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季似乎格外的長。
那雪花紛揚(yáng)落下,覆住了男人冰冷的眉眼。
他好似一座雕塑被凍在了那里。
“殿下?”士兵顫聲呼喚著他。
宣王垂下眼,靜默片刻后又抬起眼來,他看向別宮的方向,語氣里不帶一絲情緒:“入別宮。”
宣王帶著玄甲衛(wèi)趕到時,禁衛(wèi)才剛和竇如云一行人打完。
“這些叛賊怎的這樣厲害?”
“竟然一個也沒抓住?你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禁衛(wèi)一個個木著臉,連身上的血也不敢擦。
“宣王……宣王殿下來了!”守在別宮門外的人狂奔而來。
“可是將那薛寧拿住了?”禁衛(wèi)臉上重新有了光彩。
只聽得甲胄碰撞的聲音響起,宣王大步在前,身后緊跟玄甲衛(wèi)。
他們進(jìn)了門,便如烏云壓城一般,一剎間便令人不自覺生起三分畏懼。
“宣王殿下……”禁衛(wèi)剛起了個頭。
“拿下。”宣王掀了掀眼皮,語氣冷酷。
禁衛(wèi)色變:“陛下下旨讓殿下阻截反賊薛寧,殿下卻來到別宮要拿下我們?殿下難道也要與那反賊為伍嗎?”
他們話音落下,不由再度拔出了刀。
但方才與人拼殺過,何況此時跟前站著的不是別人,那是宣王啊!
他們握住刀柄的手,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宣王的目光平和地掃過他們,淡淡道:“禁衛(wèi)之中有刺客,父皇安心用得你們,本王卻安不了心。”
禁衛(wèi)聞聲,頓時面上漲紅。
是,是出了那么幾個叛徒……就這么帶累了整支禁衛(wèi)隊伍的名聲。
“可我等奉命護(hù)衛(wèi)別宮。如今叛賊已逃,我們也會想法子再做一遍自查,何苦勞動殿下動手?”為首的禁衛(wèi)還想著好聲好氣與宣王辯解。
但話說到這里,他驀地對上了宣王的眼眸。
不是冰冷的。
是漠視。
他心頭一激靈。
便聽見宣王接著道:“拿下。”
竟是白說了!
禁衛(wèi)連忙后退一步:“殿下不能如此……”
玄甲衛(wèi)一擁而上,哪里還由他們理論?
因為宣王畢竟是主子,前腳又是皇帝親下的圣旨要他捉拿叛賊,于情于理是說得過去的……禁衛(wèi)雖反抗,但也不敢真拼了狠勁兒。
于是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他們便悉數(shù)被拿住了。
“殿下!殿下我等乃陛下親衛(wèi),殿下如此作為,與那反賊又又何異?殿下若真要查我們,也該先向陛下請示……”
他們竭力掙扎,聲嘶力竭地喊著。
“帶你們?nèi)ヒ姳菹隆!毙踺p描淡寫地說完,一路往前,拾級而上,來到了梁德帝歇息的宮殿外。
“宣王殿下越矩了。”冰冷的聲音響起,也擋住了去路。
宣王面不改色地掃視過他們。
守在這里的,方才是皇帝親衛(wèi)之中的精銳。
風(fēng)卷著雪從他們中間吹過,誰也沒有后退之意。
玄甲衛(wèi)甚至愈加欺身向前,身上的黑色盔甲反出冰冷且銳利的光澤。
劍拔弩張之時,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梁德帝就立在那里。
“長熠何故在此?”梁德帝開口,喚著宣王的字。
“陛下說我的妻子死于反賊之手,我不該來嗎?”宣王的語氣冷硬。
梁德帝嘆了口氣,自然聽出了他口吻中的變化。
“朕以為你會先去阻殺薛寧。”
“我要親眼見到清茵的尸身。”
“不在了。”梁德帝停頓片刻,飛快地道,“薛寧殺了個回馬槍,方才搶走。”
宣王往前進(jìn)了一步。
梁德帝無奈地按了按額角:“不信朕?朕也很心痛……”
“是,是,那個反賊薛寧的確又回來了一趟,殿下到的時候,我們才剛和他的人交了手……”禁衛(wèi)連忙出聲道。
這對“父子”默然無聲地對視了一會兒。
最后還是梁德帝先開了口,他又嘆了口氣:“還是不信?想進(jìn)去搜?……好,朕可以恕你無罪,你要自己進(jìn)去看看嗎?”
“你們留在此地護(hù)衛(wèi)陛下。”宣王轉(zhuǎn)頭吩咐玄甲衛(wèi)。
玄甲衛(wèi)應(yīng)聲。
“你隨本王走。”
“是!”方成冢應(yīng)聲。
宣王沒有再多看梁德帝一眼,帶著方成冢孤身二人就朝別宮外走去。
皇帝的親衛(wèi)自然心有不虞,連忙道:“陛下,有我等在此,何須宣王將他的親衛(wèi)留下?”
