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昏黃的手電光,晃晃悠悠穿透廢棄廠區彌漫的稀薄夜霧。
最終停在了修車廠那間破敗辦公室的門口。
光柱抬起,照亮了來人的下半張臉。
一個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戴著無框眼鏡。
他面容斯文,甚至帶著點書卷氣。
穿著合體的深色夾克,手里除了手電,還拎著一個普通的黑色公文包。
看起來不像窮兇極惡之徒,倒像是個深夜加班歸來的學者。
但蘇晚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她挽著陳教授手臂的手指微微用力,提醒他保持鎮定。
“林博士?”陳教授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干澀。
“陳教授,抱歉,讓您久等了。”
林紹安點點頭,聲音溫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歉意。
他的目光隨即落到蘇晚臉上,帶著探究,“這位是?”
“這是我太太,蘇晚。”
陳教授按照事先的約定介紹。
“念念的情況,她比我還清楚。我需要她在場。”
“理解,理解。”林紹安再次點頭,視線在蘇晚臉上停留了一瞬。
他目光并不銳利,卻讓蘇晚有種被仔細打量的感覺。
他側身,示意兩人進入那間連門都沒有的辦公室。
“外面風大,里面說話。條件簡陋,見諒。”
辦公室里空無一物,只有厚厚的灰塵和剝落的墻皮。
月光和遠處零星的路燈光從破損的窗戶透進來,勉強能看清人臉。
林紹安將手電放在一個相對平整的水泥塊上。
讓光線斜向上照亮三人的區域,形成一個聊勝于無的談話圈。
“林博士,您在信息里提到的重大發現,還有那個供體樣本,到底是怎么回事?”
陳教授沒有浪費時間寒暄,直入主題。
語氣里混合著醫生的嚴謹和家屬的急切。
“念念的病,常規療法效果一直不理想,如果您有新的希望,請一定告訴我們。”
林紹安沒有立刻回答。
他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個平板電腦,點亮屏幕。
幽藍的光映著他沒什么表情的臉。
他調出一份復雜的基因圖譜,但并沒有遞給陳教授,而是自己拿著。
“陳教授,蘇女士,在我說之前,我想先確認一件事。”
林紹安抬起頭,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
他語氣依然平和,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
“關于陸念念小朋友的病因,你們了解多少?我指的是,真正超出常規醫學教科書之外的可能性。”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感覺到陳教授的身體也僵硬了一下。
“林博士,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陳教授皺起眉,“念念的基因缺陷是先天性的,雖然罕見,但在醫學上并非無法解釋……”
“先天性,不錯。”林紹安打斷了他,手指在平板電腦的基因圖譜上點了點,放大某個區域。
“但她的基因缺陷表現出的某些標記,非常特殊。不像是自然的基因突變,倒像是某種高度定向的編輯嘗試失敗后,留下的疤痕。”
廢棄小樓二層,單向玻璃后。
子寧被陸衍舟抱在懷里,小臉幾乎貼在冰涼的玻璃上。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下方辦公室里的三個人。
距離有點遠,光線又暗,她看不太清那個叔叔的表情。
但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順著夜風飄上來一些片段。
陸衍舟戴著耳機,里面傳來清晰的、經過增強的對話聲。
當聽到高度定向的編輯嘗試失敗后留下的疤痕時,他的眼神驟然變得無比銳利。
蘇晚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帶著壓抑的震驚和怒意:“林博士,您是在暗示陸念念的病,是人為造成的?”
“我沒有證據,蘇女士。這只是一種基于異常數據的科學假設。”
林紹安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話鋒一轉,“但我最近接觸到的一些來自特定渠道的遺留資料顯示,大約五六年前,存在過一個非法的探索基因編輯技術邊界的研究小組。他們的一些實驗方向和殘留數據特征,與陸念念小朋友基因中那些不自然的疤痕,存在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那個研究小組叫什么?”蘇晚追問,聲音繃得很緊。
林紹安沉默了幾秒,然后緩緩吐出一個詞:“他們自稱普羅米修斯。”
普羅米修斯!
