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點到為止,見她站穩便松了手。
宋檀也向身后挪了兩步,用力咬了下唇穩住心神,側過頭行了禮,道了聲謝。
“多謝沈將軍。”
沈修禮隨手撫平袖口的褶皺,聽到這話動作微頓,目光調轉,眸光發冷:“你,認識我?”
不知為什么,宋檀被這眼神看得心頭一跳,忙垂下眼,“將軍打勝仗,凱旋回京時妾身遠遠瞧見過。”
前世他帶著剿匪的軍隊歸來,意氣風揚坐在高頭大馬上,而她斷了手腳,正趴在地上喝泥水解渴,看著千里奔騎的隊伍越靠越近,無力躲避干脆閉上眼等著馬蹄將她踏死,正好結束痛苦。
卻不想沈修禮下了馬脫下披風將她全身裹著,還派人送她去醫館,留下了整整一袋干糧和銀子給她治療傷勢。
可惜,他帶著人前腳剛走,后腳她就被上官靈珊的抓走活活溺死。
想起恩情,宋檀眼眶驀然一熱。
沈修禮目光淡淡掃過她發紅的眼尾,轉頭看向還在冒煙的屋舍。
方才方氏還咄咄逼人,這會聽到沈修禮的身份小心翼翼上前恭維:“沈將軍,都怪我不爭氣的兒媳沒看守好靈堂,攪和了將軍的清夢,不如,請將軍,和各位去前廳坐一坐,我請各位喝一杯茶以表歉意。”
她開口自然有人被說動,若真把人都引走了,這場火宋檀就白放了。
“等等!”
“檀兒,你這是做什么。”
“婆母,等火滅了再請大家喝茶也不遲呀,確定無后患,這些來幫忙救火的貴人,心里也能安定些。”
話音落下,方氏狐疑盯著宋檀。
平日隨她拿捏的人,今兒竟像換了個人。
而且,她親手下進宋檀的茶水里藥,親眼瞧見她喝下,這會宋檀該神志不清,淪為一個失去理智的蕩婦在靈堂被她抓奸,就算起火,也該她被困在那火里燒死,怎么都不該好好站在這!
不等方氏細想,就聽見周圍同樣被吵醒的香客也點頭應和。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會起火呢。”
“方才還聽見有動靜,這會里面又安靜了,別是里面有人困住被燒死了吧。”
方氏眉目狂跳,瞥了眼還未完全滅火的靈堂,摸不透宋檀的意思,她的確看到靈堂有人。
這滿院救火手忙腳亂,亂糟糟的,也看不清少了誰,心里剛浮現靈珊的名字又被方氏自己否定,她提前叮嚀過靈珊今夜乖乖待在房的,誰都可能唯獨不會是她。
這么想著,方氏放下心,捏著宋檀的手嫌她礙眼:“許是風大天干,物燥火旺,哪里需要這么多人等著,有小廝救火就行,檀兒乖,來幫娘給各位貴人烹茶。”
宋檀反手扣住方氏,在她驚懼的目光里一把浮開她的手:“娘,你怎么忘了,寺廟起火是重罪,如今方丈看我宋家的面子,讓咱們在這替夫君做法事,若不查弄清原委,先不說府衙如何定罪,明日我該如何給方丈交代。”
她頓了頓,干脆撫弄裙擺,突然一轉身端端正正朝著在一旁看了許久戲的沈修禮跪下:
“妾身別無所求,一求將軍替妾身救出火場里的人,二求將軍能幫忙查明起火原因,我宋家愿意承包將軍營中冬季過年的棉衣。”
她聲音凄凄,身如蒲柳,跪在地上,一下下磕頭。
額頭很快紅腫一片,引得圍觀的人心里不舍,都上前去拉去勸。
沈修禮終于轉身,整張臉隱在黑暗里看不清情緒:
“你想拿錢收買我替你查案?”
“你可知,收買朝廷大臣,要流放刺青,貶為官奴。”
“又可知,若查出起火是你疏忽大意所致,你會是何后果?”
他一連三問字字嚴厲,宋檀聽出他的不悅,但事到如今,她也沒其他的辦法。
她本想請廟里的方丈來為后面的事做見證,沒想到會見到沈修禮,他一貫賞罰分明,對誰都不留情面。
恐怕沒人比他更合適為后面的事做見證。
宋檀苦笑。
——這算不算,老天也看不過她前世艱難,又幫了她一次。
她深吸一口氣,咬牙開口:“將軍前年替江南鄭家剿匪換了三車銀子,去年帶著人馬走鏢換了六十匹駿馬,都打著給軍中捐物的名義,怎么到我這就成了收買。莫不是,怕妾身身為寡婦,連累將軍惹上是非?還是將軍看不上我給出的條件?”
她話音落下,周圍一陣吸氣聲,暗暗為她的大膽憂心。
朝廷多年重文輕武,哪怕是沈修禮軍功累累頗受陛下欣賞,他手下的營馬處境也一樣尷尬。
沈修禮名聲響亮,不僅僅也是因為軍功,更是因為他行事風格古怪孤僻。
在朝為官,他冷面無情,從不與任何人交好,面對商賈商卻往來密切,來者不拒。
別人都說,他揮霍無度,仗著軍功斂財,行事不端,睚眥必報,沒有當官的風骨。
從前,她也以為沈修禮道貌岸然。
但前世死時所見,沈修禮身邊的隨從士卒穿得蓋的,從干草填補的破衣,變成了夾棉的新衣,個個神采奕奕,精神抖擻。
但他自己的盔甲依然褪色老舊,就連座下的馬鞍也缺了半個角。
對她都能施以援手,宋檀認定,沈修禮一定不是傳聞中那樣的人。
宋檀垂眸,掩去一閃而過的黯然:“我知道,您母親的長生燈也在廟里供奉,所以您定不會放任大火不管。”
這也是宋檀剛剛想明白,沈修禮會出現在這的原因。
她心里打著自己的算盤,都沒注意身前沈修禮神色微變。
宋檀杏眸微濕,身上的喪服也難掩樣貌的艷麗,反而更添了七分我見憐。
看著柔弱可憐,但只有他瞧見,這人從頭到尾背脊不彎,眼底燃著一團火。
這樣的眼神,他不久前剛剛見過。
沈修禮指腹微斂,抬腿走向起火的靈堂,淡淡下令:“滅火。救人”
火本就發現得早,這會得了他的命令,又加上帶來的都是軍營出來的人,不過片刻就撲滅。
隨從不知從哪搬出一套太師椅,擦拭干凈,放在他面前。
等沈修禮坐好,方氏還真讓人泡好了茶,恭恭敬敬端到他面前。
剛捧起杯子,就瞧見沈修禮的隨從已經利索地踩過燒毀房門,翻進靈堂,從廢墟拉扯出兩個衣衫不整的人出來。
拎小雞一樣扔地上。
沈修禮皺眉,“弄醒。”
話音落下,幾盆滅火剩下的水直接潑向兩人。
水沖醒兩人,也把兩人身上的黑灰洗刷干凈,露出容貌。
那女子坐直了身子,掃了眼圍觀的人,當即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忙捂著頭,攏著身上零散的衣服。
方氏看清了那女子的臉驀然站起身,手里的熱茶也摔在地上,嘴里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