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官家不在宮中,在艮岳。
他要在這里見一位非常重要的臣子——不是臣子進宮見他,而是他專程出宮來見這位臣子。
一位身形極其巨大,在艮岳的池中央站定,那頂天立地的身形立刻引來一陣贊嘆。
這樣的臣子,忠心耿耿,日日夜夜鎮(zhèn)在艮岳的萬石之中,為大宋謀福祉,為萬民開太平,怎么說?大家說,怪不得官家喜愛,加封槃固侯,這樣討人喜歡的一位忠臣,應該!應該!
官家瞇著眼,細細看,時不時上手摸一摸,拍一拍,收回手時捻須笑一笑。
“端儼挺立,真如真官神人,”官家贊嘆道,“白樂天其言是也,嶷嶷然豈非望而畏之?”
“有真人降世,才有神石追隨,否則此石只該仙山有,如何會不辭辛苦,來到真人面前呢?”
真人的眉眼彎彎,顯見受用極了。
“你們?yōu)闃劰毯钪拢彩潜M心竭力,”真人嘆道,“我都看在眼里。”
李彥嗓子突然就哽咽了幾聲。
“只要真人得證仙果,奴婢們辛苦些,又算得什么?”
他說完這話,又偷偷看了官家?guī)籽郏屑氂^察過臉色后,才輕輕地,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官家不是個遲鈍的人,他既擅畫,又擅字,還擅弄權,是個極其聰明,極其敏感的人,李彥一嘆氣,他立刻就察覺到了。
“何事?”
李彥便小心地露出為難神色,又為難,又苦惱似的向后看了一眼,“仙童將封……”
仙童將封,但怎么封呢?
是給她新修一個道觀,還是將寶箓宮賜給她?又或者再給她些別的什么東西?土地?奴仆?
當然,李彥有的是錢,他四處搞錢搞土地,兩只手抓著金山銀山,所以給朝真帝姬再怎么準備東西,對他而言都是九牛一毛,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彥一提起仙童,官家自然就想起仙童身上還有沒處置的事。
官家那細長的眉就輕輕皺了起來,向后望了一眼。
身邊花團錦簇似的圍著的人太多,仙童的個子不夠高,根本擠不到前面來。
“她這兩日可曾又淘了什么氣?”
李彥躬身,“資善堂回報說,仙童這兩日用心讀書,與姊妹們親善,都是極好的,只是看著像掛念宇文贊讀,卻也沒說什么。”
官家半晌不語,冷哼了一聲:“他是滿腹經綸,只是太有主意了些,不當留在皇子們身邊。”
這句話一出,李彥就算放心了一半。
但只放心了一半,李彥想,還沒完。
宇文時中有主意,亂教書,這并不是大的過失,官家可能會將他換一個位置,甚至遣出京,但也僅此而已,這事兒就算完了;
但如果宇文時中得了太子的授意,有意教帝姬這么說的呢?
帝姬長年在寶箓宮不假,可太子的手要是伸得很長,那什么事兒都能硬說得通啊!
李彥心里有個算盤,想構陷太子倒也不難,除卻從宇文時中這下手外,他還有好幾步棋可以走。
不過他準備先動一動眼前不那么重要的棋子,比如說哄騙恐嚇一個十二三的小女孩來,說點言不由衷的話。
那位帝姬說是仙童,從小到大哪得過什么人的關心呢?
她要是個愚魯的,貪婪的,見到那一屋子金燦燦的小玩意兒,她就該感激涕零地為鄆王殿下赴湯蹈火,沖鋒陷陣;
她要是個聰明的,膽小的,在隨口同寧福帝姬聊起過財貨之事后就立刻得了這一屋子的財物,她也該明白這些東西的分量,以及鄆王殿下的分量;
況且哪需要她說什么了不得的話呢?只要她在官家面前承認,她所知道的關于燕云,關于張覺的事,都是從太子和宇文贊讀那聽來的,就夠啦!
趙鹿鳴突然打了個噴嚏,曹二十五郎下意識地取出了帕子,剛想遞給她,又訕訕地收了回去。
他們也在艮岳,仙童是要跟著來的,但官家這兩日故意冷落她,她只要在官家深情撫摸槃固侯時跟在后面點一卯就夠了。官家不和她說話,其他人也不會故意和這個麻煩的小女孩聊天。
那艮岳這么大,等官家摸夠了石頭,開始和大家聊天時,她就可以抓緊時間溜走,隨便在艮岳里逛逛。
一逛就逛到了曹二十五郎。
池邊有柳樹垂下萬條綠絲絳,每一棵樹都是極粗壯的,一二人不得抱攏,初時這就令人感到驚訝,怎么新修幾年的艮岳竟然有這么多長成的大樹呢?
但現在沒人驚訝了,有那位頂天立地,拆了城墻才能進城的槃固侯在,什么古樹進不來呢?