這不是擺明了威脅皇帝嗎?
好大的膽子!
梁德帝擺了擺手:“無妨,朕看這也是宣王一片孝心。”
他目送著宣王走遠(yuǎn)。
他知道那具軀殼里,潛伏的野獸將要掙脫束縛鉆出來了。
“將你們留給朕,卻不知宣王要如何保障自己的安危呢。”梁德帝慈和地感嘆道。
玄甲衛(wèi)一言不發(fā),像極了宣王的模樣。
梁德帝搖搖頭,也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回到了殿中。
等殿門重新扣上,他的臉色才驀地沉了下來。
“廢物!怎會讓宣王妃被那逆賊帶走!”梁德帝冷聲罵道。
一個男子跪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聽見皇帝的斥罵,他重重地磕了個頭,再抬起來時,額上的血順著流了下來。
“起來吧,你立即帶朕手諭快馬回京,讓趙國公、懷化大將軍祖譽(yù)年分別調(diào)兵,……”梁德帝猶豫片刻,道:“趙國公固守皇城,祖將軍率軍趕赴圜丘護(hù)駕。”
“陛下……不信任宣王?”
“朕低估了他發(fā)瘋的樣子啊。”
“宣王殿下方才很是冷靜啊……”
“你以為他發(fā)起瘋來跟你們一樣嗎?”梁德帝扯了扯嘴角,“去吧。朕算錯了一著。”
他派遣宣王去追殺賀松寧,想著是情敵見面眼紅不已,宣王心甘情愿被借刀殺人。
但是卻忘了他給出去的圣旨……希望宣王不要借此大做文章才好。
梁德帝面沉如水,又想起先前派出去的那些探子……
他們再三查探,確定宣王的確只按制帶了玄甲衛(wèi)入京。
連那興州司馬都說,益州兵馬從頭到尾都沒動過……
那宣王能做出什么樣的文章來呢?
借故調(diào)用舊部玄武軍?
宣王去往益州封地時,留下了玄武軍回歸朝廷編制,如今在云麾將軍的麾下。
玄武軍只用于朝廷對外出兵打仗之用……若是以護(hù)駕做借口,是調(diào)動不了他們的。
且不說玄武軍自己怎么想,云麾將軍那里就會先攔下了。
沒有兵力調(diào)動……宣王再驍勇也無法。
光是賀松寧這里,就足夠消耗他了。
種種念頭從梁德帝腦中飛快掠過,一切應(yīng)當(dāng)都在他的計劃之中沒有錯。
但梁德帝還是無端升起一股煩躁來。
大抵是賀松寧太瘋了吧,竟然將薛清茵擄走了。
“柴朋。”梁德帝低聲喚了個名字。
一個年輕男子立即從暗處走了出來,跪在皇帝的面前:“陛下請吩咐。”
皇帝的目光從他激動的面孔上掠過,道:“那支暗軍,啟用吧。”
“小人定不辱命!”叫“柴朋”的人更激動了。
“朕只要你們先做一件事……秘密追尋宣王妃的下落,將人帶到朕跟前。”
柴朋聽見這句話有些失望,但還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應(yīng)道:“是,小人定然將宣王妃帶回來。”
“勿要讓朕失望。……去吧。”
柴朋卻沒動,而是巴巴地看著梁德帝道:“陛下,那個……”
梁德帝笑道:“看來還記得朕說過的話。”
他翻出一個信封,取出自己的私章來,在上頭蓋了個印。
信封中卻沒有放內(nèi)容。
因為他定下的規(guī)矩就是,見印便聽令。
柴朋給梁德帝磕了個頭,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接過信封,再揣入懷中。
“小人去了!”
他翻墻出了別宮,然后一路疾行,找到了城郊一處廢棄的窯洞。
這里曾是先帝時一位酷吏愛用的刑訊之所,而如今……這里聚集的卻是一幫背負(fù)罪刑的亡命徒。
“柴先生。”窯洞中的人見到柴朋也是大喜,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可是上頭要交代任務(wù)下來?”
柴朋點頭:“你們免去罪刑,翻身脫離下九流的時機(jī)到了。”
“殺……宣王嗎?”有人將聲音壓得極低問。
“不,是找人。”
“我們……練的盡是如何殺人啊,豈會找人?”
