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
良久,尼古拉絲輕聲開口,聲音在海風中顯得有些飄忽,立場卻異常清晰。
“這些天看的書里,很多地方都有類似的……組織。它們像叢林里的藤蔓,纏繞著光鮮的樹干,汲取養(yǎng)分,也帶來陰影。”
她轉過臉,看向李維斯,眸中沒有了最初的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基于理解的平靜。
“混亂與秩序并存,光與影交織,這才是世界的本來面目,不是嗎?”
她微微歪頭,發(fā)梢被風拂動:
“我只是沒想到,你每日要深入那樣的……地方。”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李維斯掌心因長期握筆和偶爾協(xié)助搬運重物留下的薄繭。
“所以,比起餅干是否合口味,我更關心……”
她頓了頓,紫眸凝視著他,帶著純粹的擔憂:
“你在那里,是否安全?”
李維斯心中那塊懸著的巨石,悄然落地。
尼古拉絲的反應比他預想中更為理智和通達,她并未因他身處灰色地帶而恐懼或疏離,反而將關切的核心落在了他的安危上。
“大部分時間很安全。”
李維斯語氣肯定,帶著安撫的意味:
“我只是個處理文書的小人物,不參與那些……刀口舔血的爭斗。就像碼頭上最普通的會計,只和數(shù)字、貨單打交道。”
“而且……”
他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
“正因為我們的生意特殊,組織內(nèi)部反而更強調(diào)規(guī)矩和保密,輕易不會讓外人接觸核心。”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不會主動帶同事來家里,你也……”
“我不會去的。”
尼古拉絲立刻搖頭,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回避:
“那里……奇怪的氣息很重,我不喜歡。我會在家好好待著,看書,或者試試新的點心配方。”
她似乎徹底打消了融入他工作圈子的念頭,將“家”劃定為自己唯一安心駐守的堡壘。
這份基于直覺的疏離,正中李維斯下懷。
返程的路上,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無聲的默契。海風似乎也變得柔和,吹散了先前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緊張感。
回到臨海小屋,窗臺上那盆藍寶石鈴蘭在陽光下舒展著葉片,綠意盎然。
尼古拉絲主動去燒水泡茶,動作已經(jīng)由生疏而變得行云流水,甚至有一絲舞姿的優(yōu)雅。
李維斯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某個念頭愈發(fā)堅定。
他走到自己那個簡陋的行李箱旁,從最底層的夾層里,取出一枚樣式古樸的黃銅鑰匙和一張薄薄的、印著擺渡人盟會徽記的儲蓄憑證。
這是組織內(nèi)部發(fā)放的、不記名的薪資卡,可以在盟會控制的幾個錢莊支取他數(shù)月來積攢的大部分薪水和獎金。
“尼古拉絲。”
他輕輕喚道。
尼古拉絲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用廉價茶梗泡制的茶水轉過身。
李維斯將鑰匙和儲蓄憑證遞到她面前,語氣平常得像是在遞過一把蔬菜:
“這個你收著。以后家用的開支,需要買什么書、什么食材,或者你想添置些什么,可以直接從這里面取用。”
尼古拉絲的目光落在憑證上,紫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她沒有去接,而是輕輕將茶杯放在桌上,搖了搖頭。
“不,李維斯。”
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這是你辛苦工作換來的。我……我不能拿。”
“我們之間,需要分得這么清楚嗎?”
李維斯試圖將憑證塞進她手里:
“你現(xiàn)在需要靜養(yǎng),我不想你為這些瑣事煩心。”
尼古拉絲的手微微后縮,避開了。
她抬起頭,直視著李維斯的眼睛,那深邃的紫色眼眸中,清澈得映出他有些執(zhí)拗的神情。
“我相信你。”
她一字一頓,用與李維斯口音愈發(fā)相近的帝國語,說出了最重的承諾:
“我相信你會安排好一切。這些東西,放在你那里,和我這里,沒有區(qū)別。”
她不是客套,也不是矯情。
那眼神純粹而坦然,是一種超越了物質(zhì)依賴的、全然的情感托付。
在她空白的認知里,“李維斯”這個名字,比他所能給予的任何物質(zhì)保障都更具分量。
李維斯的手頓在半空。
一種混合著愧疚、慶幸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混雜著涌上心頭。
他收回手,將鑰匙和憑證緊緊攥在手心。
仿佛攥著一團火。
“好。”
李維斯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
“那我向你保證,尼古拉絲。”
他凝視著她,像是要望進她靈魂深處,話語如同誓言,敲打在寂靜的房間里:
“我會用我所能付出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為你寫下一個亙古不滅的故事。”
“我努力工作,不僅僅是為了生存,更是為了能給你一個安穩(wěn)的現(xiàn)在,和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所以,請讓我負擔起這一切,好嗎?”
這句話脫口而出,半是表演,半是此刻復雜心緒下真實的沖動。
尼古拉絲微微一怔,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重誓言所觸動。
她看著李維斯眼中那幾乎要灼傷人的亮光,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李維斯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脆弱:
“其實……我有時候會害怕。”
“害怕?”
尼古拉絲困惑地眨了眨眼。
“害怕……等你完全恢復記憶的那一天。”
李維斯垂下眼瞼,聲音低沉下去:
“害怕你會想起北境的極光,想起家鄉(xiāng)的玻璃花房,想起……或許在那里等待你的人。”
“然后,你會后悔現(xiàn)在的一切,想要離開……”
尼古拉絲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露出被冒犯或是不耐煩的神情。
她走到窗邊,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那盆藍寶石鈴蘭最頂端那枚含苞待放的花蕾。
然后,她轉過身,舉起那根手指,指尖仿佛沾染了窗外陽光和植物的生機,對著李維斯,用一種近乎宣告的、簡單直白的語氣回應:
“你看,它在這里,長得很好。”
她的紫眸清澈見底,倒映著整個港灣的蔚藍與李維斯怔忡的身影。
“我哪里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