曹二十五郎是專程跑來找她的,但態(tài)度就像后宮那位光獻皇后曹氏仍在一般,清清朗朗,大大方方。而且他又像是特意打扮過似的,尤其是那張臉,她怎么看都覺得涂了粉……還挺厲害,從鼻頭到鼻翼,都不浮粉。
她這么盯著他看了幾眼,這位美少年就臉紅了。
白凈紅潤,光澤通透,感覺是很名貴的粉,她想。
美少年似乎低頭咳嗽了兩聲,再抬頭時才恢復了溫柔親和的面容。
“我有些修真上的疑惑,想要求教帝姬。”
他說完之后,臉上露出微笑,又看向她身邊那幾名隨侍左右的女童。
“你們遠些看著就是了,”她說,“別讓鄆王妃再破費了。”
美少年那張白凈紅潤的臉就綠了。
“帝姬在寶箓宮中行止言談,”他說,“也這般率直嗎?”
“你們求神拜佛時不是都很率直嗎?”她反問。
“僧人們也會講幾句似是而非的偈語啊!”美少年抓狂了。
她看看這娃子額頭冒青筋的模樣,倒覺得他臉上的不是粉,是不知道臨睡前刷了啥硬養(yǎng)出來的冷白皮。
“我們有玉清真人撐腰,”她叉腰道,“我們不用費那個勁。”
“你怎知官家會替你撐腰?”曹二十五郎急道。
進入正題。
曹二十五郎說,“你切不可再提及一句宇文贊讀。”
“不然呢?”她問。
“你就要被牽扯進極大的案子里。”他說。
他說完這句話,覺得似乎又太重了些,呦呦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這個年紀,她懂得什么,又經過什么風浪?那必定是嚇得臉色煞白,話也說不完全,只能兩只眼睛噙著眼淚,驚慌失措。
他是很后悔的,話一出口,就想好了怎么溫言勸她幾句,又想到要是自己勸不好,還可以請韋娘子出面,唉,唉,還是自己不太斟酌言辭的過錯。
雖然話是那一瞬間出口的,但就在那一瞬間他已經想了很多,他甚至也想到怎么樣準備些精巧有趣的玩意兒,悄悄求人帶進宮,算是給她賠的禮……
“哦。”她應了一聲。
曹二十五郎呆滯地看著這個梳著光溜溜發(fā)髻的青衣女童,看她烏黑的眼珠滴溜溜轉。
“你不怕么?”他下意識地問。
“不怕,”她說,“就跟買股似的。”
曹二十五郎眼睛很緩慢地眨了眨,“‘買股’何解?”
她不答,只用那一雙清凌凌的眼睛望著他,于是這個少年一下子意識到,她手里是有些什么東西的。
“你可是知道些什么?”他問完,又急促地追加了一句,“你若是知道些什么,更要加倍小心,帝姬,帝姬,你可知當真牽扯進來,會有何后果?!”
她搖搖頭,“你說。”
“若官家當真氣急,”他道,“他是會將你發(fā)配出京的!”
宇文時中被貶已成定局,雖然他只是被停了課,但宮中也不只有鄆王的耳目。
或者也有一種可能,就是那些替鄆王干活的人,同時也在替太子干活,兩面討好,誰都不得罪。
就在官家深情撫摸槃固侯的這天夜里,宇文家的府邸里燈火通明,好一群文官也開始了他們的反擊。
直接打鄆王嗎?有點難度,不說官家疼他,認為諸子之中他最類己,就說鄆王本身是個能在科舉中一路過關斬將拿到狀元的奇才,他也不可能是個揣著把柄滿大街走的人。
所以就像李彥冷不丁打了太子器重的宇文時中,東宮要反擊,也得選個鄆王器重的目標。
他們議論了一陣子,再看看鄆王身邊那幾條叫得最響的狗,并非每個人都無懈可擊,比如說李彥,他在外面撈錢撈得喪心病狂,無數百姓因為他的圈地運動而被搞到家破人亡,真如柳宗元所寫的那樣,號呼轉徙,饑渴頓踣,而后在顛沛流離的路上死者相藉。
于是有人說,咱們搞李彥吧?
蹲在家里的宇文時中就搖頭說,寫這么一份奏折給官家是沒用的。
官家不看,官家不信,官家覺得李彥一個小小的宦官能替他抓大大的錢,幫他安心修仙,這功勞太頂了。
至于民不聊生,至于農民起義,不是有童貫去鎮(zhèn)壓了嗎?不是鎮(zhèn)壓成功了嗎?
必須找到官家會忌諱的事——他們議論了一陣后,達成初步共識。
但這幾個宦官,還有那幾位相公,壞但不蠢,他們那不走正路的腦子都用在官家身上,哪還會犯官家忌諱呢?
宇文時中會犯忌諱是因為他壓根就不想討好官家啊!
于是話題陷入死局,直到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人開口:
“我聽說……那位朝真帝姬,是位極早慧的帝姬,她似是知道些宮闈之事。”
“但問題是,如果我被發(fā)配出京,”朝真帝姬認真地問曹二十五郎,“我會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