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綏之詢問阿詩瑪去木府所為何事。
阿詩瑪正夾起一塊乳餅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意淡去幾分。她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才看向張綏之,語氣里帶著一絲疲憊和煩躁:“寨子里?哼,最近是有些不太平。鬧鬼。”
“鬧鬼?”張綏之放下茶杯,眉頭微蹙。他雖年紀尚輕,又在儒家經義中長大,本不信怪力亂神,但阿詩瑪的神情不似作偽,況且……他想起昨日在石泉村井邊那一幕,人心之詭,有時比鬼更甚。“可……死人了?”
“那倒沒有。”
阿詩瑪擺擺手,眉頭擰得更緊,“若是死了人,反倒好辦。
現在是活人不安生。尤其是木府派到我們寨子駐守的防御使,木德隆。這位養尊處優的爺,是木氏旁支,讀過幾年漢人書,膽子卻比針尖還小。最近這半個月,夜夜說見到鬼臉趴他窗戶,嚇得魂不附體,寢食難安,人都瘦脫了形。可邪門的是,寨子里其他人,包括我,都沒撞見過什么異常。就他一人見天嚷嚷。”
她冷笑一聲,又給自己倒了杯酒:“現在好了,這位防御使大人死活不肯再待在寨子里,吵著要回麗江城,說再待下去命就沒了。木府那邊詢問情況,我這才不得不進城稟報。若他真撂了挑子,一時半會兒又派不出合適的人,寨子防務和城內的聯絡難免要亂一陣。”她說著,有些煩躁地揉了揉額角,“盡是些麻煩事,小孩子別瞎打聽。”
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重新拿起筷子,“好了,菜都快涼了,先吃飯!雨疏妹妹,你弟弟可真是個寶貝疙瘩,以后可得看緊點,別讓外人拐跑了!”
張雨疏笑著應和,氣氛重新變得輕松起來。但經過這番“較量”,三人之間的關系似乎悄然拉近了許多,尤其是阿詩瑪對張綏之,不再是單純的調侃和逗弄,而是真正將他視作了一個可以平等交流、甚至值得欣賞的“人物”。
席間,阿詩瑪說起火把寨明日將要舉行一年一度的“祈福豐年”慶典。這是寨子里最熱鬧的節日之一,屆時會有盛大的祭祀儀式、熱烈的歌舞、激烈的摔跤賽馬,還有熱鬧的集市。
“雨疏妹妹,你去年就沒來成,今年可不能再錯過了。”阿詩瑪熱情地邀請道,“帶上你家這位‘小神探’弟弟一起來玩玩吧!也讓他見識見識,我們邊寨的風情,可不比你們漢家的廟會差!”
張雨疏顯然很感興趣,看向弟弟:“綏之,你覺得呢?想去看看嗎?”
張綏之正是好奇心盛的年紀,對阿詩瑪口中的慶典充滿了向往,而且能深入了解這位神秘女千總的生活環境,也讓他心動不已。他立刻點頭:“當然想去!早就聽聞火把寨的慶典別具一格,若能親眼一見,實乃幸事!”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阿詩瑪一拍桌子,爽快道,“明日巳時,還在這個酒樓門口,我派人……不,我親自來接你們!保證讓你們玩得盡興!”
約定既成,三人這頓飯吃得更是酣暢。阿詩瑪性格豪爽,講起茶馬古道上的奇聞異事、寨子里的風俗人情,繪聲繪色,引人入勝。張綏之聽得津津有味,不時提出一些問題,顯得十分投入。張雨疏看著弟弟與好友相談甚歡,心中也甚是寬慰。
飯后,阿詩瑪因寨中還有事務,先行告辭離去。臨走前,她特意對張綏之說:“小公子,明天見。到了寨子里,姐姐再好好‘招待’你!”那眼神,依舊帶著幾分野性的調侃,但更多的是一種認可和期待。
送走阿詩瑪,張綏之和姐姐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午后的陽光暖洋洋的,灑在姐弟二人身上。
回到府中,張綏之便迫不及待地開始為明日的火把寨之行做準備。他翻箱倒柜,找出一身便于行動的窄袖騎射服,又向姐姐請教了一些寨子里的基本禮儀和禁忌,免得明日失禮。
夜幕降臨,張綏之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白天的經歷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回放:阿詩瑪充滿野性的笑容、自己那番大膽的推測、約定好的寨子慶典……一切都充滿了新鮮和刺激。他隱隱感覺到,這次火把寨之行,或許將為他平靜的候補生活,拉開一段完全不同尋常的序幕。窗外,麗江的夜空繁星點點,仿佛在預示著明日那場位于群山之中的、充滿原始力量與熱情的盛會。
而對即將到來的冒險,十七歲的少年進士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期待。
寅時剛過,天幕還是一片沉沉的紺青色,麗江古城尚在沉睡,只有幾聲零落的雞鳴犬吠,打破黎明前的寂靜。張府側門“吱呀”一聲輕響,張綏之和張雨疏姐弟二人,已是一身利落打扮,悄然走了出來。
張綏之換上了一套便于騎馬的寶藍色窄袖箭衣,外罩一件擋風的灰鼠皮斗篷,更顯得身姿挺拔,英氣勃勃。張雨疏則是一身較為樸素的月白色棉裙,外披一件蓮青色錦緞斗篷,發髻簡約,未施太多脂粉,卻自有一股清麗氣質。
“綏之,東西可都帶齊了?驅蚊避瘴的香囊、應急的丸藥,還有送給阿詩瑪姐姐和寨中長老的見面禮?”張雨疏細心,又低聲確認了一遍。
“姐姐放心,都帶著呢。”張綏之拍了拍腰間鼓鼓囊囊的褡褳,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快走吧,別讓阿詩瑪姐姐等急了。”
姐弟二人踏著清冷的石板路,穿過尚在沉睡的街巷,來到了約定的望江樓門口。天色微熹,酒樓還未開門營業,只有門口懸掛的燈籠在晨風中輕輕搖曳。
等了約莫一刻鐘,只聽一陣清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只見晨霧中,三騎快馬疾馳而來,當先一騎,正是阿詩瑪。
“雨疏妹妹!小公子!等急了吧?”阿詩瑪利落地翻身下馬,笑容在晨曦中格外明亮,“走吧,路可不近,咱們得抓緊時間,趕在正午前到寨子,正好能趕上慶典最熱鬧的時候!”
