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在小單間里睡了個十足十的飽覺,小小的身子陷在松軟的床墊中,醒來時小院屋里仍是漆黑一片。
她迷迷瞪瞪地扒著窗沿往外瞧,天邊連一絲魚肚白都沒有,便又蜷回去,囫圇個兒地沉入了夢鄉。
這一覺直睡到日頭高懸,明晃晃的陽光透過窗紙,將滿室映得亮堂堂,她才揉著眼睛坐起身,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餓得咕咕直叫。
外間堂屋里,與她境況差不離的幾乎是所有人,都圍坐在一張大圓桌旁用早飯。
孟柒正一手端著一碗清粥,一手拿個大肉包子吃得狼狽,抬眼便與剛走出來的阿沅對上了視線,他眼底兩抹濃重的青黑,臉上寫滿了疲憊與無奈,幽幽地望過來。
阿沅被他那眼神看得一個激靈,趕忙擠出個甜甜的笑容,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綿軟:“柒叔回得這么早呀?”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說錯了。
孟柒顯然沒被這故作乖巧的問候安慰到,若是此刻站著,怕是真要腳下一軟打個趔趄。
他狠狠咬著一只汁水豐盈的肥肉包子,聞言悶悶地“嗯”了一聲,聲音從包子縫里擠出來,帶著些含糊的郁氣:“剛回。”
一直到阿沅停了筷,孟柒并沒有告知她墻角聽來的消息,阿沅也不催促不焦急,這時候他向個三歲小娃一五一十匯報,才真真是奇怪。只想著,如果是她應該知道的,以后爹娘定不會瞞她。
“吃飽~去找~老妖婆!”被紅袖抱起來,坐下的小奶團子揮舞著小勺子,又開始裝小大人安排起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里滿是躍躍欲試的興奮。
孟柒聽得眼皮直跳,只覺得心口又中了一箭。他剛馬不停蹄地奔波回來,氣還沒喘勻呢。這下他更確信,自己上輩子定然是與這位小主子結下了什么不解的仇怨。
“昨晚老太太著實嚇得不輕,”旁邊一十五見狀忙稟報,試圖緩和氣氛,“天還沒大亮,就慌慌張張差人搬出松鶴院,到前頭二爺院子去住了,應不會那么快搬回來。”
他學著那老太婆驚魂未定的腔調,壓低了聲音道,“后院陰氣重得駭人,還是住在前院踏實些。”
“侯府里頭那些人,折騰了一晚上沒合眼,這會兒倒是消停了,估摸著都補覺了。”孟柒嘆了口氣,再回去倒不是不行。
只是他看著眼前精神頭十足的小姐,再想想自己熬得通紅的眼睛,只覺得渾身骨頭都叫囂著疲憊,恨不能立刻尋個地方躺上幾個時辰,哪怕合合眼也是好的。
不過,昨晚他伏在屋頂上揭瓦,倒真是聽到了不少腌臜隱秘,那些話此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前幾天,他只覺侯府那些人心腸狠毒,無情無義,竟將自家主子丟到這鳥不拉屎的破莊子里不聞不問。
可自從主子雷厲風行讓他處置了莊頭一家,又吩咐他們將整個小院守得鐵桶一般嚴密,還往夫人和兩個小主子身邊安排了人,他才漸漸嗅出事情遠非表面那么簡單。
昨晚聽了一夜壁角,那些所謂的“親人”私下里的盤算、冷血無情的話語,才讓他徹底明白,那哪里是人,分明是一群披著人皮的豺狼畜生,心思歹毒得很。
“搬了正好!”
阿沅一聽,眼睛更亮了,拍著小手道,“窩要去~挖空它!”
昨晚正是因為那一屋子人都擠在松鶴院里,才沒方便她動手。如今她自己搬走了,豈不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
“小姐想要的,可是這些?”孟柒指了指屋角,那里堆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大布包袱,并兩只沉甸甸的箱籠,“如若不全,在下和幾個兄弟今晚再跑一趟便是,不必勞動小姐親自涉險。”
實際上,昨晚阿沅撤離之時,特意給他留了兩個暗衛相助,他倒也不算孤軍奮戰。
“這是什么?”阿沅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頓時像只歡快的小雀兒,噔噔噔地跑了過去。紅袖連忙跟上,手腳利落地幫她解開包袱的結,又掀開了箱籠的蓋子。
“鋪子的契書、房契、地契、銀票,還有現銀,方便取的都在這兒了。”見小主子湊在箱子前,小臉被金銀的光芒映得發亮,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孟柒臉上終于有了點松動的神色,眼底也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得意。
十五和十六更是挺直了腰板,臉上帶著干成了大事的暢快,“除了那些擺在明面上、一時動不得的,其他的,我們給她抄了個底朝天,半點沒剩。”
阿沅蹲下身,一包一包、一箱一箱地仔細翻看,小嘴驚訝地窩成了圓形。
那老妖婆的家底還真是厚實,銀票和房契、地契都收在一個精巧的紫檀木小匣子里,塞得滿滿當當;另有半箱子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元寶,晃得人眼花;余下的便都是白花花的銀元寶,整齊地碼滿兩個大木箱子。
“窩…看看,”她拿起那匣子地契,又噔噔噔地跑回桌邊,踮著腳將契紙一張張鋪開,胖乎乎的小手指頭在上面點點劃劃,裝模作樣地審視著。
直到翻了七八張,孟柒忽然察覺什么,疑惑地問道:“小姐……認得字?”
阿沅心里“咯噔”一下,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原主才三歲多一點,按理該是不識字的。
她連忙把手上的契紙翻來覆去,最后索性放倒了看,倒著瞅,小眉頭緊緊擰著,一副努力辨認卻認不得的苦惱樣子。
想想似乎不夠,她又抬起頭,沖著孟柒鼓起腮幫子,圓溜溜的眼睛里含著被戳破的羞惱,奶聲奶氣地控訴:“柒叔!泥別欺負人!”
她那副強裝大人、卻又童稚畢露的萌態,只讓滿屋子的人都忍不住背過身去,肩膀聳動,捂嘴低笑。
孟柒倒是沒笑,臉上仍是那副沒什么的表情,只是伸手往自己懷里一探,取出一張疊得整齊的紙,“啪”地一聲輕拍在桌上。“小姐要找的,可是這莊子的地契?”
阿沅湊過去,待看清紙上端端正正寫著的“嘉禾莊”三個大字,心里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終于落了地,歡喜之情溢于言表,脫口而出:“柒叔,愛泥哦!”
這話直白得讓孟柒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微微一僵,隨即,他那顆因連日奔波而冷硬疲憊的心,似乎悄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透進一絲暖意。
阿沅繼續翻看著手里的紙張,忽然間,她眉頭一皺,小臉上又透出了一股不滿足的神情,“娘親說,賣身契,好…拿捏。”
“這個在下倒是想到了,”孟柒點了點頭,語氣平穩地補充道,“不過只取了莊子里十幾個下人的。另外,侯府大管家那張,思量著或許日后有用,便也一并取了回來。”
說著,他又伸手入懷,這回掏出厚厚一疊印有官府印鑒的契紙,穩穩地摁在阿沅的小手里。
阿沅看著手里這一大摞,一時有些語塞,抬起小臉,眨巴著大眼睛望著孟柒,那眼神,心里埋怨開了:“我懷疑泥在搶我飯碗,可我沒有證據。”
又低下頭,一副呆萌的模樣,將那些賣身契上下翻看、顛來倒去地“研究”了半天,好像她真能從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看出朵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