立威一事,她一覺睡到未時,再起時日頭柔和了許多。
早春屋里還陰,溫渺散著發只著寢衣,披了一件罩衫靠在美人榻上,手里繼續翻閱著那本《風物志》,還叫拾翠從院里的小書房內找了幾本與大楚相關的書籍一塊拿來。
看了沒兩頁,一個小腦袋從院門外探了出來,發髻上簪著絨花,一顫一顫,像是小貓耳朵。
溫渺招了招手。
藏在院門后的小姑娘立馬跑了進來,徑直跨過門檻,走到了美人榻前。
后方伺候謝夢君的仆從追來,小心行禮道了一聲“溫娘子”,便老實待在了院里。
“是夢君,對嗎?”溫渺問。
小姑娘點頭,“見過表姑。”
“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嗎?”
謝夢君:“表姑生得好看,夢君也想和表姑一樣好看,所以要多瞧瞧表姑。”
溫渺翹起嘴角,雖是失憶,但見著小姑娘卻有種親近感,她將桌上的點心盤遞了過去,“要吃嗎?”
謝夢君下意識伸手,卻又臨摸到點心時頓了頓,嘴巴微癟,“不能吃,會胖的。”
上次賞花宴上,衛國公府的孟元娘還說她長得像個灌滿肉的包子!別家的姑娘都笑她,說她是鄉下來的小門小戶,不似京中的貴女那般清雅出塵、纖弱柔美。
溫渺一愣,忽然想到《風物志》中曾寫大楚建國初期本推崇碩頎之態,但先帝宮中的麗貴妃卻以弱不禁風為美,引領京中風向,女兒家們日常少食,學著裹緊了胸膛腰腹,便是為了凸顯弱柳之姿。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可溫渺卻覺得美應當是多元的。
這時,謝夢君腹中發出一聲饑鳴。
她房中的下人不敢管,或者說也以京中風潮為重,而府上只有男性長輩,很難注意到女孩為了美麗藏起來的小心思。
溫渺沒勸對方吃點心,而是反問:“那夢君還覺得表姑好看嗎?”
謝夢君認真點頭,“表姑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
溫渺笑了一下,“但表姑并不刻意餓肚子。”
謝夢君臉上寫滿了糾結,她盯著豐肌雪膚的表姑,又紅著臉瞧了眼對方成熟有致的柔軟身軀,最終囁嚅兩下,拿起點心送到了嘴里。
真好吃!
一下午的時間,謝夢君都待在溫渺的屋里,甚至晚間還在這里蹭了一頓飯。
瞧著秀色可餐的漂亮表姑,向來克制口腹之欲的小姑娘發育以來,頭一次正兒八經地吃飽了肚子,吃得身側伺候的嬤嬤、婢女欲言又止,卻也不敢說什么。
等謝夢君離開了沁園,溫渺這才看向拾翠。
她問:“怎么沒見挽碧?”
拾翠回道:“挽碧是個粗心的,夫人午睡那會兒她摔了一跤,我便叫她先去歇著……夫人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她嗎?不若我叫她過來?”
溫渺想到此前挽碧靈活能干的模樣,搖搖頭,“無事,叫她好好歇著。”
頓了頓,她不確定道:“之前收拾東西來謝府,我記得有個治跌打的藥膏,你一會兒給挽碧捎過去吧。”
拾翠:“夫人,那藥精貴……”
溫渺下意識脫口而出:“那也沒有人精貴。”
拾翠一愣,片刻后俯身道謝:“奴婢代挽碧謝過夫人。”
等拾翠出了房間,溫渺才有些古怪地揉了揉腦袋,如春水的眼眸中閃爍著不解。
分明人人都知尊卑貴賤,可她怎么就覺得這么奇怪呢……這應當是大楚人該曉得的常識吧?