她帶來的兩匹備馬,神駿非凡,一看便是善于山行的好馬。張綏之少年心性,見了良駒,更是歡喜,與姐姐在阿詩瑪的幫助下上了馬。那小廝則自行返回張府。
“坐穩了!跟上我!”阿詩瑪一聲清叱,一夾馬腹,率先沖了出去。張綏之和張雨疏連忙催馬跟上,兩名火把寨武士殿后。五騎快馬,踏著漸亮的天光,沖出麗江城南門,向著莽莽蒼蒼的群山深處而去。
起初的道路還算平坦,是官府修繕的官道,沿著河谷蜿蜒。但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后,道路漸漸變得崎嶇難行,空氣變得濕潤而清新,帶著濃郁的草木氣息和泥土的芬芳。路旁的植被也越來越茂密,參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藤蘿纏繞,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隨處可見。鳥鳴聲此起彼伏,偶爾還能聽到遠處山林深處傳來的不知名野獸的嚎叫。
張綏之雖是麗江人,但自幼生長在城內,最多也只是在城郊游玩,何曾深入過這等原始荒蠻的山野?他一邊緊張地控制著坐騎,在濕滑陡峭的山路上艱難前行,一邊又忍不住被這從未見過的雄奇險峻的自然風光所震撼。嶙峋的怪石、飛瀉的瀑布、彌漫在山腰的乳白色云霧,都讓他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壯美。
張雨疏顯然也是第一次走這樣的路,臉色有些發白,雙手緊緊握著韁繩,但眼神中同樣充滿了驚奇。
阿詩瑪顯然對這條路熟悉之極,她騎術精湛,在山路上如履平地,不時回頭照應姐弟二人,看到他們緊張又興奮的樣子,大笑道:“怎么樣?這路夠勁兒吧?我們火把寨,可是藏在深山里的寶貝地方,尋常人可沒福氣見到!”
越往深處走,人工開鑿的痕跡越少,道路幾乎完全依靠天然的地形。
足足跋涉了兩個多時辰,日頭將近中天,就在張綏之覺得雙腿麻木、渾身快要散架的時候,前方豁然開朗。
他們穿過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山谷。山谷四周是刀削斧劈般的險峻山峰,如同天然的屏障。谷地中央,地勢相對平緩,一條清澈的河流如同玉帶般蜿蜒穿過。最引人注目的,是依山而建、層層疊疊的村寨。
那村寨與麗江城的青瓦白墻、規整布局截然不同。所有的房屋都是用粗大的原木和山石搭建而成,屋頂覆蓋著厚厚的松木板或茅草。房屋樣式古樸粗獷,幾乎看不到筆直的線條,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寨子周圍用削尖的巨大木樁圍起了高大的柵欄,柵欄上設有瞭望塔樓,隱約可見手持長矛、腰挎彎刀的武士在上面巡邏。整個寨子彌漫著一股野性、強悍、與世隔絕的氣息。
“到了!這就是我們火把寨!”阿詩瑪勒住馬,語氣中充滿了自豪,她張開手臂,仿佛要將整個山谷擁入懷中。
張綏之震撼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空氣中飄來燃燒松脂的煙火氣、烤肉的香味、還有某種狂野的鼓點聲和隱隱約約的人聲喧嘩,預示著慶典已經開始。
他們策馬下到谷底,穿過寨門。守門的武士見到阿詩瑪,紛紛右手撫胸,躬身行禮,眼神中充滿了敬畏。進入寨子,里面的氣氛更是熱烈。到處都是人,男女老少,都穿著色彩鮮艷、繡著繁復圖案的民族服飾。男人們大多身材魁梧,皮膚黝黑,臉上帶著刀刻般的皺紋和豪邁的笑容,不少人腰間都掛著短刀或弓箭。女人們則更加引人注目,她們不像漢家女子那樣束胸裹足,衣衫更為緊身短小,露出健康的胳膊和小腿,脖子上、手腕上、腳踝上都戴著沉甸甸的銀飾,走起路來叮當作響,充滿了活力。
看到阿詩瑪帶著兩個明顯是漢人打扮的陌生人進來,寨民們都投來好奇的目光。尤其是看到張綏之這樣一個面容白皙、俊秀文弱的少年郎,更是引起了不小的騷動。許多年輕女子毫不避諱地指著他,交頭接耳,發出咯咯的笑聲,眼神大膽而熾熱。