陸衍舟的瞳孔猛地收縮。
他記得這個名字。
在五年前追查暗月行動外圍線索時,這個代號曾如同幽靈般一閃而過。
與幾起失蹤的生物學專家和未公開的實驗室事故傳聞有關。
蘇晚的呼吸在耳機里也明顯停滯了一瞬。
“而這個普羅米修斯小組……”林紹安繼續說著,語氣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波動,像是厭惡,又像是恐懼,“他們當年傾盡資源,試圖創造的,正是一種理論上能定向強化人體特定感知與神經鏈接的特殊樣本。他們認為,那是開啟某種進化之門的鑰匙。”
辦公室里死一般寂靜。
連風聲似乎都停了。
“您說的特殊供體樣本……”陳教授的聲音帶著顫抖。
“根據我獲得的殘缺資料顯示,普羅米修斯的實驗并非完全失敗。至少,有一個‘樣本’存活了下來,并且表現出了他們理論中部分的特征。”
林紹安的目光,這一次,毫無遮掩地帶著一種復雜的審視,落在了蘇晚臉上。
“那個存活下來的樣本,理論上,其某些生物標記,與陸念念小朋友所缺失的導致她免疫系統崩潰的關鍵片段可能是互補的。如果這個樣本存在,并且能夠被找到,或許能提供修復念念基因缺陷的藍圖,甚至是現成的修補材料。”
“藍圖修補材料……”蘇晚喃喃重復,臉色在昏暗光線下白得嚇人。
她不是聽不懂這些術語背后的含義。
這不啻于在說,有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能被當成了救治念念的藥引或零件庫!
“這只是理論,蘇女士!”
陳教授激動地反駁,作為醫生的倫理感讓他無法接受這種說法。
“且不說這種樣本是否真的存在,就算存在,任何基于人體的非自愿取材都是嚴重違背倫理和法律的!這簡直是……”
“我知道。”林紹安平靜地截斷了陳教授的激憤,他合上了平板電腦,幽藍的光消失,他的臉重新隱入昏暗。
“所以我才會說,涉及重大倫理和安全隱患。我告訴你們這些,不是鼓勵你們去尋找什么樣本,而是警告。”
他的語氣第一次帶上了沉甸甸的分量:“警告你們,有人……很可能就是當年普羅米修斯的殘黨,或者是對他們研究成果垂涎三尺的人,并沒有放棄。他們可能一直在尋找那個樣本。而現在,陸念念的病情,她基因中那些特殊的疤痕,就像黑夜里的燈塔,可能會把那些人……引過來。他們想要的,可能不僅僅是念念的基因數據,他們更想通過念念,順藤摸瓜,找到那個樣本。”
他頓了頓,看向蘇晚,眼神深邃:“蘇女士,您和您的家人,尤其是……您其他的孩子,最近有沒有遇到什么不尋常的事?或者,感覺到被人……特別關注?”
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子寧!他是在暗示子寧嗎?那個“樣本”……會是子寧嗎?那些超出常人的敏銳和感知……
不,不可能!子寧是她的女兒,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怎么會是什么實驗樣本?
但那個“父親”的襲擊,對方對子寧明確的興趣還有子寧那無法用常理解釋的能力……
紛亂的念頭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讓她勉強保持住表面的鎮定。
“林博士,謝謝您的警告。我們會注意的。”蘇晚的聲音努力保持著平穩,“但您今晚冒險約我們出來,應該不只是為了警告吧?您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或者說,您背后的人,想要什么?”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林紹安透露了如此驚人的信息,他的動機是什么?
