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于春尹簡直不信。
“你怎么曉得下面的土石比?”
“挖過嘛。”
“你挖過?挖土干什么?”
“打架,那娃兒不服氣,我們幾個人拉他去挖個坑埋半截,嚇嚇他,結果挖了沒多深就是石頭,換了個地方挖,又是石頭和砂,我們換著挖了幾個坑,全是,挖不動了,就把那娃兒放了。”
陳學兵說著,也知道自己編的聊齋有點科幻,遂補充道:
“其實我也不確定位置,但你要不信,給我一萬塊錢,我出人,你出一臺手動破碎機,我帶你去挖了看。”
強行要錢吧屬于是。
合理性不重要,人工費也不重要,舅舅只要好奇了,自然會去查的,查到了,一萬塊就是分紅。
誰知,于春尹聽到“打架”,立馬信了,還怒了。
到處找東西,沒找著順手的,抽出了皮帶,虎視眈眈。
“格老子!多大就學會埋人?那是犯法!!綁架!啥子罪!曉得不!”
陳學兵也麻了,突然面對這個場面,靈魂都被喚醒了。
媽的,好多年沒挨過揍,說話有點過于松弛了。
趕緊起身往后躲。
…
“Pia!”
一個身影沖出活動板房,邊跑邊嚎:
“舅!舅!我開玩笑的!野炊!野炊!我們挖坑烤叫花雞!”
于春尹怒氣沖沖提著皮帶出現在門口,發現周圍的人都往這邊看,才停下了腳步:
“龜兒子,講!要錢到底爪子(做啥子)!”
剛才陳學兵隨口講“埋了個人”的混不吝氣質徹底觸發了NPC舅舅的【來自長輩的關愛】劇情,讓于春尹把工程的事都拋在腦后,一心關心起了陳學兵要錢的用途。
一萬塊,這年頭可是筆巨款,房子都能買三平方,對孩子來說,能干的事就更多。
陳學兵其實也沒想好要錢爪子,只是準備先搞一筆啟動資金。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嘛,五千也行啊。
實在不行,兩三千…
但于春尹見他不答,已經掏出了手機。
陳學兵知道他要打給誰。
老媽,于春燕。
眼下的媽,面臨自己高三,弟弟要讀書,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
陳學兵立馬抬手:“我說!我說!”
于春尹這才拿著皮帶往里掃了掃。
“進來!”
陳學兵無奈地往里走,腦子里宇宙大爆炸。
……
“創啥子業?”
“高中都沒畢業,你要創業?”
于春尹瞪著眼觀察陳學兵,想從陳學兵眼里發現他的真實意圖。
“舅,家家情況不一樣嘛,我媽這么辛苦,我是大兒子,早點分擔家庭壓力是我的責任。”
陳學兵不跟他辯論高中生創業的可行性,否則只會陷入零和博弈,大人對孩子的控制心理,想說服對方幾乎不可能,他只會覺得他吃的米比你吃的鹽還多。
只講動機。
果然,于春尹臉色緩和了一些。
良久,悠悠嘆道:“是長大了。”
又半晌:“你講的事情是真的?真去過?”
“真去過。”陳學兵篤定道,“而且我看了一下二標段資料,地方在農村,這么長的管道,肯定要過農田,而且開工時間是明年6月,管網沿路的補償期限在9月,也就是說,項目前期征地是邊干邊征。這種項目,一旦和農民的青苗費補償費談不攏,設計就有理由改道,你現在看是四公里,真做下來,未必,這個設計明擺著給你掙錢,成本較高,甲方不會不知道,搞不好就是一種戰術勾引。舅,我覺得這個項目你別藏著掖著,找兩個信得過的工程老手問問,穩妥一些。”
于春尹愣住了。
如果之前陳學兵提到的都是一些基礎知識,這就是行業內幕了。
而且戳中了他,這份資料不是他敝帚自珍,而是領導差人發來的內部資料,他自然不想給人看,落人口實。
“你跟誰學的?”
