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遼國陣線。
遠方烽火臺上的狼煙筆直,在煙沙之中很是醒目,鐵灰的云氣垂落,千百猙獰的獸首不斷顯化其上,將離宋的戰(zhàn)線阻隔。
將士們一色黑甲,若烏云壓陣,數(shù)千桿純白的風云紋大旗隨風獵獵作響,旗上的白馬青牛若要躍出,鼓聲蒼涼而莊重。
生有四翼的異馬們不安地嘶吼,妖氣升騰,連帶著一陣血腥氣息,十來座懸空戰(zhàn)船停于上方,大旗上水火翻滾,灰暗的法光照射四野。
數(shù)十年來,離國的疆域一退再退,六府之地,已經(jīng)占下三府,天水也不遠矣,只要攻下,便是將整個宋氏的顏面踩在腳下。
深黃的山丘上,靜靜站著一青年,著一身純白羽衣,背著柄銀白長劍,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只是右臉上有墨字,那是以遼語寫的奴隸。
馬蹄聲自身后傳來,騎在白馬上的大將一躍而下,深褐的重錦戰(zhàn)袍飛揚,他滄桑的面上盡是歲月和刀劍留下的痕跡。
大將緩緩走上土丘,跟著身旁之人遙遙望向?qū)γ妫粫r軍中沉默,不敢再多言。
“劉棄,王上有旨意傳下。”
“謝過斜機將軍。”
黑袍青年神色稍緩,輕嘆一氣,轉(zhuǎn)身離去,絲毫不在乎周邊看來的目光。
一路前行,鐵灰色的云氣遮天蔽日,匯合地上揚升的沙塵,將天光盡數(shù)遮掩,僅余一線蒼黃。
深黑的軍帳層層駐扎在此地,他徑直前行,走出此地,便見大漠之中是一澄澈的大湖,浩瀚無際。
他緩步向著湖水中走去,直到湖水盡數(shù)將他淹沒,便見素白的明光涌出,太虛一轉(zhuǎn)。
此時已然來到另外一片天地,前方是一獨道,灰白的云英層層迭在地上,兩側(cè)是交相噴涌的水火,上方為帶著肅殺之氣的金風霜華。
劉棄緩緩向前而行,他的生機一點點減弱,皮肉衰老,肌膚若枯樹一般,精華盡散,最后全身血肉盡數(shù)化為細密的白色沙塵,魂火湮滅,再無聲息。
至此,僅余一具白骨在前行,劉棄依舊身姿挺拔,行至終點,便見一面素白的云鏡。
陰冷、肅穆之氣自鏡中涌出,自其中顯出出一道純白的人形,眼眸睜開,看不出任何情緒。
“王上。”
劉棄跪下行禮,聲音恭敬。
“今日之后,我便不在此地坐鎮(zhèn),耶律斜機那邊,不必理會他的軍令。”
靈佑王的聲音響起,難辨男女,無形之風掠過,劉棄全身血肉神魂頃刻復原。
“劉棄明白。”
劉棄依舊跪著,鏡中的聲音再度響起,冷冷道:
“《越絕生死書》?一個個都打的好算盤,要借我來取,也不怕伸來的手斷在此地。”
劉棄冷峻的臉上有些惶然之色,他卻不敢多言,僅沉默著。
靈佑王的淡漠的聲音再度響起,只道:
“【定鎖止鋒靈符】你已煉化,真炁羽化之道,我也盡數(shù)傳授。”
“之后的事,你自行處斷,是生是死,全看你自己。”
“王上.”
劉棄低低回道。
“不必多言,我當初自奴隸中召回你,不過是看中你資質(zhì)罷了,你也不必想著盡什么忠心,代我同他們作對。”
鏡中的純白人形似乎微微露出些笑意來,聲音好似幽風般傳來。
“為我盡忠,你還不配。”
一切盡數(shù)散去,再回神,面前的大湖已然不見,入目盡是荒涼的砂石,蟻蟲鉆動,空中卻似乎還殘留著點湖水陰冷的氣息。
劉棄輕呼一氣,若卸下什么枷鎖一般,緩步向著陣外走出,筑基后期的氣息散發(fā),身形變得有些虛幻。
默默以仙基感應,卻尋不到絲毫異常氣息,想來王上已然離去。
他御風而起,穿過軍陣,復又來到先前待著的那座山丘之上,輕輕摸了摸臉上的墨字,以他筑基后期的修為,這點印記瞬間就能修復,但他卻始終留著。
遙遙看向天水方向,似乎能見到三道扶搖直上的劍氣,劉棄默默思索著,卻也僅看出西海眾陽府那位【郁華劍】,至于剩下的兩道,看不出來歷。
‘一道氣息頗古,一道劫數(shù)深重。’
劉棄低低揣摩著對面,他身上羽衣飄飄,背上銀白法劍并無鋒刃,也無什么劍道氣息,僅是散著慘烈的終結(jié)之氣,使得山上僅余的草木盡數(shù)凋零。
寂靜忽然被打破,軍中有些動靜,遠方似乎升起點點朱紅之光,而后迅速蔓延過來,整片大漠若沾了火星的枯葉,離火帶著萬千明光燒來
修士的怒喝聲遙遙傳來,滔滔離火凝聚為一朱火巨手,提起那柄小山般的【離元斧】,向著遼軍的陣地劈斬而來。
鐵灰云氣凝聚成千百虎豹豺狼之首,向著那柄離火大斧撕咬而去,天地間煙沙一止,四周傳來軍卒的呼喊之聲。
“離人沖陣!”