張綏之何曾見過這等陣仗,被這么多充滿野性美的女子盯著看,只覺得臉上發燙,下意識地往阿詩瑪身邊靠了靠。張雨疏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頭。
阿詩瑪見狀,哈哈大笑,用土語高聲說了幾句什么,大概是介紹張綏之姐弟的身份,寨民們發出一陣更響亮的哄笑和歡呼,氣氛更加熱烈。
“走,帶你們逛逛!”阿詩瑪跳下馬,將韁繩扔給迎上來的寨民,帶著張綏之姐弟二人步行融入喧鬧的人群中。
寨子中央有一片巨大的廣場,廣場盡頭是一座用整塊青石壘成的祭壇,壇中燃燒著熊熊烈火,這就是“神火壇”。壇前,幾位身著彩色長袍、頭戴羽毛冠、臉上涂著油彩的祭司,正圍繞著火堆,跳著姿態詭異、充滿原始力量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詞。周圍圍滿了寨民,隨著鼓點節奏跺腳、呼喊,神情虔誠而狂熱。
廣場四周,擺滿了各種攤位,有賣烤得焦香流油的整只山羊、野豬的,有賣各種山果、菌菇、蜂蜜的,有賣手工打造的銀飾、刀具、陶罐的,還有賣色彩斑斕的土布和刺繡品的。空氣中混合著烤肉香、酒香、汗味和煙火氣,形成一種獨特而令人亢奮的氛圍。
正當張綏之目不暇接地打量著這一切時,兩個身影如同歡快的小鹿般蹦跳著來到他們面前。
這是兩個年紀與張綏之相仿的少女。一個叫花翎,約莫十七歲,身材高挑豐滿,穿著火紅色的短上衣和百褶裙,露出一段結實的小蠻腰,小麥色的皮膚光滑如緞,一雙大眼睛靈動活潑,如同山間的精靈。另一個叫阿依朵,約十六歲,個子稍矮,但更加豐腴性感,穿著鵝黃色的衣裙,圓圓的臉上帶著天真又嫵媚的笑容,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阿詩瑪頭目!”兩個少女笑嘻嘻地向阿詩瑪行了禮,然后兩雙充滿好奇和毫不掩飾興趣的大眼睛,就齊刷刷地盯住了張綏之。
“哇!好白好嫩的漢家小哥!”花翎性格外向,直接湊到張綏之面前,幾乎要貼到他臉上,嚇得張綏之后退了一步。
“就是就是!比寨子里所有的男人都好看!”阿依朵也拍手笑道,聲音清脆,“小哥,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是阿詩瑪頭目的客人嗎?”
張綏之被這兩個熱情似火、作風大膽的部落少女弄得面紅耳赤,他平日里在麗江城也算是個能說會道、偶爾還會調戲一下小丫鬟的“風流”公子,可到了這里,他那點道行簡直不堪一擊。他結結巴巴地回答:“在……在下張綏之,麗江人氏,是……是隨家姐前來觀禮的。”
“張——綏——之?”花翎歪著頭,一字一頓地念著,然后燦爛一笑,“名字真好聽!我叫花翎,她叫阿依朵!你是第一次來我們火把寨吧?”
“是……是的。”張綏之感覺自己的臉燙得能煎雞蛋了。
“那我們帶你玩吧!”阿依朵說著,竟然大膽地伸出手,就要去拉張綏之的胳膊。
張綏之嚇了一跳,連忙躲到阿詩瑪身后。阿詩瑪看著張綏之這副窘迫的樣子,笑得前仰后合,用漢語對張雨疏說:“瞧把你弟弟嚇的!雨疏妹妹,你得習慣,我們寨子的姑娘,可不像你們漢家女兒那般扭捏。看上了哪個小伙子,那是敢直接上去搶的!”
她又轉頭對花翎和阿依朵用土語笑罵了幾句,兩個少女吐了吐舌頭,但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張綏之。
阿詩瑪這才對驚魂未定的張綏之解釋道:“小公子,別見怪。我們火把寨地處邊陲,常要與野狼谷那些敵對部落乃至山匪流寇爭斗,寨子里的女人,從小也是要習武練箭的,個個都是能打仗的好手。所以嘛,性子也野得很。加上寨子需要人口,對男女之事,就沒那么多漢人的規矩講究。你長得這般俊俏,又是漢家讀書人,在她們眼里可是稀罕物。”她促狹地壓低聲音,用只有三人能聽到的音量笑道,“所以啊,你可要小心點,玩玩可以,千萬別輕易把‘種’留在這里,不然被哪個大膽的姑娘纏上,你這小身板,怕是吃不消喲!”