陳學兵嘿嘿一笑:“你需要,我就學唄。”
嘖嘖嘖。
于春尹都有點稱奇了,他突然發現自己陳學兵今天一句話都沒正面回答過他。
打太極的功力,幾乎要與他相仿了。
他硬是覺得陳學兵今天表現出的天才,不下于五歲的小外甥的陳學警。
要好好培養。
“你既然要自己創業,那畢業了我這里還來不來?”
陳學兵立馬道:“來啊!人我都帶來了!我準備閑暇時間搞點互聯網方面的生意,不耽誤正常工作。”
“具體什么生意?”
“…還在謀劃,等確定了我告訴你吧。”
于春尹這才點點頭:
“你說的事,我找人問問!創業,舅舅支持你!錢,我也可以給,但是一萬塊不是小數目,你又不跟我說清楚做什么,我先給你媽,你要是創業真用得上了,再找她要,她同意了才能給你!”
陳學兵喜上心頭。
價都不還一個?
大爺的,前世怎么沒找舅舅要錢呢?
他沒想到的是,短短一陣交流,于春尹的心態也從給外甥提供一個正經工作到了培養接班人的轉變,想著讓陳學兵碰碰壁也好。
前世,于春尹09年才把項目正式交給陳學兵,還是因為陳學兵有實力了。
陳學兵那時狠,趁著09年四萬億刺激,銀行大放水,把六個同伙,以及幾十個民工的身份證,項目合同,全拿去銀行貸款,貸出了一千萬,接連壓著材料款和機械費做了四個項目,兩年內把借款全部還清,手里還有了自己的一千萬。
亦因為這筆“創業資金”,茍宏義一直認為公司也有他一份。
當然,本來也該有他一份,如果他不做假賬偷公司錢的話。
陳學兵興奮了兩秒,也想到了舅舅的問題,忽然覺得一萬塊也并不多。
前世自己的第一桶金來源于政策和膽大,這一世靠這一萬塊的啟動資金,能干啥?
04年不早不晚,商業思維不算開闊,但一個好生意很快就能引來眾多模仿者,不是倒買到賣就能輕松發家的時代了,他也沒這個時間。
一萬塊,只有在互聯網才有快速撈金的機會,這一點他確定。
不過具體怎么干,他還有點混沌。
不過不急,可以慢慢想,資金有限,不賠才是最重要的。
“我會謹慎的,舅,那我帶他們去工地逛逛。”
“嗯,去吧,高三,還是要好好讀書,你是大哥,要給學警和昕昕表妹做個榜樣。”
“知道了。”陳學兵正準備走,想到什么,回頭。
“舅,下個項目既然土石方的量大,機械用油就是開銷大頭,最好提前在附近聯系一家便宜的柴油站,簽個供應合同,能省好幾個點,你的施工員沒跟你說過吧?這些事老板不管,也不主動溝通,下面是不會提的,他們怕你猜忌。”
這句話,一萬塊值回票價。
于春尹看著陳學兵離開的背影,愣了半天,摸摸頭,干笑一聲:
“嘿…狗日的,老子恁是老了。”
……
要寫風,就不能只寫風,要寫內褲都在半空中。
“我日,你看,搖褲兒都吹出來了。”
“兵哥,這么大的風,工地不休息啊?會不會不安全哦?”
“又不是房建工地,全是地面作業,你怕地上的鋼筋吹起來捅你屁眼?休息,誤工費哪個給你報?”
