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躺著上法庭
新加坡最高法院行政庭外,上午八點五十分。
三輛救護車在刺耳的警笛聲中駛入,卻被早已守候的媒體車隊堵住去路。長槍短炮瞬間圍攏,閃光燈透過車窗將車內映成一片慘白。
“蘇小姐,請戴好眼罩。”隨行護士快速拉上擔架旁的遮光簾,但快門聲和呼喊聲仍穿透進來:
“蘇清婉女士!請問您真的在手術后就飛回新加坡嗎?”
“政府補助金欺詐指控您作何回應?”
“傳聞您腹中胎兒有嚴重疾病,是否影響您處理公司事務的能力?”
我躺在擔架上,腹部綁著胎心監護儀和宮縮監測帶,靜脈輸液管連接著手臂。鼻氧管提供著額外氧氣,但每一次呼吸仍感覺肺部被什么壓著。
三天前從波士頓起飛的醫療專機,二十小時航程中兩次輕微宮縮,用了兩次硝酸甘油才穩住。落地后直接入住中央醫院特護病房,昨天一整天都在做全面檢查——寶寶B的顱內出血點穩定,但心功能數據比在波士頓時略有下降。
“讓開!讓開!”保安推開車門,和醫護人員一起將擔架車推下救護車。閃光燈暴雨般傾瀉,我瞇起眼,抬手遮擋。
“蘇小姐,請保持平躺!”護士按住我的肩膀。
擔架被快速推進法院側門,媒體的喧囂被厚重的大門隔絕。大理石走廊空曠冷清,只有輪椅和擔架車輪滾動的回聲。
行政法庭在三樓。沒有電梯直達,需要轉運。
“陸先生已經協調了臨時升降平臺。”林峰出現在走廊盡頭,身后跟著兩名法院工作人員和一臺液壓升降機,“但需要五分鐘安裝時間。”
“胎心?”我問隨行醫生——來自波士頓團隊的Dr. Carter,他專程跟機抵達新加坡。
Carter醫生看著監護儀屏幕:“138和115,都在正常范圍。但您的心率偏快,122,需要平靜。”
平靜。這個詞在這種場合近乎可笑。
升降平臺安裝完畢,擔架被緩緩抬升。三樓法庭外的等候區,Sophia已經等在那里。她瘦了一大圈,黑眼圈深重,但看見我時眼睛立刻紅了。
“Wan……”她蹲在擔架旁,握住我的手,“對不起,我沒能——”
“不是你的錯。”我打斷她,看向她身后——陳律師提著厚重的公文包,對我點點頭。
“九點整開庭。”陳律師語速很快,“法官是Lim Siew Li,女性,五十六歲,以嚴謹和不同情弱者著稱。她允許您躺著出庭已是破例,所以……”
“所以我不能博同情,要講事實。”我替他說完,“材料準備好了?”
陳律師遞過平板電腦,上面是所有需要出示的證據文件電子版。“原件已經提交法庭。但對方律師——商務部的法律顧問——肯定會攻擊三點:第一,蘇北堂授權的真實性;第二,Eleanor Shaw推薦信的效力;第三,李明哲的研究員身份證明。”
“我們有公證文件。”
“對方會說公證也可能造假。”Sophia咬牙,“他們找了一個所謂的‘專家證人’,會質疑所有材料的真實性。”
法庭門開了。一名法警走出:“蘇清婉女士?法庭準備就緒。”
擔架被推進法庭。
這是一間中型審判庭,旁聽席上坐著十幾個人——有媒體代表、商務部官員,還有幾個我不認識但眼神不善的中年男女。正前方的法官席上,Lim法官已經就位,戴著金絲眼鏡,面無表情。
而被告席旁,多了一張臨時安置的醫療床。
我被推到床旁,在醫護人員攙扶下緩慢平移上去。監護儀器重新連接,屏幕上兩個胎心率波形在跳動。法庭里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肅靜!”法官敲下法槌,目光落在我身上,“蘇清婉女士,本庭考慮到您的身體狀況,特別允許您以臥姿參與庭審。但請注意,這并不意味著程序上的特殊優待。您清楚嗎?”
