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寒洲其實不愿行事莽撞,顯出孟浪之態,可他同母親說完話,重回書房溫習功課時,卻心緒難平,腦海里總閃過那一抹倩影,等回神之時卻見寫了滿一頁的“溫渺”二字。
那是夫人的名,他這般書寫倒是盡顯冒犯。
向來沉穩的衛國公世子紅著耳朵,匆匆將紙頁揉皺,剛想用燭火燒盡,卻又莫名改換心思,轉而將其小心翼翼平展開,偷摸夾到了一頁書冊中。
孟寒洲試圖讓自己心靜,便拿了空白畫卷出來,心中想著畫些花鳥魚蟲,可等落了筆,卻已然勾勒出一副豐腴美艷的模糊姿態,但若細看,還含有另外幾分含欲帶魅的風情。
孟寒洲深深一嘆,盡顯躁動。
……他想去看看溫夫人。
年輕沖動的世子爺按不住自己的情思,加之又是長到這么大第一次喜歡人,實在坐立難安,于是片刻后理智屈服,等小心打聽了溫夫人的去向,便起身從花園間的小道往亭間而去。
孟寒洲怕自己的為給夫人惹來麻煩,身后不曾帶小廝仆從,只一路匆匆,很快便走到了院中仆人所說的地方。
果然,先前跟在夫人身邊的兩個侍女正站在不遠處。
那涼亭放下了外側的竹簾與紗幔,光影斑駁自樹枝間滑落,紗簾被籠罩出一層東珠般的光澤,瞧不清內里的情景,風拂過時下方輕紗微微揚起,正好露出了半截暖黃色的裙角蜿蜒鋪于竹席之上。
未及冠的少年人滿腦子雜思,才瞧見些微裙角便已經紅了臉,慌里慌張低頭詢問可是溫夫人在亭中休息。
待聽到確認的應聲后,孟寒洲掐著掌心向前一拜。
“晚輩衛國公世子孟寒洲,端午仰見夫人清輝,心中難忘,今日斗膽請見,望夫人垂憐。”
水榭間夏日的暖風似是驟停一瞬,拾翠、挽碧面面相覷,亭內茶杯破裂的聲音清脆刺耳,隨即便是一陣衣料摩擦的聲音。
孟寒洲想要上前查看情況,卻又怕冒犯溫夫人,只能急急問:“夫人可有傷到?”
“無、無事。”
紗簾輕輕擺動,亭中傳來的聲音有些模糊,甚至帶有幾分驚惶。
孟寒洲心中愧疚更甚,認為是自己今日孟浪的行徑惹得溫渺不快,只求夫人莫要從此對他不喜。
他忍不住道:“都怪我今日冒犯,但、但寒洲那天見過夫人后實在心中歡喜、情難自抑,我知夫人難忘先夫,可寒洲甘愿等待,只求夫人能給我一個機會!”
因為年少熱烈,衛國公世子字字句句可見情意,像只搖尾巴的小狗,愛慕是真的、渴求是真的,但莽撞也是真的,他被一腔情愫裹挾而來,短暫忘記身份、年歲上的差距,只想從溫渺口中得一句回應。
可顯然,他忘記對方是有權利拒絕的。
珠白的簾幔又晃了晃,那截能被窺見的裙角,被一點一點抽了回去。
孟寒洲眼眸低垂望著那抹溫暖的黃色消失,心中正惴惴不安,便聽到了溫夫人輕聲細語,足見溫柔的回復——
“世子的心思我知曉了,只是這并不合適,今天這話我就當沒聽過,世子也忘掉吧,比起我……”
簾中的聲音頓了頓,聲線輕顫。
“比起我,世子還有更好的選擇。”
孟寒洲一愣,腦袋怔怔抬起,喃喃道:“溫夫人我是真心的……”
少年人以為擁有真心就能換來一切。
“世子。”亭內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傾訴,只溫和又無奈,柔和得叫孟寒洲眼眶發澀,“……請別說了。”
為什么有人連拒絕的話,都能說得那么叫人心臟發軟呢?
孟寒洲神情空白,目光木然落在那珠白的簾幔之上,某一息那簾子被風掀起了更大一點的痕跡,于是他在暖黃色的裙角之上,窺見了一抹暗沉卻又不俗的玄色。
他愣愣想,夫人今日似乎并不曾穿深色衣衫……
不等孟寒洲深思,他又一次聽到了令自己魂牽夢縈的聲音——他愛慕著的夫人說,回去吧。
湖面上微風又起,孟寒洲不太記得自己初次愛慕就被拒絕后是如何混混沌沌離去的,當失魂落魄的少年人一步一步遠離后,竹簾、紗幔遮蔽的涼亭中卻是傳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拾翠、挽碧聽見了這聲響,兩人相互對視,有些緊張地守在外面,就怕圣上暴怒,也想著隨時沖進去保護夫人。
其內——
溫渺鬢絲微亂、胸脯起伏,只手撐著身體后退,直至脊背緊貼涼亭石柱,退無可退之地。
她曲著膝,面色倉惶、浸染酡紅,眼眸略含怒意,連身體都不自覺地戰栗,一雙纖軟的手指死死抵在溫涼的竹席之上,卻是從指尖開始星星點點向上泛濫著不正常的紅。
——似是一點點,被含著吻出來的。
不遠處,乾元帝頭還偏著,從前久經沙場的冷峻面側微紅,隱隱能瞧見一抹細細的指印。
在衛國公世子離開后,這一巴掌溫渺幾乎使出了她全部的力氣,便是如此,也只在皇帝面上留下極淡的痕跡。
很快就能消掉的,甚至也不怎么痛。
乾元帝垂著眼眸,視線還落在溫渺紅得發顫的指尖上。
很暖,很香,略略勾著竹席上編織的縫。
也在勾著他的心。
“夫人。”
他輕輕喟嘆著喚了一聲,便見鬢角、脖頸染著細碎香汗的美婦身體輕顫,于是攤開在竹席上的裙擺也跟著動了動,像是一朵極盡艷麗而盛開的花,拉扯著露出半截繡鞋。
乾元帝靠近,他并不在意自己面頰上被甩過來的巴掌,也不在乎先前因妒而捏碎茶杯留于掌心的傷口,只要夫人不離開,他可以任由夫人打罵,甚至還想吻著舔上夫人打紅的掌心。
他都這么像狗了,為什么夫人不能多喜歡他一點?