一幫人從工地逛完出來,天氣忽變,風不僅大,還有些冷。
但工人們已經吃完飯打了個盹,叮叮當當的開工,挖機也哐哐作業。
“太不容易了,聽說好多老板還差工人工資?麻痹的,要是我當老板,肯定按時給他們發錢。”
盧一文轉頭看了一眼背后工地上辛苦的工人們,正義感油然而發。
陳學兵聽到這話,嘴角狂抽。
“你他媽最好記住這句話。”
壓工資最狠的就是你。
年輕時的夢想,真是聽不得,真沒想到十年后信奉“打工人是人上人”的勞動監察大隊常駐大使盧總,還有這種天真爛漫的時刻。
“誒,兵哥,你舅舅剛才把你追出來,看著兇巴巴的,是不是不同意我們來啊?”胖子張航有些憂心道。
陳學兵看了看他,這家伙算是最老實的,前世最聽他的話,辦事也有和他身材不相符的麻利,當得上心腹之流,于是拍了拍他肩膀,道:
“放心,只要你想來,肯定帶你,不過我想了想,大家還得考個大學,哪怕是土木專科也行,可以邊學邊干。”
這話出口,一幫人集體傻眼。
“哥…專科我也考不上啊!”
“對啊,讀專科能有啥用?”
陳學兵也不曉得怎么跟他們解釋“認知”這件事,想起前世刷過的一個視頻,于是看著說讀專科沒用的焦貴問道:“焦貴,你覺得你牛不牛逼?”
焦貴愣了一下,還以為兵哥給他搞傳銷那套呢。
傳銷他見過,他跟著他媽去過,上面的主持人就這么問的。
后來主持人和他媽都被抓了。
心念電轉,焦貴竟然學著他媽,舉著手喊了一句:“我牛逼!”
陳學兵差點沒憋住笑,這他媽哪學的功夫?
只能轉頭問下一個:“茍宏義,你覺得你牛不牛逼?”
“那當然了!哥,我能考專科!”茍宏義甚是自豪地道。
陳學兵咳了一聲:“梁暉呢?”
“牛B!兵哥!你牛逼我就牛逼!”
“…盧一文,你呢?你覺得你牛不牛逼?”
“哥,你說我牛逼,我就牛逼。”
“…小濤。”
“牛逼!兵哥你干啥啊?”
陳學兵問了一圈。
沒人說自己不牛逼的。
陳學兵叉著腰,皺著眉頭看著大家。
“我不知道,你們有什么好牛逼的?知道你們出了社會,什么定位嗎?”
一陣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曉得兵哥賣的什么藥。
“社會底層。”陳學兵給出答案,又搖了搖頭:“不對,剛畢業的大學生才是底層,我們這種高中生,甚至學歷更低的,那是底層的底層。”
盧一文一臉疑惑:“那讀大學還有啥用?”
陳學兵笑道:“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你去大學門口問,他們都曉得他們是社會底層,但去問那些街邊露個膀子喝酒吃串,一口一個媽賣批的,他們都覺得自己牛逼上天了。”
說完,看向眾人,說了一句對他們來說高深莫測的話:
“讀大學是讓你們對社會多點敬畏,曉得的事情多了確實活得不快樂,但是你們要想到上面的階層,這種敬畏是基礎。上大學,你們還是可以罵人,可以打架,但是你們要清楚哪些場合不能打不能罵,出了事是先打電話叫兄弟還是先查行政條例和刑法,哪個部門管什么事,他們是依據哪條哪例來管的,我說的這些其實只是很小的部分,也很簡單,但是許多人不愿意學,所以無知,上個大學,就是讓你們知道,怎么去學,怎么思考。”
“三代不讀書,一窩都是豬,你們算一算,離豬還差幾代,你們愿不愿意當其中一代。”
眾人沉默,然后搖頭。
陳學兵最后一句才對他們醍醐灌頂,因為這句話先下了清晰的結論,再問他們,于是誰也不想當拖累三代的那頭豬。
其實陳學兵讓他們上大學,是希望他們能把前一句聽懂。
社會大學當然也不錯,但人本惰,受到的教育只有懂得自我消化的人才能化進腦子成為經驗。