“清楚,法官大人。”我對著麥克風說,聲音通過法庭音響傳出,有些虛弱但清晰。
“很好。”法官看向原告席,“商務部代表,請陳述案件。”
商務部律師起身——一個四十多歲、梳著一絲不茍背頭的男人。“法官大人,我方指控蘇清婉女士名下的‘星源文化’公司,在申請政府創業補助金過程中,提交了多項虛假或誤導性材料,涉嫌欺詐。具體包括……”
他的陳述持續了十分鐘。每一句都像刀子,精準切割我三個月來搭建的一切。
我聽著,手輕輕放在腹部。寶寶A今天異常活躍,一直在踢,像是感受到我的緊張。寶寶B則安靜得多,但監護儀顯示心率穩定。
“……綜上所述,我方請求永久吊銷‘星源文化’的商業執照,追回已發放補助金,并處以法定最高額罰金。”
法官轉向我:“被告方回應。”
陳律師起身:“法官大人,我方首先對商務部指控的事實基礎提出質疑。所有指控材料均經合法公證,且……”
“對方律師,”商務部律師打斷,“我們請到了專業證人,可以證明所謂‘公證’也可能存在程序瑕疵。”
法官點頭:“傳喚證人。”
一個西裝革履的五十多歲男人走上證人席。他叫吳志明,自稱是“國際認證與公證審查專家”。
陳律師臉色變了,低聲對我說:“他是David Tan的大學同學,我早該想到……”
吳志明在宣誓后開始作證。他用極其專業的術語,逐條質疑我們的每一份文件:蘇北堂的授權書簽名“可能與晚年筆跡不符”;Eleanor Shaw的推薦信“使用的是非官方郵箱后綴”;李明哲的MIT研究員證明“缺少實驗室主管的副簽”……
每一條都看似合理,每一條都直擊要害。
陳律師起身質詢,但對方準備充分,滴水不漏。
庭審進行了兩小時。我越來越冷,不是空調溫度低,而是從心底滲出的寒意。腹部的宮縮監測帶突然收緊——一次輕微的宮縮,持續了二十秒。
Carter醫生立刻在我耳邊低語:“蘇小姐,您需要休息。壓力會誘發宮縮。”
“我不能休息。”我看著法官,“法官大人,我可以發言嗎?”
法官看了看時間:“給你五分鐘。”
醫護人員調高病床角度,讓我半躺。我深吸一口氣,對著麥克風:
“法官大人,吳先生指出了很多‘可能’和‘疑似’。但我想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如果這些材料真的是偽造的,我們為什么要選擇如此容易被質疑的方式?”
法庭安靜下來。
“蘇北堂女士今年九十三歲,深居簡出。如果我們想造假,完全可以選擇一個更容易接觸、更不容易被驗證的授權人。Eleanor Shaw的推薦信如果偽造,為什么我們敢用她的私人郵箱——那個所有業內人士都知道她確實在用的郵箱?李明哲的證明缺少副簽,是因為他的實驗室主管正在亞馬遜雨林進行田野研究,三個月內無法聯系——這件事MIT媒體實驗室官網有公告。”
我一口氣說完,心率監護發出輕響——134,太高了。
“這些解釋,你們可以在法庭上提出。”商務部律師冷冷道。
“我們提出了。”陳律師立刻接話,“但貴方選擇性忽視了解釋文件,只抓住疑點不放。這不符合程序正義。”
法官翻看著文件,沉默良久。
然后她說:“休庭一小時。雙方準備最終陳述。”
法槌落下時,我的腹部傳來一陣尖銳的墜痛。
第二節:顱內警報
休庭室實際是法院的一間小會議室,臨時改造成了醫療監護點。
我被推進去時,Carter醫生立刻開始檢查:“宮縮頻率增加,十分鐘一次。需要用藥嗎?”