“休得廢話,跟上。”柴朋亮了亮手中的信封。
其余人頓時噤聲,只老老實實地跟著柴朋往外走。
他們之中,有少年,有青年,也有中年人……年紀(jì)各不相同,但面上卻是一致地透著一股子狠勁兒。
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究竟是誰。
他們只知道,他們在那大獄之中見多了暗無天日,有一日,突然有人將他們分別從牢獄中帶了出來。
從始至終,他們只見過柴朋。
柴朋派人訓(xùn)練他們,教授他們一擊必殺之法。
柴朋告訴他們:“你們的對手是宣王和他的部下。他們久經(jīng)沙場,殺起人來手段狠辣。你們便唯有更狠辣。”
“不必問為何要你們這樣做,你們只消知曉,主人吩咐什么,便做什么。”
“等到啟用你們那一日,你們便能脫離賤籍了。你們也能如那些清白的良家子一樣,封侯入相,再見你們的親人。”
本就是一幫從牢獄中脫身的人,眼下有了這樣大的際遇,那是日日夜夜都恨不得早日被啟用。
他們不怕死,因為他們之中大多數(shù)本就是注定要死的。
他們只怕趕不上這一趟!
雪越下越大,路面都堆積起了厚厚一層 。
宣王面無表情地走在雪地里,突然趔趄了一步。
方成冢連忙一把扶住他,聲音都在發(fā)顫:“殿下?”
宣王推開他的手:“竇如云恐怕找不到人。”
方成冢聽他還用這樣平靜的語調(diào)說著話,心下反而更覺得難受。
“是。”方成冢應(yīng)著聲,語帶哽咽。
“將狼帶上,先從這片山林尋起。”宣王接著道。
他口中的狼,是先前在興州礦山上發(fā)現(xiàn)的那窩狼崽,為了討薛清茵歡心,便送給她養(yǎng)了。
如今狼崽已經(jīng)長成了一頭成年狼。
狼對氣味敏感,小時候薛清茵沒少抱,還親手喂過。
他們離開益州的時候,把這東西也帶上了。就跟養(yǎng)狗差不多。
方成冢定了定神:“好!但殿下……”
“本王去尋賀松寧。”
方成冢愣了愣:“他不應(yīng)該和王妃在一處嗎?”
“他不會帶上茵茵。”
方成冢黯然道:“也是,帶上反而輸?shù)酶欤粫高@樣的錯誤。”“可是殿下一人去尋,這怎么行?”
“去做你的事。”宣王語氣冷漠。
方成冢無法,只得哽咽著點頭。
他快步走到馬旁,翻身上馬。
宣王的聲音再響起:“將你的哭聲咽回去。……茵茵不會死。”
方成冢聽了這話,卻更覺得眼眶發(fā)脹,一股酸意從鼻腔直沖腦門,眼淚幾欲落下。
他背過身應(yīng)道:“殿下說的是。”
然后不敢再耽擱,飛快地?fù)]動馬鞭,驅(qū)馬朝山下去。
宣王一個人立在雪地中,抬手按了按胸口,然后才繼續(xù)步行向前。
賀松寧已經(jīng)走入絕境,輕易不會再露面。
但若只有他孤身一人呢?
賀松寧忍得住嗎?
宣王并沒有走上太遠(yuǎn)。
只堪堪快到山腳……
枯枝混著雪,被長靴踩過,發(fā)出噼啪的聲響。
禁衛(wèi)抓住了賀松寧的袖子:“主人……恐怕有詐。”
賀松寧面色陰沉:“若這般我都不敢去,那我成什么了?”
話音落下,賀松寧走了出去,正正立在宣王的跟前。
宣王見著他,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而周圍也沒有什么潛藏的玄甲衛(wèi)撲出來。
風(fēng)刮得更大了。
“茵茵呢?”宣王問。
賀松寧想說我將她藏起來了,但話到嘴邊,他想起了薛清茵說的話……
那消息定然是皇帝散播出去的吧?
“死了。你不是知道嗎?”賀松寧冷笑道。
“縱使是死了,尸首呢?藏到何處了?”宣王又問。
他的口吻平靜無起伏,不像是在面對敵人。
賀松寧說:“我怎會告訴你?自然是留著……萬一我死了,要與我同葬的。”
宣王沒有再說什么,他拔出劍,劍尖直指。
賀松寧也提刀而上。
但那劍尖卻更先一步捅穿了一個禁衛(wèi)的脖頸。
血濺起來,澆了賀松寧一臉。
那人轟然倒下。
其他人如夢初醒,跟著撲上來。
宣王揮動手中劍,又疾又厲。他抵住賀松寧的刀,收勢時反手又將一人割喉。
前后好像不過是眨了幾下眼的功夫……
最后一捧熱血濺落在宣王的臉上。
他卻連眼也不閉,只漠然地盯著賀松寧。
再看賀松寧四周……已經(jīng)沒有人了。
那幾個隨他叛逃的禁衛(wèi),皆是一劍斃命,橫倒在雪地里,驚恐地睜大著眼。
雪花飄飄搖搖落入他們的眼眸中……雪水將眼珠打濕,水亮亮的,映出宣王如地獄閻羅般的身影。
“我是真想殺了你。”賀松寧目不斜視。
“我也這樣想。”宣王手中的劍再度指向了賀松寧。
“叮”。
刀劍碰撞。
雪又大了。
茵茵一個人會不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