張綏之聽得目瞪口呆,臉更是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他這才深切體會到阿詩瑪昨日那句“別被玩壞了”并非完全是玩笑。他緊緊挨著姐姐和阿詩瑪,再不敢離開半步,生怕被那兩個虎視眈眈的部落少女“生吞活剝”了。
花翎和阿依朵見張綏之躲在阿詩瑪身后,不滿地嘟起了嘴,用土語嘰嘰喳喳地說著:“膽小鬼!”“漢家小哥就是害羞!”
阿詩瑪笑著打發走了兩個不甘心的少女,繼續帶著張綏之姐弟在寨中參觀。她先后拜會了寨中的幾位長老。這些長老都是年長的智者,雖然穿著樸素的布衣,但眼神深邃,氣度沉穩。他們對張雨疏這位同知千金頗為客氣,對張綏之這位少年進士也表達了贊賞。
從與長老們的交談中,張綏之得知,阿詩瑪的父親阿骨打,曾是火把寨最英勇善戰、深受愛戴的頭目。幾年前,在一次與野狼谷部落的大規模沖突中,阿骨打為保護寨民而壯烈犧牲。當時年僅二十出頭的阿詩瑪,女承父業,憑借過人的膽識、高超的武藝和公正的品格,迅速贏得了寨民的信賴和周邊部落的尊重。朝廷因其威望和能力,正式授予她茶馬司護軍兼外寨巡檢千總之職,讓她統領一方防務。
聽到這些,張綏之對阿詩瑪的敬佩之情更是油然而生。這個看似潑辣不羈的女子,肩上竟承擔著如此沉重的責任。
不知不覺,日頭西斜,夜幕降臨。但寨子里的熱鬧非但沒有平息,反而達到了**。廣場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堆,火光沖天,映紅了半個山谷。激昂的鼓點敲得人心跳加速,寨民們無論男女老幼,都圍聚到篝火旁。人們開始跳起狂野的舞蹈,男子們展示著雄健的力與美,女子們的舞姿則充滿了誘惑和生命力。大碗的酒被端上來,大塊的烤肉被分食,整個寨子沉浸在一片原始、熱烈、近乎瘋狂的狂歡之中。
阿詩瑪看著張綏之被花翎和阿依朵左右“夾擊”、面紅耳赤的窘迫模樣,非但沒有解圍,反而促狹地大笑起來,拍了拍張雨疏的肩膀:“雨疏妹妹,你看你家這小公子,比我們寨子里最害羞的羔羊還怕羞呢!走吧,讓他們年輕人自己玩去,我帶你去見見幾位寨子里的長老嬤嬤,她們可一直念叨著想見見麗江城里的才女呢。”
張雨疏有些擔憂地看了弟弟一眼,見張綏之雖然窘迫,但眼神里除了慌亂,也有一絲對新鮮事物的好奇,便溫婉一笑,對阿詩瑪點頭道:“也好,有勞阿詩瑪姐姐引薦。”又低聲對張綏之道:“綏之,你隨兩位姑娘逛逛,莫要失禮,但也……自己當心些。”
“姐……”張綏之還想求救,但阿詩瑪已不由分說地拉著張雨疏,融入了喧鬧的人群,很快消失在篝火晃動的光影里。只剩下他,面對兩位目光灼灼、笑容狡黠的部落少女。
“好啦好啦,漢家哥哥,現在沒人管你啦!”花翎笑嘻嘻地,一把挽住張綏之的左臂,她那充滿彈性的年輕身體幾乎貼了上來,帶著陽光和野花的氣息。
阿依朵也不甘示弱,輕輕拉住張綏之的右手袖口,雖不像花翎那般大膽,但仰起的圓臉上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滿了期待和一絲羞澀的挑釁:“張公子,別怕嘛,我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
張綏之只覺得兩股截然不同卻都充滿生命力的熱力從左右傳來,手臂被花翎緊緊箍住,掙脫不得,臉上燙得厲害,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自幼讀圣賢書,何曾與陌生女子有過如此親密的接觸?更何況是這般熱情如火、不拘禮法的邊地少女。
“兩……兩位姑娘,請……請自重……”他試圖抽出胳膊,聲音都有些發顫。
“自重?什么意思?”花翎眨著大眼睛,故作不解,“我們寨子里,喜歡誰就要靠近誰,這才是自重呢!對不對,阿依朵?”
阿依朵用力點頭,梨渦淺笑:“嗯!漢家哥哥,你身上好香啊,是書的味道嗎?”
張綏之哭笑不得,被兩個少女半推半拉著,離開了喧鬧的中心廣場,向著寨子邊緣一片相對安靜的區域走去。沿途仍有不少寨民向他們投來善意的、好奇的,甚至是帶著幾分羨慕的笑容,顯然對這一幕習以為常。
他們來到幾棵巨大的、枝繁葉茂的榕樹下,這里聚集著十來個半大的孩子,圍坐在一位須發皆白、臉上布滿皺紋如同老樹皮的老者身邊。老者身前點著一小堆篝火,跳動的火光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和手中一桿古老的煙袋。孩子們戴著各種粗糙的、用木頭、獸骨甚至干草編織成的面具,大多是猙獰的狼頭、熊首,或是些說不清形狀的怪異鬼臉,在明明滅滅的火光映襯下,顯得有幾分陰森詭譎。
“阿普,我們來了!”花翎揚聲喊道,拉著張綏之擠進了孩子堆里。
老者抬起渾濁卻透著一絲睿智的眼睛,看了看花翎和阿依朵,又瞥了一眼她們中間那個面紅耳赤、明顯是漢人打扮的俊俏少年,嘴角扯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用蒼老而沙啞的土語說道:“花翎丫頭,阿依朵丫頭,你們兩個‘斷根禮’都行過的人了,還來聽我老頭子講這些哄娃娃的故事?也不害臊!”
