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內(nèi)的街道寬闊,卻因風沙常年侵襲而顯得灰撲撲的,兩旁的店鋪民居也多以土石壘砌,風格粗獷,與長安的繁華錦繡截然不同。
李毅一行穿城而過,馬蹄聲在空曠的街面上回蕩,引得兩側(cè)門窗后無數(shù)目光窺探,好奇、敬畏、疑惑、敵視……種種情緒交織在那些沉默的注視中。
涼州都督府位于城北,占地極廣,圍墻高大厚重,箭樓聳立,與其說是王府官邸,不如說是一座內(nèi)嵌的軍事堡壘,處處透著邊鎮(zhèn)武將的強勢與戒備。
府門前守衛(wèi)的甲士,顯然已得到了城門處的消息,雖未再行阻攔,但眼神中的警惕與隱隱的敵意,卻比城門守軍更甚。
李毅在府門前下馬,早有都督府的長史帶著幾名屬官匆匆迎出。那長史姓周,約莫五十許年紀,面容清瘦,三縷長須,看起來倒有幾分文氣,但眼神閃爍,舉止間透著圓滑與謹慎。
“下官涼州都督府長史周明德,恭迎冠軍侯、欽差李大人駕臨!王爺已在正堂恭候,請大人隨下官入府。”周明德躬身行禮,態(tài)度無可挑剔,語氣卻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距離感。
李毅微微頷首,并未多言,將馬韁交給親衛(wèi),只帶了陳五與兩名親衛(wèi),跟隨周明德步入這座戒備森嚴的府邸。
穿過數(shù)重門戶,繞過演武場,方才來到都督府的核心——正堂。堂前庭院開闊,立著兵器架和箭靶,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皮革、鐵銹與汗?jié)n混合的味道。正堂建筑高大,飛檐斗拱,雖不及長安宮殿精致,卻也自有一股邊塞的雄渾氣派。
堂前臺階下,兩排頂盔貫甲、身材魁梧、目光兇狠的涼州親衛(wèi)持戟而立,如同一尊尊鐵鑄的雕像,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煞氣。這顯然是李幼良刻意安排的又一重“下馬威”,試圖以軍威壓迫,給李毅造成心理壓力。
李毅恍若未見,步履從容地踏上臺階。他身后,陳五與兩名親衛(wèi)隊長亦是面不改色,仿佛眼前只是尋常儀仗。
步入正堂,光線略暗。堂內(nèi)陳設(shè)同樣以實用和威儀為主,巨大的虎皮鋪在主位座椅之下,兩側(cè)兵器架上陳列著刀槍劍戟。正北主位上,端坐著一人。
此人年約四旬,身材極為魁梧壯碩,即使坐著,也像一座肉山,穿著華貴的紫色蟒袍,卻因體型而顯得有些緊繃。他面龐赤紅,虬髯戟張,一雙環(huán)眼大如銅鈴,此刻正半開半闔,睥睨著走進來的李毅,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驕橫、審視,以及一絲隱藏極深的心虛與忌憚。正是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
他沒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聲音洪亮如同破鑼,在空曠的大堂內(nèi)嗡嗡回響:“本王腿腳不便,未能遠迎,冠軍侯莫要見怪。來人,給欽差看座!”
立刻有仆役搬來一張胡凳,放在李幼良下首左側(cè),位置既不尊貴,凳子也略顯簡陋。
李毅神色不變,走到胡凳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向李幼良略一拱手,不卑不亢道:“本侯李毅,奉陛下明旨,巡查隴右軍務(wù),撫慰邊軍將士。見過長樂王?!?/p>
“嗯,坐吧?!?/p>
李幼良大咧咧地一揮手,目光卻如鉤子般在李毅身上來回掃視,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透徹。
城門校尉那驚恐萬狀的回報,讓他對眼前這個過分年輕的冠軍侯,收起了最初的輕視,但也激起了他更強烈的敵意與好勝心——他倒要看看,這小子究竟有何能耐,能讓自己的手下嚇成那般模樣。
李毅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如松。陳五侍立其后,兩名親衛(wèi)隊長則按刀立于堂口。
“冠軍侯遠來辛苦。”李幼良端起案上的酒碗,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抹虬髯上的酒漬,狀似隨意地問道,“不知陛下此番派冠軍侯巡查隴右,除了‘撫慰’之外,可還有什么別的……旨意?聽說,北疆羅藝剛剛伏誅,陛下莫非是擔心我涼州,也出個羅藝不成?”
他話中帶刺,直指要害,試圖掌握主動權(quán)。
李毅面色平靜,迎上李幼良那挑釁的目光,緩聲道:“王爺說笑了。陛下天恩浩蕩,念及邊鎮(zhèn)將士戍邊辛苦,特命本侯前來宣示圣恩,犒勞軍士。羅藝叛逆,自取滅亡,乃個案。陛下對忠勤王事、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宗室重臣,如王爺這般,向來是信任有加,何來擔心之說?王爺莫非……聽到了什么不實的傳言?”
他反將一軍,語氣溫和,卻暗藏機鋒。
李幼良被噎了一下,赤紅的臉上閃過一絲慍怒,但很快又強壓下去,干笑兩聲:“哈哈,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本王也是關(guān)心則亂嘛。涼州這地方,不比長安,天高皇帝遠,外面蠻子又多,謠言總是傳得飛快。既然冠軍侯是來犒軍的,那好說!本王這就安排,明日便在軍中設(shè)宴,讓冠軍侯見見我涼州兒郎的威風!也讓兒郎們,沾沾冠軍侯這位‘五千破數(shù)萬、千里斬敵酋’的大英雄的光!”