珠白的紗幔被風吹著,無聲擊打在涼亭四面的竹簾上,溫渺呼吸急促,緊緊咬著下唇不說話。
乾元帝慢條斯理抬手,在溫渺緊張的注視中,將那兩朵他看過很多次,只覺心中煩躁的芍藥花取下,隨意放在小幾上,又輕輕理著那顫顫的碎發,將其別到夫人的耳后。
所有動作他都很小心,甚至注意著不曾讓自己的手指觸到溫渺的肌理,就好似前不久在孟寒洲傾訴愛意時握住夫人的手,俯身吻著對方指尖的野獸不是他一般。
“夫人,”他又低聲喚著,語調中不掩那股焦渴。
“衛國公世子愛慕夫人,可他所擁有的一切不過祖上蔭庇,如今大楚邊境鮮少有戰事,便是他想為夫人掙來誥命,也得七八年時間;再者衛國公只他這一個兒子,若夫人嫁他,必然得生兒育女,女子生子本就要鬼門關走一遭,著實危險。”
“不能叫夫人高高在上,盡享榮華,還需夫人在后宅中相夫教子、搭理家用、參與應酬,無法隨心所欲,嫁這樣的無用之人有甚意思?”
衛國公世子在旁人眼中已算頂好的了,容貌俊美、家世出眾,雖出生世家卻不曾尋花問柳,后院里也干干凈凈,自然算是夫婿的好人選。
可乾元帝卻看不上這樣的毛頭小子,十八歲還毫無成就,怎么敢往夫人面前湊?就憑他年歲尚小嗎?
溫渺本是因為皇帝先前堪稱禁忌的行為氣惱,可此時聽了這一番話后,心中氣散了幾分,忍不住反駁道:“難道我嫁給陛下便不用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嗎?”
這本是大楚女子應該接受的命運——聽父母之命嫁人成婚,為丈夫孕育后代、管理宅院,可不知為什么,溫渺只要想起便有些心中有些悚然。
再者誰人不知道帝王之妻要母儀天下,作為一國之母、后宮之主,皇后需掌管后宮事務,維持其秩序和安寧,還需誕下兒女綿延皇室血統,有什么區別?
“不用。”
溫渺愣了一下,“什么?”
幾乎是半跪在她面前的乾元帝眉眼深邃,目光沉靜又熱烈,他望著眼前下唇被咬得糜紅的美婦,啞聲道:“夫人,朕說不用。”
不用什么?
生兒育女還是相夫教子?
乾元帝伸手撫過溫渺的裙角,如同被勾走了心魄,輕握對方的腳踝,一點一點傾身低頭,隔著夏日輕薄的布料,將唇落于婦人曲起的膝蓋之上。
他的夫人啊,怎么能那么香……
在溫渺被那唇燙得死死壓抑喘息聲時,只聽俯身跪在自己腿//間的乾元帝開口:“夫人不用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鬼門關那一遭,朕舍不得夫人去。”
夫人能嫁他,就已經極好了。
便是后宮之務,他也能為夫人代勞,至于夫人……她只要快快樂樂就好。
溫渺怔愣在那里,竟是忘記閃躲,于是那唇從她膝上抬起來后,又小心向前,隔著半截距離,吻了吻溫渺那一縷又一次落下來的烏發。
風起而珠白紗幔晃動的亭子里,他說:“夫人,從現在開始,繼續學著接受朕吧。”
……
屬于女客的夏日宴會依舊在繼續,年輕的小娘子們蕩秋千、賞荷花,嫁了人的貴婦們聊天喝茶,不亦樂乎。
衛國公在書房內苦思帝王之意,只待晚上詢問長子近來可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花園中衛國公夫人一直瞧著與孟靜秋玩鬧的謝夢君,想促成這場婚事。
不知被母親誤會心意的孟寒洲,失魂落魄回了自己的院中,枯坐許久,而水榭木亭內的溫渺,冷著臉、抿著唇,坐于圓墊之上。
但本該坐在小幾對面的乾元帝,卻沒回自己的位置。
他坐在溫渺身旁,未曾受傷的那只手握著溫渺的手腕,一點一點將藥膏涂在夫人之前被他吻紅的指尖上。
至于他受傷的那只手還向外滲著血,卻得不到主人的分毫關注。
亭外趕來送藥的徐勝默不作聲,拾翠、挽碧也都沉默不發。
亭內溫渺盯著那即將落下的血珠,終是從乾元帝手中掙開,拿出袖中的帕子小心擦拭,一言不發地為其進行臨時包扎。
那血紅看得她難受。
她只是見不得人在自己面前受傷。
那方帕子是柔和的月白色,帶有一股藏匿在夫人懷中的暖香,邊緣繡著細細的枝丫,但因染上了皇帝手上的血,便顯得好像開出了幾朵簇擁在一起的紅梅。
乾元帝眸中溢出笑意。
他說:“抱歉,要弄臟夫人的帕子了。”
可他分明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