花翎臉不紅心不跳,指著張綏之理直氣壯地說:“阿普,我們是陪這位從麗江城來的漢家哥哥聽的!他沒見過世面,我們帶他見識見識!”
阿依朵也連忙附和:“對對對,張公子可喜歡聽故事了!”
張綏之雖不完全懂土語,但看老者的表情和花翎、阿依朵的反應,也猜到了大概,臉上更是臊得慌,感覺自己像個被展覽的珍稀動物。孩子們也紛紛回過頭,好奇地打量著這個被寨子里最漂亮的兩位姐姐“挾持”來的白凈哥哥,面具下露出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帶著孩童特有的純真和狡黠。
老者呵呵低笑了兩聲,不再理會她們,深吸了一口煙袋,緩緩吐出青灰色的煙霧,那煙霧在火光中繚繞,仿佛帶著某種神秘的魔力。他用那種古老而蒼涼的語調,開始講述起來,旁邊一個稍大點的孩子似乎懂得些漢話,磕磕絆絆地低聲為張綏之翻譯著大意。
故事的內容光怪陸離,充滿了邊地特有的原始想象和對自然、鬼神的敬畏。有關于玉龍雪山山神發怒,將貪婪的盜寶者凍成冰雕,永世守望雪線的傳說;有關于密林深處,迷惑旅人的美麗女妖,會用歌聲將人引入沼澤,吸食精氣的軼聞;還有關于某些橫死的怨靈,會在月黑風高之夜,附著在野獸身上,回到寨子尋找替身的可怕故事……
老者的講述極具感染力,蒼老的聲音時而低沉如耳語,時而高亢如咆哮,配合著篝火噼啪的爆響和遠處隱約傳來的、與故事氛圍格格不入的狂歡鼓點,竟真的營造出一種毛骨悚然的氛圍。張綏之起初還因身邊的少女而心神不寧,漸漸也被這奇詭的故事吸引,聽得入了迷。他仿佛能看到那風雪彌漫的雪山埡口,能聽到密林中女妖若有若無的歌唱,能感受到被怨靈附體的野獸那綠油油的、充滿惡意的目光……
就在故事講到最緊張處,老者描述一個慘死的獵戶,其怨靈會化作一張漂浮的、沒有五官的慘白人臉,在夜半時分貼到仇家的窗戶上時,張綏之只覺得脖頸后忽然吹來一股陰冷的寒氣。
他下意識地一回頭——一張毫無血色、五官模糊的慘白臉孔,幾乎零距離地貼在他眼前!那空洞的眼窩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啊!”張綏之嚇得魂飛魄散,心臟驟停,整個人猛地向后一縮,差點從坐著的大樹根上摔下去。
“哈哈哈——!”一陣銀鈴般,卻在此刻顯得格外“惡意”的爆笑聲響起。只見那張“鬼臉”被摘了下來,露出了阿依朵笑得花枝亂顫的圓臉。她手里拿著一個用白樺樹皮簡單裁剪、用木炭畫上扭曲五官的面具,顯然剛才是她悄悄摸到張綏之背后搞的惡作劇。
“漢家哥哥,你的膽子怎么比林子里的松鼠還小呀!”花翎也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著張綏之的后背,差點把他拍得岔了氣,“一個面具就把你嚇成這樣!要是真見了‘山魈’或者‘無面靈’,你豈不是要尿褲子?”
周圍的孩子們也跟著哄笑起來,戴著各種恐怖面具的小腦袋湊在一起,指著張綏之嘰嘰喳喳,雖然聽不懂具體說什么,但那善意的嘲笑意味再明顯不過。
張綏之驚魂未定,臉頰滾燙,一半是嚇的,一半是羞的。他撫著狂跳不止的胸口,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惡作劇得逞、一臉得意的阿依朵和笑得肆無忌憚的花翎,無奈道:“兩位姑娘……人嚇人,嚇死人啊!”
老者也停止了講述,搖著頭,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菊花,用土語嘟囔了句什么,那翻譯的孩子學著老者的腔調,對張綏之說:“阿普說,漢家娃娃,心思干凈,沒經過山里的事,怕鬼是正常的。”
這話與其說是安慰,不如說是更深的調侃。張綏之只能訕訕地笑了笑,感覺自己這個新科進士的威風,在這深山老寨里算是丟盡了。
經過這一嚇,花翎和阿依朵似乎更覺得這漢家哥哥有趣了,一左一右挨得更緊。花翎幾乎把半個身子都靠在了張綏之身上,在他耳邊呵氣如蘭,用帶著濃重口音但努力清晰的漢話低語:“漢家哥哥,別怕那些假的啦!我們火把寨,真正厲害的可不是鬼故事哦。”
阿依朵也湊近另一邊,聲音軟糯,卻帶著一絲神秘的意味:“對啊,張公子,你知不知道我們寨子里的姑娘,怎么才算真正長大成人?”