“先等等。”我看著平板電腦上Sophia剛發來的消息:「波士頓那邊有緊急消息,要求立即視頻會診。」
林峰已經架設好了衛星通信設備。幾秒鐘后,Miller醫生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波士頓兒童醫院的會診室。
“蘇小姐,”他沒有任何寒暄,直入主題,“我們剛剛分析了您今早傳回的最新胎兒MRI數據。寶寶B的顱內出血點……擴大了。”
世界安靜了一秒。
“擴大多少?”Carter醫生搶著問。
“從3毫米擴大到5.2毫米。而且位置更靠近運動皮層功能區。”Miller的表情極其嚴肅,“更嚴重的是,我們在新掃描中發現了早期腦水腫跡象。如果不干預,可能會壓迫周圍腦組織,造成不可逆損傷。”
我閉上眼睛,感覺氧氣面罩里的氣流都變冷了。
“干預方案?”陸司琛的聲音突然從屏幕外傳來——他出現在鏡頭里,顯然一直在旁聽。他看起來比三天前更憔悴,眼里全是血絲。
“兩個選擇。”Miller說,“第一,保守治療,使用激素和脫水劑試圖控制水腫,但效果不確定。第二,再次宮內干預,進行腦室穿刺引流。”
“風險?”我問。
“第二次干預的風險比第一次更高。胎兒已經經歷了一次心臟手術,承受能力下降。穿刺可能導致新的出血點,或者感染。”Miller頓了頓,“成功率……我們預估50%左右。”
50%。
賭命一樣的概率。
“如果引流成功,能解決根本問題嗎?”陸司琛問。
“不能。只能緩解腦水腫,為大腦發育爭取時間。最終神經功能會怎樣,仍然要看后續發育和康復情況。”Miller看著我們,“但如果不做,腦水腫持續壓迫,神經損傷幾乎是必然的。”
會議室里只有監護儀的滴答聲。
“需要什么時候做決定?”我問。
“越快越好。如果做,最佳時間是未來48小時內。”Miller補充,“而且……我們建議在波士頓做。我們的團隊和設備最熟悉這個病例。”
48小時。
從新加坡飛回波士頓,醫療專機需要20小時。加上準備時間,剛好是極限。
“我們……”我剛開口,腹部突然一陣劇烈收緊。
宮縮監測發出持續報警——這次不是輕微宮縮,是強度達到80%的真性宮縮,持續了45秒。
Carter醫生立刻給我舌下含服硝酸甘油:“蘇小姐,您不能再承受壓力了。必須馬上回醫院!”
視頻那頭的Miller醫生也看到了數據:“她的身體到極限了。不能長途飛行,至少在宮縮控制住之前不能。”
“那就把你們的團隊和設備運過來。”陸司琛突然說,“專機去接,所有設備打包空運,費用我承擔。”
“陸先生,那需要至少——”
“24小時。”陸司琛打斷Miller,“我有辦法在24小時內,讓波士頓團隊和設備抵達新加坡。你們只需要同意。”
Miller和同事們快速商議,然后點頭:“可以。但蘇小姐必須立刻住院,絕對臥床,接受宮縮抑制治療。如果宮縮控制不住,一切都是空談。”
“聽到了嗎?”陸司琛透過屏幕看著我,眼神近乎懇求,“清婉,放下法庭的事。公司沒了可以重來,孩子等不了。”
我看著屏幕上的兩個男人——一個在波士頓,一個在屏幕外,都在用他們的方式試圖救我,救孩子。
腹部又一陣抽緊。疼痛讓我彎下腰。
“蘇小姐!”護士扶住我。
我抬起頭,冷汗浸濕了頭發:“Carter醫生,用藥控制宮縮。能控制住,我就繼續庭審。控制不住……我認輸。”
“清婉!”陸司琛的聲音帶著怒意。
“陸司琛,”我看著屏幕上他的臉,“如果今天我放棄了,以后每一次遇到困難,我都會想‘當初為什么不再堅持一下’。我要給孩子做的榜樣,不是一個遇到難關就逃跑的母親。”
宮縮監測的曲線再次攀升。
Carter醫生給我靜脈推注了宮縮抑制劑。藥物進入血管的瞬間,一股冰冷感蔓延開來。
“這藥會影響胎兒心率,必須密切監測。”他快速說道,“而且只能維持四小時。四小時后需要再次評估。”
四小時。
足夠完成庭審最終陳述。
“推我回法庭。”我說。
第三節:三個電話同時響起
下午兩點十分,庭審重新開始。
宮縮抑制劑的副作用讓我頭暈惡心,但宮縮暫時止住了。胎心率略有下降,但仍在安全范圍。
法官看了看時鐘:“被告方,請做最終陳述。”
陳律師起身,但被我制止。
“法官大人,請允許我自己說。”我對著麥克風,聲音比上午更虛弱,但每個字都清晰。
法官猶豫了一下,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氧氣面罩蒙上一層薄霧。
“法官大人,在過去三小時里,我接到了兩個醫療緊急通知。”我緩緩說,“我在波士頓的主治醫生告訴我,我腹中一個胎兒顱內出血擴大,需要緊急手術。我的隨行醫生告訴我,我的身體可能無法承受這場庭審的壓力,隨時可能早產。”