與此同時,謝府書房內——
“參見陛下。”
謝公謝敬玄俯身行禮,跪拜于地,室內燭光昏沉,影影綽綽,只模糊能瞧見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前,眸光中凝著終年難融的雪,遙遙望向府內沁園的位置。
如果溫渺身在此處,或許就能想起謝敬玄所跪拜之人,正是今日主動給她讓路的“貴人”。
雙手負在身后的帝王微服出現在臣子家中,他依舊瞧著窗外,在謝敬玄戰戰兢兢的等待中道了一句“起吧”。
謝敬玄老實起身,白日里那張慈愛的面龐看起不動聲色,實則心起波瀾,鬢角冷汗不止。
他謝家確實人丁蕭疏,兒女早亡,只剩一個曾孫女,而他謝敬玄雖在金陵為官,卻也不過是末流,日子談不上多好,受上級壓迫,險些叫歹人欺負了他唯一的曾孫女謝夢君。
但數月前,京中來的貴人卻指給他一樁奇怪的差事。
謝敬玄為著家中年幼的曾孫女賭了一把,卻不想順勢升官、回京,得了今上看重,一躍成了京城中紅人,門庭若市。
只有一點,需得好生照顧好他的新外孫女渺娘,不能出任何差錯。
而今日,溫渺前腳回的謝府,后腳陛下便在那四角樓閣上候著,暗中盯著有關于渺娘的事情,樁樁件件都要過問一邊,從吃穿用度,再到沁園內的一花一草,就連那塊牌匾……都是今上親手提筆寫的!
謝敬玄一邊心驚于陛下近乎恐怖的掌控欲,一邊訝然對方待渺娘的了解,只得更加小心謹慎,力求完美。
皇帝收回眸光,視線輕飄飄掃過謝敬玄,語氣沉冷難見其中情緒,似是叮囑,似是警告。
“謝公謹記,你是她的外祖,是她的親人,待她自該自然親厚,也該記得她的喜好偏愛。”
謝敬玄頷首應聲,心中卻忍不住道一句帝心難測。
今上年過三十,后宮空懸至今,身邊連個伺候的宮女都沒有,朝上那些臣子急得團團轉,便是皇帝有意納個平民女子進宮為妃,定當無人反對,何必兜這么大一個圈子?
他藏下心中猶疑,只將謹言慎行做到了極致。
皇帝沒在謝府待太久,等過問完有關溫渺的事情,又差御醫偽裝成府醫去了一趟沁園,待聽完匯報,這才起身準備回宮。
御駕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離去,整個謝府上除了謝敬玄再無一人所知,而宮中文淵殿內的燭光則在御駕回宮后,一直亮到夜半。
批完最后一份奏折后,皇帝捏了捏鼻梁,啞聲吩咐道:
“徐勝,去壽康宮一趟,叫榮太妃等天暖些辦場宮宴。”
“奴才遵命。”
徐勝應聲,眼睛轉了半圈,開口道:“陛下,過些日子南邊兒將送來櫻桃,可要奴才想個法子,給主子娘娘送點?”
這話一出,文淵殿內驟然安靜。
坐于上首的皇帝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睫,眸光晦暗,落在人身上時卻帶著千鈞的力道。
徐勝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卻并不后悔自己脫口而出的“主子娘娘”。
他常年伺候在宮中,怎么都比謝敬玄更了解今上幾分,從數月前的謀劃到如今,若是他猜得不錯,陛下可不止是想把溫夫人納入宮,更是想將其推上后位。
那是多少人眼里心里都盯著,卻怎么都搶不來的位置,可如今呢?卻被陛下謀劃設計,主動往旁人手里塞,便是徐勝再沒腦子,都能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
現在,他不過是為自己的猜測賭一把!
“主子娘娘?你倒是膽大。”皇帝聲色淡淡,聽不出喜怒。
徐勝立馬跪下,“奴才不敢。”
空寂的文淵殿內響起一道短促的輕笑,在徐勝小腿肚都痙攣的同時,他聽見皇帝說:“朕允了。”
既是允了櫻桃之事,更是允了他在私底下稱呼溫夫人為“主子娘娘”的事。
“多謝陛下。”
徐勝心中一松,知道自己這是賭對了。
這宮中,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