張綏之被她們夾在中間,鼻尖縈繞著少女身上混合了汗味、草葉香和某種獨特體香的氣息,耳邊是溫熱的氣息和撩人的低語,剛剛平復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起來。他隱約感覺到,她們要說的,可能比鬼故事更沖擊他自幼接受的禮教觀念。
“是……是什么?”他下意識地問,聲音有些干澀。
花翎得意地揚起下巴,如同炫耀最值得驕傲的功績:“我們火把寨的女子,到了年紀,要行‘斷根禮’!這才算真正的成年人,有資格找男人,生娃娃,保護寨子!”
“斷……斷根禮?”張綏之一時沒反應過來,但“斷根”二字聽起來就帶著一股血腥和決絕的意味,讓他心頭一凜。
“對啊!”阿依朵接口道,語氣天真又殘酷,“就是獨自一個人,偷偷摸到跟我們寨子有仇的部落,或者那些欺負人的壞蛋頭領附近,找到機會,趁他不注意,或者制服他,然后……用我們特制的小銀刀,咔嚓一下!”她伸出兩根手指,做了一個切割的動作,臉上還帶著純真的笑容,“把他那個作惡的‘禍根’給割下來!帶回來給長老們查驗,就算成功啦!”
張綏之聽得目瞪口呆,背后瞬間冒出一層冷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這哪里是什么成人禮?這分明是……是刺殺!是血腥的復仇!是聞所未聞的野蠻習俗!他下意識地夾緊了雙腿,感覺某個部位涼颼颼的。
花翎見張綏之臉色發白,更是來了勁,故意用夸張的語氣說:“我十二歲那年就完成啦!對付的是個黑苗寨的大個子,可壯了!我躲在草叢里兩天兩夜,才找到機會,趁他喝醉了酒落單,一下子就得手了!他那玩意兒,嘖嘖,丑死了!”她說著,還拍了拍自己腰間,那里似乎真的懸掛著一柄小巧而鋒利的銀刀。
阿依朵也搶著說:“我割的是個倮倮寨的頭人,可厲害啦!手下好多人的!我假裝是迷路的小女孩,接近他,然后用阿詩瑪頭目教的法子,一下子就把他就放倒了!”她比劃著,眼中閃過一絲與甜美外貌不符的狠厲之色.
兩個少女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談論今天獵到了什么野兔山雞。張綏之卻聽得心驚肉跳,頭皮發麻。他看著身邊這兩個笑靨如花、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實在無法將她們與如此血腥殘忍的行為聯系起來。這就是火把寨?這就是阿詩瑪統領下的女子?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邊地部落與漢家文明之間那道巨大而深刻的鴻溝。這里的生存法則,如此直白,如此殘酷,充滿了原始的力量與血腥。
“怎么樣?漢家哥哥,現在知道我們火把寨姑娘的厲害了吧?”花翎用肩膀撞了一下還在震驚中的張綏之,壞笑道,“所以啊,你可要乖乖的,別惹我們生氣哦!不然……嘻嘻。”她故意用目光掃過張綏之的下身,威脅意味十足。
阿依朵也掩口輕笑,眼神卻同樣大膽地在張綏之身上逡巡。
張綏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之前的旖旎心思被這可怕的“斷根禮”沖得七零八落。他下意識地并攏雙腿,身體僵硬,再不敢有絲毫妄動。這兩個看似天真爛漫的少女,竟是如此可怕的“小煞星”!