法庭里一片寂靜。
“我本可以用這些理由申請延期,甚至放棄。”我看著法官,“但我沒有。因為‘星源文化’不只是我的公司,它是我在失去一切后重新站起來的證明,是我給未出生的孩子的承諾——媽媽不是一個遇到困難就放棄的人。”
商務部律師想說什么,但法官抬手制止。
“您剛才問,為什么我們不選擇更容易偽造的材料?”我繼續,“因為從始至終,我們沒有偽造任何東西。我們選擇的合作者,都是這個領域真正的權威,因為他們值得信任。我們提交的文件都有瑕疵,因為真實世界就是這樣——九十三歲的老人筆跡會變,頂尖學者會用私人郵箱,研究員的主管會在亞馬遜失聯三個月。”
我停頓,讓呼吸平穩。
“如果貴部門真的關心創業環境的公正,應該做的是核實,而不是基于‘可能’和‘疑似’就判一家初創公司死刑。您今天吊銷的不只是一張執照,您可能扼殺的,是一個能夠讓亞洲傳統工藝走向世界的平臺,是十二個年輕人的夢想,還有一個……想證明自己可以獨立活下去的孕婦的最后尊嚴。”
淚水模糊了視線,但我沒有擦。
“我的最終請求很簡單:請給我們時間,去補齊所有您認為有瑕疵的文件。如果最終證明我們造假,我們認罰。但如果我們是清白的,請不要讓我們為‘真實世界的不完美’付出毀滅的代價。”
說完最后一句,我癱回病床。心率監護報警——145,宮縮監測顯示又開始有輕微波動。
法庭里久久無聲。
法官低頭翻看著厚厚的卷宗。旁聽席上,有記者在快速記錄,有官員在交頭接耳。
然后,三個電話同時響了。
第一個是我的醫療監護儀——宮縮強度突然升至90%,持續一分鐘。
第二個是林峰的手機——他看了一眼,臉色驟變,快步走到陸司琛身邊低語。
第三個是法官書記員的座機——她接聽后,表情驚訝,然后寫了張紙條遞給法官。
Carter醫生立刻給我用藥,但這次宮縮沒有立即緩解。
陸司琛聽完林峰的話,猛地站起身,看向我,眼神復雜到難以解讀。
法官看完紙條,抬起頭,敲響法槌。
“本庭收到一份剛剛從波士頓兒童醫院傳真過來的文件。”她的聲音帶著罕見的波動,“是Jonathan Miller醫生團隊的正式聲明,證實蘇清婉女士的胎兒確實患有復雜性先天性心臟病,并于一周前在波士頓接受了高危宮內手術。聲明中還提到,蘇女士是在明知長途飛行會危及自身和胎兒的情況下,堅持回國參加本次聽證會的。”
法庭嘩然。
商務部律師站起來:“法官大人,這與本案無關——”
“不,有關。”法官嚴厲地看他一眼,“這關系到被告人的誠信和動機。一個人愿意冒著失去孩子的風險來捍衛自己的公司,至少說明她重視這件事超過自己的安危。”
她轉向我:“蘇清婉女士,基于醫療團隊證明,以及你剛才的陳述,本庭決定:暫不吊銷‘星源文化’的執照,但給予三十天補充材料期。三十天后,如果材料仍不符合要求,執照自動吊銷。是否接受?”
“接受。”我幾乎是立刻回答。
“休庭!”法槌落下。
與此同時,陸司琛已經沖到我的病床邊。他沒有說話,只是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發疼。
“醫院那邊……”我喘著氣問。
“波士頓團隊和設備已經起飛。”陸司琛快速說,“十二小時后抵達。但你現在必須立刻回醫院,宮縮要控制不住了。”
擔架被快速推出法庭。在走廊里,林峰追上來,把手機遞給陸司琛:“廉政公署的電話,第三次了。”
陸司琛接過手機,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窗邊。
我聽見他的聲音,很冷,很決絕:
“告訴廉政公署,我愿意配合調查我二叔陸振華的所有問題。但有一個條件——他們必須同時調查David Tan濫用職權、打擊報復創業公司的事實。”
“是的,我手里有證據。足夠讓David Tan在里面多待十年。”
“交換?不,這不是交換。這是……清理門戶。”
掛斷電話后,他走回擔架旁。走廊的燈光從他背后照來,他的臉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二叔……”我輕聲問。
“他選擇了他的路,我選擇我的。”陸司琛握住我的手,這次力道輕柔了許多,“現在,我們去救我們的孩子。”
擔架推過法院長廊,窗外新加坡的天空陰沉下來,暴雨將至。
監護儀上,兩個胎心率在跳動。
一個強壯有力。
一個微弱但頑強。
就像我和這個荒謬的世界,還在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