大多數人不是。
不必一定考上,只要他們為了知識想過辦法,陳學兵的目的就算達到了。
他自己也想試試。
……
回學校的時候,第一節課已經下了。
逃課對這幫人簡直是家常便飯,有兩個索性沒回學校,去新概念網吧搶機子去了,還問要不要幫忙多搶幾臺。
不過陳學兵沒表態,其他人都沒說話。
陳學兵是大家的主心骨,不僅有武力,平時有什么事,他也是第一個想到辦法的人,現在又愿意給大家找出路,他說要大家學習,定的目標也就是個專科而已,也沒誰有意見。
只是快到教學樓下分道揚鑣時,張航表達了擔憂:他沒錢讀大學。
張航他爹媽高一高二接連生病去世了,現在住在唯一的姑姑家,他姑不想供他,只是盡個親屬義務,把他養到高三畢業。
陳學兵清楚他的情況,當即跟張航約定:只要他考到三百分,高考后就帶他去工地上班,還給他預支幾個月工資,學費生活費肯定夠。
大家都開始關心工地的收入。
陳學兵給了個參考數:過了三個月實習期,一千以上,干得好,當了施工員,資料員,還能漲,高的能到兩三千。
這個數,讓人振奮。
工地管理員跟著項目走,一待就是一兩年,也沒什么合同保障,所以工資待遇一直都不低,再過十多年,按重慶的行情,好的施工員資料員能拿到一萬以上,管理也能拿4到7K。(括號防杠:大企業的技術員固定工資比較低)
而這年頭的一千,已經高過科級公務員的工資,雖然人家有福利和年終獎,但門檻多高?
重慶物價不高,解放碑二兩小面兩塊一碗,三塊能吃得打飽嗝,高中住校生生活費一般也就250到300,走讀生在外面吃,一頓就給個兩三塊,一天十塊錢頂天了。
大家沒見過什么大錢,平時吹牛B時兄弟情誼抵萬金,打個賭都是一百萬起步,但真到了掏兜的時候,摸出來的大都是五毛一塊。
乍一聽到“工資”這個詞,突然意識到自己能掙錢了,而且自己居然也有這么高的價值,好像還超過了爹媽,都動心了。
張航千恩萬謝,其他人也紛紛說回家就跟爹媽講,要考大學,跟著兵哥。
陳學兵知道這一次想跟著自己的人肯定會比前世多了。
也沒什么壓力,只是想著怎么畫餅,趁著他們還沒畢業,先壓榨一下免費勞動力。
“兵哥,我確定了!干了!今天我就開始看書!不過讀大學會不會影響上班啊?”同班的盧一文跟著陳學兵屁股后面問道。
“別想這么多,我會安排的,先考再說。”
“嘿。”茍宏義也干笑一聲:“兵哥,我成績最好,考專科肯定行!我沒問題吧?”
“嘿。”陳學兵學著他的表情笑道:“你啊,考三本,考不上別來。”
茍宏義僵住了。
“我擦,兵哥,你為什么針對我?”
陳學兵懶得搭理。
茍宏義是個前世爆過的雷,做假賬這一條已經說明人品,不過這人腦瓜子轉得快,陳學兵決定還是把他帶在身邊,算是時刻警醒自己。
重活一世,還是保持點警惕心為好。
幾人聊著,到了十六班的走廊,一群人在走廊看風景透氣,楊青玥也在。
陳學兵沖她笑了笑。
“嗨。”
別問為什么單獨跟她打招呼,美女待遇。
楊青玥卻翻了個大白眼:“以為你要好好學習呢!還說下午回家給你拿資料,你又逃課!”
這句話,如果是前世的陳學兵,肯定有點不好意思。
但此刻他忍不住往自己那個座位的外墻看了一眼。
一節課沒來,這么顯眼?
他挺想調侃一句楊青玥,問她為什么關注自己,不過一個成熟的老男人已經不會這么煞風景。
“有正事,以后盡量不逃了。”陳學兵笑著解釋了一句。
來自壞學生的保證,讓楊青玥抿嘴一笑:
“那筆記還要不要了?”
“要啊,一會要是晚自習沒課,你給我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