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輪汽笛突然從霧靄深處咳出濁氣,銹蝕的銅管震動聲裹著機油氣息,與鐘擺搖晃的韻律疊合成某種古老咒文,在金陵城斷裂的肋骨間游蕩。
她望著鐘樓下方的中山碼頭,石階縫隙里新鉆出的野草正吮吸著1943年的血跡。汽笛聲二次撕裂江霧時,她鎖骨下的疤痕突然抽搐,仿佛有子彈正穿透記憶的帷幕——那夜炸碎的舷窗玻璃仍懸在江底,倒映著無數(shù)個未及墜落的黃昏。
民國三十二年四月三日,晨霧像打翻的牛奶漫過虹口租界區(qū)。日本陸軍醫(yī)院巴洛克式尖頂刺破乳白霧靄,紅磚墻面滲著夜露,在三樓解剖室百葉窗上凝成蜿蜒的淚痕。身穿日軍白大褂,帶著口罩的程墨白將佐藤一郎的銀框醫(yī)師證揣進白大褂內(nèi)袋時,指尖觸到解剖刀鱷魚皮刀鞘的菱形紋路,冰涼的觸感順著指紋滲進骨髓。
解剖室穹頂?shù)氖中g(shù)燈罩積著經(jīng)年油垢,將晨光濾成昏黃。程墨白用鑷子夾起尸體左腕的編號銅牌,1942年大阪兵工廠的篆字在綠銹下若隱若現(xiàn)。福爾馬林在玻璃器皿中翻涌,蒸騰的氣味如同無數(shù)浸透尸油的繃帶,纏繞在他脖頸處偽造的佐藤家族蛇形紋刺青上。
解剖刀出鞘的剎那,刀鋒掠過冷藏柜凝結(jié)的冰晶,在晨光中劃出青白的弧線。刀刃刺入尸體的瞬間,程墨白聽見自己太陽穴血管跳動的轟鳴,混著樓下櫻花樹被晨風吹拂的簌簌聲。冷凍皮膚裂開蛛網(wǎng)紋,皮下脂肪泛著蠟黃,像久未開封的羊脂玉突然崩裂。解剖刀游走至膈肌時,他喉結(jié)滾動著咽下腥甜,刀鋒突然卡進某塊金屬異物——半枚嵌在肋骨間的銅制櫻花徽章,邊緣還沾著新鮮的南京城塵土。
"體溫三十二度,死亡時間推定十二小時前。"程墨白垂眸調(diào)整標本瓶的角度,讓晨光恰好掠過解剖刀柄鎏金的家紋。他刻意壓低的京都腔調(diào)里摻著鴨川流水般的顫音,像枯葉掠過平安神宮朱紅鳥居的紋路。記錄員筆尖在死亡診斷書上洇開墨團,那團墨跡正滴落在尸體胸腔裂口處凝結(jié)的冰晶上。
解剖刀在凍僵的肝葉間游走時,程墨白嗅到福爾馬林里摻著若有若無的櫻花腐香。這具編號"丙-17"的尸體左肩胛有道陳舊刀傷,縫合線殘留的海軍錨鏈紋與他昨夜在浦口碼頭貨輪上見到的完全一致。他借調(diào)整手術(shù)燈的角度,余光掃過墻角鉛板圍成的金屬牢籠,西門子X光機的鎢絲管在鉛玻璃后泛著冷光,儀表盤上的銅綠如同昭和十二年東京灣的銹浪。
那臺價值二十根金條的精密儀器正對著解剖臺,鉛板接縫處滲出的微光在尸檢報告上投下十字陰影。程墨白注意到機器銘牌刻著"慶應大學醫(yī)學部特供"字樣,而支架底座卻沾著熱帶叢林特有的紅土——這種矛盾就像尸體胃里尚未消化的熱帶水果種子,在解剖刀下泛著詭異的靛藍色熒光。當他用鑷子夾起那枚銅制櫻花徽章時,X光機的冷卻風扇突然啟動,帶起的氣流掀動尸體腕帶,露出大阪兵工廠烙印下被福爾馬林泡得發(fā)白的漢字刺青:"武運長久"。
鑷子尖刺破胃黏膜的瞬間,金屬托盤突然發(fā)出清越的顫音,像京都祇園夜宴上撥錯的十三弦音階。程墨白睫毛在金絲眼鏡后快速顫動兩下,解剖刀柄的蛇皮紋路硌著掌心,那粒混在高粱飯團間的金屬假牙正泛著水銀般冷光,釉質(zhì)表面殘留著某種深海魚類牙齒特有的虹彩。
他注意到假牙齦托內(nèi)側(cè)刻著極小的菊紋家徽,金粉在福爾馬林浸泡下依然倔強地閃著微光。胃內(nèi)容物在托盤中攤開時,半消化的高粱顆粒間滲出暗紅色血絲,與假牙鉻合金底座凝結(jié)的血垢形成詭異的對稱。程墨白用止血鉗夾起這枚不速之客,冷光在鏡片上折射出六棱鏡般的碎芒,恍若去年秋天在蘇州河浮尸口中見過的那枚——同樣的德國拜耳公司1938年專利編號。
"胃部發(fā)現(xiàn)異常鈣化灶。"他尾音拖長三分,恰如奈良古寺晨鐘的余韻。紗布垂落的弧度如幕府末期的切腹刀,精準地切斷記錄員窺探的視線。X光機鉛玻璃外的晨霧泛起魚肚白,二十根金條的重量此刻正壓在他胸骨上,隨著心跳節(jié)律撞出金屬顫音。解剖刀在尸檢報告上劃出最后一道簽名時,那粒假牙被悄悄塞進白大褂內(nèi)袋,鉻合金的冷意貼著肋間傷口,像未引爆的南部式手雷。
停尸房更衣室的鎢絲燈泡在潮濕空氣里痙攣,每次明暗交替都像垂死病人最后的喘息。程墨白反手鎖上門閂時,生銹鐵鏈在瓷磚墻上蹭出暗褐色的血痕,剝落的墻皮下露出昭和初年拓印的"解剖室規(guī)則"殘片,墨跡被霉斑蠶食成詭異的符咒。
解剖刀插入假牙齦托縫隙的瞬間,金屬外殼發(fā)出蟋蟀振翅般的脆響。他屏住呼吸撬動鉻合金卡扣,顯影液在搪瓷托盤里泛起翡翠色漣漪,微型膠卷舒展時竟帶著某種生物破繭的韻律。圖紙上虹口倉庫的平面圖在藥水中浮沉,零下二十度的紅筆標注像未凝固的血珠滴落在雪原,刺破圖紙邊緣的批注突然讓他喉間泛起哈爾濱冰原的寒氣——那筆跡分明是父親留下的密碼,每個頓筆都藏著1935年冬夜地下室的回聲。
"大和丸"的字樣在顯影液中扭曲如活物,吳淞口3號碼頭的坐標正對著他左胸口袋里的半張殘破電報。鎢絲突然爆出電火花,墻上的影子驟然拉長成絞刑架的形狀。程墨白盯著膠卷邊緣泛起的銀色霉斑,恍惚看見父親凍僵的手指在哈爾濱的顯微鏡下顫抖,而此刻他掌心的微型膠卷,正散發(fā)熱帶雨林特有的腥膻。
鎢絲燈泡在潮濕的墻灰里發(fā)出哮喘般的嗡鳴,軍靴聲突然碾過停尸房瓷磚,仿佛坦克履帶碾過哈爾濱初冬的冰面。程墨白耳廓微動,睫毛在金絲鏡片上投下細密的柵欄影,顯影液蒸騰的苦杏仁味正被肥皂泡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