就在張綏之被兩位少女的“恐嚇”弄得坐立不安時,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和交談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榕樹下詭異又曖昧的氣氛。
張綏之抬頭望去,只見兩名身著漢家官服,但與麗江府衙役號服略有不同的男子,在一名寨中武士的引領下,正朝這邊走來。為首一人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中等,面容勉強算得上端正,但眉宇間凝聚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浮躁與戾氣,嘴唇緊抿,顯得十分不耐。他身穿一件藏青色緞面圓領袍,雖是官服制式,但用料明顯考究,腰間的束帶也嵌著塊成色不錯的白玉,只是袍角沾了些泥點,顯得有些狼狽。跟在他身后的青年年紀稍輕,約二十出頭,容貌與前者有幾分相似,卻清秀儒雅許多,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清澈,舉止從容,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湖藍色直裰,反而更襯得氣質干凈。
花翎看到來人,立刻收斂了臉上的嬉笑,湊到張綏之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漢家哥哥,小心點,前面那個黑臉的是木德隆,木府派駐我們寨子管理皮貨交易的,脾氣壞得很,總覺得自己是城里來的老爺,看不起我們寨子里的人。后面那個是他弟弟木景云,人倒是不錯,比他哥哥講道理多了。”
張綏之心下了然,原來是木府的人。木氏土司在麗江勢力龐大,其家族分支遍布各地,負責各種事務,這火把寨位置重要,出產優質毛皮,有木府的人常駐并不奇怪。
木德隆顯然心情極差,走到近前,甚至沒先跟老者行禮,目光就掃過張綏之,看到他左右依偎著的花翎和阿依朵,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和輕蔑,黑著臉,用帶著濃重麗江口音的官話,語氣沖撞地對老者抱怨道:“阿普,你這故事講完了沒有?這鬼地方,一到晚上就陰風慘慘的!我跟你們說,我住的那碉樓,這兩天晚上鬧鬼!窗戶外面,老是有一張白慘慘的鬼臉飄來飄去!嚇得我覺都睡不好!你們寨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他這話一出,旁邊的孩子翻譯還沒來得及開口,花翎和阿依朵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阿依朵更是揚了揚手里那個剛嚇過張綏之的白樺樹皮面具,用土語大聲說了句什么,孩子們頓時爆發出一陣更大的哄笑。
張綏之立刻明白了,木德隆看到的“鬼臉”,八成就是寨子里這些調皮孩子搞的惡作劇,可能手法比阿依朵剛才更隱蔽、更持續。看來這位木府老爺的人緣和膽子,都不太好啊。
老者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木德隆一眼,用土語慢悠悠地回了一句。那翻譯的孩子忍著笑,對木德隆說:“阿普說,木老爺,心里干凈,眼里就干凈。鬼怪只找心虛的人纏。”
木德隆被噎了一下,臉更黑了,卻又不好對德高望重的老者發作,只能把氣撒在別處,目光再次落到張綏之身上,語氣不善地問:“你是哪里來的?看著眼生得很。怎么跟這兩個野丫頭混在一起?”他顯然把張綏之當成了某個不懂規矩、跑來獵奇的普通漢家子弟。
張綏之雖然不喜對方態度,但顧及禮數,還是站起身,拱手一禮,不卑不亢地道:“在下張綏之,麗江人氏,隨家姐應阿詩瑪頭目之邀,前來觀禮。”
“張綏之?”旁邊的木景云聽到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連忙上前一步,拱手還禮,態度十分謙和:“可是去年殿試高中二甲第九名、新科進士張綏之張公子?”
張綏之微微頷首:“正是在下。”
木景云臉上露出真誠的敬佩之色:“久仰張公子大名!沒想到能在這深山寨中得見!失敬失敬!”他拉了拉還在愣神的兄長木德隆,“大哥,這位就是麗江同知張大人的公子,新科進士張綏之。”
木德隆這才反應過來,臉色變了變,上下重新打量了張綏之一番,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出點進士老爺的威風,但看著張綏之年輕的臉龐和略顯凌亂的衣衫,那點嫉妒和輕視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勉強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拱了拱手:“原來是張公子,幸會。”語氣依舊淡淡的,沒什么熱情。
木景云則顯得熱情周到得多,他看了一眼漸漸西斜的月亮和愈發深沉的夜色,對張綏之道:“張公子,這篝火盛會雖熱鬧,但夜深寒重,令姐想必也疲憊了。敝舍就在寨子東頭,雖比不得城里的宅院舒適,但總算干凈整潔,也比這露天地里暖和些。若張公子與令姐不嫌棄,不如移步敝舍歇息?總好過在這喧鬧處將就。”
張綏之正被花翎和阿依朵“纏”得有些頭大,且確實擔心姐姐張雨疏,覺得木景云的提議甚好,便拱手道:“木兄盛情,在下感激不盡。只是還需等家姐回來,并與阿詩瑪頭目知會一聲。”
“那是自然。”木景云微笑著點頭,“待會兒我陪張公子一同去尋令姐和阿詩瑪頭目說明便是。”
花翎和阿依朵見張綏之要被“搶走”,頓時不樂意了。花翎嘟著嘴道:“漢家哥哥,不是說好跟我們玩的嗎?去他們那冷冰冰的碉樓有什么意思!”
阿依朵也拉著張綏之的袖口,眼巴巴地看著他。
張綏之只好溫言安撫:“今日多謝兩位姑娘相伴,甚是開心。只是夜已深,家姐需要休息,改日再向兩位姑娘請教寨中風物。”他刻意避開了“斷根禮”之類的話題。
這時,阿詩瑪也帶著張雨疏回來了。張雨疏臉上帶著微醺的紅暈,眼神明亮,顯然與寨中長老們的會面頗為愉快。張綏之連忙上前,將木景云的邀請告知。
阿詩瑪看了看木家兄弟,尤其是臉色不豫的木德隆,哈哈一笑,對張雨疏道:“雨疏妹妹,去他們那兒住也好。木二公子是體面人,他那碉樓確實比我們這寨子里的木屋舒服些,也清靜。你們姐弟倆初來乍到,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再去找你們玩!”她又拍了拍張綏之的肩膀,湊近低語,帶著戲謔,“小公子,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花翎和阿依朵可是盯上你咯!自求多福吧!”說完,又是一陣爽朗大笑。
張雨疏見阿詩瑪也同意,便向木景云道謝:“如此,便叨擾木公子了。”
于是,張綏之姐弟便辭別了阿詩瑪和依依不舍的花翎、阿依朵,隨著木家兄弟向寨子東頭走去。
木家的宅邸坐落在一片相對平整的高地上,遠遠望去,果然如木景云所言,更像一座防御性的碉堡。宅院由厚重的青磚砌成,方方正正,高達三層,墻體上開有狹長的箭窗,四角有突出的角樓。屋頂是平的,充當瞭望臺,此時正有一名手持長矛的衛兵在上面巡邏。整個建筑在月光下顯得堅固而冷峻,與周圍依山而建、充滿生機的木質吊腳樓形成鮮明對比,透露出一種與本地格格不入的疏離感和戒備心。
走到近前,兩扇包著鐵皮的厚重木門緊閉著。木景云上前叩響門環,很快,一名穿著整潔灰色布衣、年紀約五十上下、面容精干的老者打開了門,身后還跟著一名低眉順眼、穿著樸素但干凈的靛藍布裙的年輕侍女。
“大公子,二公子,你們回來了。”老者聲音平穩,目光迅速掃過木家兄弟身后的張綏之姐弟,微微躬身,“這二位是?”