他刻意將“五千破數(shù)萬”、“千里斬敵酋”說得極重,語氣中卻充滿了酸意與不服,更隱隱有在自家地盤上,與李毅一較高下、找回場子的意味。
“王爺有心了。”李毅仿佛沒聽出他話里的酸味,淡然道,“本侯奉旨巡查,犒軍自然是應(yīng)有之義。此外,也需檢視邊鎮(zhèn)武備、屯田、防務(wù),查閱軍籍糧冊,以確保我大唐西陲穩(wěn)固,不負陛下重托。還望王爺行個方便,提供相應(yīng)文書,并允本侯巡視各緊要關(guān)隘、軍營。”
李幼良臉上的假笑瞬間凝固了幾分,眼中厲色一閃。檢視武備、查閱軍籍糧冊、巡視關(guān)隘軍營?這哪里是簡單的“撫慰”?分明是要查他的老底!他這些年貪墨軍餉、吃空額、私下與突厥交易違禁品、縱兵擾民……諸多不法之事,哪里經(jīng)得起細查?
“冠軍侯,”李幼良的聲音冷了下來,“涼州軍務(wù),自有本王與麾下將佐打理,多年來兢兢業(yè)業(yè),保境安民,從無差錯。各項文書賬目,繁雜瑣碎,一時半會兒也理不清。至于巡視關(guān)隘軍營……邊地不靖,時有馬賊匪盜窺伺,為了冠軍侯的安全著想,還是不要隨意走動為好。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本王可擔待不起!”
這是明確拒絕了,甚至帶著威脅——涼州不安全,你最好老實待在城里。
李毅目光漸冷,身體微微前傾,一股無形的壓力開始彌漫:“王爺,本侯奉的是皇命。巡查軍務(wù),檢視邊備,乃是職責所在。涼州軍務(wù)是否‘從無差錯’,需查驗后方知。至于安全……不勞王爺費心。本侯自渭水起,歷經(jīng)戰(zhàn)陣,還未曾怕過什么馬賊匪盜。倒是王爺,如此推三阻四,阻撓欽差履行公務(wù)……莫非,涼州軍中,真有什么見不得光之事,怕被本侯看見?”
話音不高,卻字字如刀,直刺李幼良心虛之處。堂內(nèi)氣氛驟然緊張,侍立在李幼良身后的幾名心腹將領(lǐng),手已按上了刀柄,對李毅怒目而視。堂口李毅的兩名親衛(wèi),亦是肌肉繃緊,蓄勢待發(fā)。
李幼良臉色漲得如同豬肝,猛地一拍案幾,震得碗碟亂跳:“李毅!你休要血口噴人!本王鎮(zhèn)守涼州多年,勞苦功高,豈容你一個黃口小兒在此肆意污蔑!別以為你在北疆立了點功勞,就敢在本王面前指手畫腳!這里是涼州,不是長安!”
他須發(fā)戟張,環(huán)眼怒瞪,試圖以身份和氣勢壓倒李毅。
李毅卻緩緩站起。他身形挺拔,雖不如李幼良壯碩,但那股淵渟岳峙、經(jīng)歷過真正血火淬煉的氣勢,卻瞬間將李幼良那虛張聲勢的暴怒壓了下去。
“長樂王,”李毅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股冰寒徹骨的威嚴,“本侯最后說一次:我奉旨巡查,依律行事。你若心中無鬼,便該坦蕩配合,以示對朝廷、對陛下的忠誠。你若執(zhí)意阻撓……”
他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李幼良及其身后將領(lǐng),一字一句道:
“那便是抗旨不遵,心懷異志!羅藝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本侯此行,陛下授我臨機專斷之權(quán)。凡有阻礙王命、圖謀不軌者……”
他沒有說完,但那平靜語氣下蘊含的凜冽殺意,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脅。尤其是結(jié)合他在豳州城下和城門口展現(xiàn)出的恐怖實力,這番話語的威懾力,達到了頂點。
李幼良渾身肥肉一顫,額角青筋跳動。他想發(fā)怒,想喝令將李毅拿下,但看著對方那雙冰冷銳利、仿佛能看透他一切心虛的眼眸,再想起城門校尉那魂飛魄散的描述,以及羅藝那血淋淋的人頭……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他絲毫不懷疑,眼前這個年輕人,真的敢在必要時,像殺羅藝一樣殺了他!而且,恐怕真有那個能力!
堂內(nèi)死寂,落針可聞。李幼良身后的將領(lǐng)們,也被李毅那毫不掩飾的殺氣與決絕所懾,竟無一人敢再拔刀。
許久,李幼良胸膛劇烈起伏,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好!既然冠軍侯執(zhí)意要查,本王……便給你查!周明德!”
“下官在!”周明德連忙上前。
“配合冠軍侯,調(diào)閱……調(diào)閱相關(guān)文書!安排……安排人,明日陪同冠軍侯,巡視……巡視大營!”李幼良幾乎是咬著牙說完這番話,每一個字都透著不甘與憋屈。
“下官遵命!”周明德躬身領(lǐng)命,看向李毅的目光中,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懼。這位冠軍侯,竟真能三言兩語,便壓得素來驕橫跋扈的王爺?shù)皖^服軟!
李毅這才微微頷首,重新坐下,仿佛剛才那劍拔弩張的一幕從未發(fā)生:“如此,便多謝王爺配合了。明日,本侯自當仔細巡查,不負陛下與王爺所托。”
交鋒,第一回合。
李幼良的下馬威,被李毅以更強硬的姿態(tài)徹底碾碎,反而自身威嚴掃地,陷入被動。但李毅知道,這只是開始。以李幼良的性情,絕不會就此罷休。明日的巡查,恐怕不會太平。
他必須抓緊時間,在李幼良狗急跳墻或徹底勾結(jié)長安逆黨之前,找到確鑿的證據(jù),并做好萬全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