林紹安沒有立刻回答。他靜靜地站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我女兒,今年七歲。”他忽然說起看似不相干的事,聲音里第一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痛苦。
“她得了一種罕見的血液病,需要一種極其昂貴的,尚未正式引進的靶向藥維持生命。每個月的花費,是一個天文數字。而我,因為之前參與的一些爭議性研究,被主流學術界排斥,失去了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來源。”
他抬起眼,看著蘇晚和陳教授:“有人找到我,給了我一份無法拒絕的合同和預付款,讓我利用專業能力,去調查陸念念的病例,并關注一切可能出現的與她有關的特殊跡象。他們承諾,只要我提供有價值的信息,就能保證我女兒的藥不間斷。”
“他們是誰?”蘇晚追問。
“我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聯絡人自稱中介,每次指令和付款方式都不同,無法追蹤。”
林紹安搖頭,“但我能感覺到,他們的能量很大,目的性極強。而且,他們對‘普羅米修斯’和那個可能存在的‘樣本’的了解,似乎比我更深。他們好像很確定那個樣本還活著,并且就在這座城市,甚至就在你們身邊。”
他再次看向蘇晚,目光里帶著歉意和復雜的情緒:“蘇女士,我透露這些,是違反合同的,可能會讓我女兒斷藥。但我也是一個父親,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另一個孩子,可能因為我的沉默而陷入險境,甚至被當成物品來對待。今晚之后,我會消失。你們也最好早做打算。那些人,不會輕易罷手的。”
說完,他拿起手電和公文包,似乎準備離開。
“等等!”蘇晚叫住他,“你女兒需要的藥,是什么?也許我們可以幫忙想想辦法?”
林紹安腳步頓住,背影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佝僂。
他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了幾個復雜的藥物化學名稱。
“沒用的,那種藥管制極其嚴格,正規渠道幾乎不可能弄到。而且太晚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消散在風里,“他們已經來了。”
“什么?”蘇晚沒聽清最后一句。
但耳機里,陸衍舟的厲喝驟然響起:“蘇晚!陳教授!立刻撤離!有不明車輛高速接近!重復,立刻撤離!按二號路線!”
幾乎在陸衍舟聲音響起的同時,遠處傳來了汽車引擎粗暴的轟鳴聲,刺目的車頭燈如同野獸的眼睛,撕裂黑暗,從廠區入口處朝著修車廠的方向疾馳而來!不止一輛!
“走!”蘇晚反應極快,一把拉住還有些發懵的陳教授,毫不猶豫地朝著辦公室后方預先勘察好的、通往另一片廢棄廠房的狹窄缺口沖去!
林紹安也在車燈亮起的瞬間,關掉手電,身影迅捷地沒入了辦公室另一側的陰影中,消失不見。
“觀察點注意!保護子寧,準備轉移!”陸衍舟在對講機里急促下令,同時指揮外圍人員,“一組二組,攔截車輛,查明身份!三組四組,接應蘇晚和陳教授!注意,對方可能有武器!”
廢棄小樓里,陸衍舟抱起子寧,在兩名保鏢的護衛下快速下樓。子寧緊緊摟著爸爸的脖子,小臉埋在爸爸肩頭,身體微微發抖。
“爸爸,那個叔叔……他心里好難過,好害怕。但最后……他好像在跟媽媽說‘對不起’。”子寧帶著哭腔的聲音悶悶地傳來。
陸衍舟抱緊女兒,眼神冷冽如冰。林紹安最后那句“他們已經來了”,絕不是幻覺。這個突如其來的第三方,是誰?是林紹安背后的人,還是另一股勢力?
廠區里,刺耳的剎車聲、腳步聲、呵斥聲,以及金屬碰撞的聲音瞬間打破了夜的死寂。混亂,已然爆發。
而就在此時,陸衍舟另一只耳朵里的專用頻道,傳來了物流園區觀察組急促而震驚的匯報:
“陸總!三號倉庫目標有異動!他……他好像收到了什么信息,情緒非常激動!他朝我們布置的史密斯醫生聯絡點方向沖過去了!而且……他手里好像有武器!是否阻止?”
陸衍舟的心猛地一沉。
最壞的情況發生了。兩條線,同時失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