木景云介紹道:“李叔,這兩位是麗江城來的貴客,張同知家的公子和小姐。張公子,張小姐,這位是管家福伯,那是侍女小紅。寒舍簡陋,下人不多,還請多多包涵。”
李叔和小紅連忙向張綏之姐弟行禮問安,態度恭敬卻不卑不亢。
走進碉樓,內部景象卻讓張綏之有些意外。與外表的粗獷堅固不同,宅內布置得頗為典雅清幽。地面鋪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客廳中擺放著花梨木的桌椅,墻上掛著幾幅意境悠遠的山水字畫,多寶格上陳設著一些瓷器古玩,雖然不算名貴,但搭配得宜,顯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炭盆里燒著銀炭,暖意融融,驅散了山夜的寒涼。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寨子里濃郁的煙火氣、烤肉香截然不同。
木德隆一進門,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弟弟木景云道:“景云,你招呼客人吧,我累了,先下樓歇息了。”說完,甚至沒和張綏之姐弟客套一句,便徑直沿著室內陡峭的木樓梯,“噔噔噔”地下樓去了,腳步聲在空曠的磚石建筑內回響。
木景云對兄長的失禮顯得有些尷尬,抱歉地對張綏之姐弟笑了笑:“家兄近日……嗯,因寨中事務和……呃……休息不佳,心情煩躁,絕非有意怠慢,還請張公子、張小姐千萬不要見怪。”
張雨疏溫婉一笑:“木二公子客氣了,是我們深夜打擾,實在過意不去。”
張綏之也道:“無妨,木兄不必介懷。”
木景云見二人如此通情達理,神色稍緩,示意李叔和小紅去準備茶水和客房。他請張綏之姐弟在客廳坐下,親自斟茶,嘆了口氣,解釋道:“不瞞二位,我們木家這一支,從曾祖輩起,就被土司老爺派駐到這火把寨,負責與寨民交易,收購山貨皮張,運往麗江城中。說起來也算是三代經營于此了。”
他環顧了一下這間雖雅致卻難掩孤寂的客廳,繼續道:“只是這火把寨地處偏遠,民風……彪悍,與城中生活天差地別。家兄性子急,總想著做出成績,早日調回城中,故而時常焦躁。加之最近……他總說這宅子不太平,夜半有異響,窗外見鬼影,弄得心神不寧。請了寨子里的祭司來看過,也說沒什么問題,可他就是疑神疑鬼……唉。”
張綏之想起花翎和阿依朵的惡作劇,以及木德隆剛才在榕樹下的抱怨,心中了然,那“鬼影”十有**是寨中調皮孩童所為,目的可能就是戲弄這位不討喜的木府老爺。但他不便說破,只是安慰道:“或許只是山風呼嘯,樹影搖曳,加之木兄思慮過重,以致錯覺。安心靜養幾日便好。”
木景云苦笑著搖搖頭:“但愿如此吧。”他頓了頓,轉移了話題,語氣中帶著真誠的敬佩,“張公子少年登科,名動京華,實在是吾輩楷模。這窮鄉僻壤,難得有您這樣的雅士光臨,今晚定要備些薄酒,向公子請教些學問。”
張綏之連稱不敢。
這時,小紅過來稟報,客房已經收拾妥當。木景云便親自領著張綏之姐弟上樓去看房間。客房在二樓,陳設同樣簡潔而雅致,窗戶正對著寨子的方向,透過窗格,還能看到遠處廣場上未熄的篝火余燼和隱約晃動的人影,狂歡似乎還未完全結束。
安頓好張雨疏后,木景云又邀請張綏之到三樓他的書房小坐。書房里藏書頗豐,除了經史子集,竟還有許多地理志異、民俗風物之類的雜書,可見木景云雖身處邊地,卻是個好學之人。兩人品茶夜談,從京城見聞到麗江風土,從圣賢文章到邊寨習俗,竟十分投緣。木景云學識淵博,談吐文雅,且對火把寨乃至整個滇西的形勢都有獨到見解,讓張綏之刮目相看,漸漸忘了初時的拘謹和這一整日的疲憊與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