往日龜縮陣法中的離軍此時竟然主動開戰(zhàn),諸多軍士先是驚慌,而后便是大喜,只覺建功的機會來了。
四翼妖馬載著披深黑重甲的將士匯聚一處,皆為筑基,有近百人,為【重鋒】一軍,由耶律斜機統(tǒng)管,將【離斧】的攻勢盡數(shù)擋住。
戰(zhàn)船蓄勢待發(fā),灰色法光轟擊而出,將對方的陣線撕扯開來,自離軍陣營中則噴涌出浩浩的黑火,向著遼軍這邊落下。
爆裂的至火將此地徹底化為一片混亂,劉棄緩緩拔劍,已有離國的軍卒沖殺至眼前。
羽衣飄飛,銀白法劍虛揮而過,便見下方來的軍卒皆都止步,倒在地上,自脊柱大龍一線齊齊裂開,虛幻的魂魄自肉身中鉆出,血肉兩旁生出些雜亂的白羽。
這些煉氣的魂魄迅速消散,化為一縷白氣,劉棄坐鎮(zhèn)山上,巍然不動,無論何人過來,都是虛揮一劍,便取人性命。
他掃視戰(zhàn)場,回過神來的遼軍已然占據(jù)優(yōu)勢,反倒咬死了出陣的離斧軍,不讓其脫身,【重鋒】和【離斧】二軍所在為戰(zhàn)場核心之地,堪比愿力金剛的力量震動整片大漠,余波都能將靠近的煉氣碾為齏粉。
‘要這些煉氣,到底有什么用?’
劉棄輕嘆一聲,兩軍交鋒,是看筑基軍陣的威力,天上搭載各色重器的寶船也能發(fā)揮不小作用,至于這些煉氣兵卒,持著幾件下品法器,一道法光落下,便化作飛灰。
即便如此,兩國還是招來不少煉氣,僅是為了提高那么一點渺茫的勝機。
他開始耐心地等待起來,不時望向天上,偶有些離軍越陣而來,他便一劍斬了,很快這座山丘便被染成紅色,一具具背部血肉模糊,生有白羽的尸體倒在山旁,再無人敢來。
——
軍營中。
許玄默默看著遠方的戰(zhàn)事,他本來是不愿摻和到這事情中去的,兩邊交戰(zhàn),打生打死,同他何干?
若不是袁公親言,讓幾人上陣,才有得來劍書之機,他是絕不會入陣中去。
呂觀已經(jīng)先行離去,坐鎮(zhèn)一處,按其所說,如今戰(zhàn)場之上,雙方共識,紫府不會出手。
至于眾陽府,李商秘似乎不愿插手兩國之事,便舍了得劍書之機,僅同自家真人在太虛觀禮。
“你讓我尋那劍書,到底為何?”
許玄此時開口,低低問及天陀,自始至終,都是這老妖催促他卷入此事,甚至不顧風險。
“我要的不是劍道,而是其上關(guān)于生死的記載。”
天陀此時開口,幽幽回道:
“此事關(guān)乎我轉(zhuǎn)世,卻是不得不去。”
“若能參悟,說不得我便能以殘魂轉(zhuǎn)世重修,不然如今地府破碎,陰間不全,沒有金丹手段,你那篆文恐怕也救不了我。”
許玄稍稍皺眉,事關(guān)天陀轉(zhuǎn)世,卻是不得不去試試,他對所謂的越絕劍書,其實興趣不大。
先前所謂奉玄劍脈給自己招來不少禍患,如今若真得來那劍書,恐怕立刻就要被真人帶走,下場恐怕不會太好。
‘這東西,筑基是拿不住的,恐怕尋常紫府都難。’
許玄心思通明,讓他們這些修成劍意的過來,不過是為眾紫府行事罷了。
如今李商秘退走,恐怕也是權(quán)衡利弊,自家紫府看的明白,即使得來劍書,也拿不走。
‘太平山,又是何態(tài)度?’
呂觀雖然行事還算正道,但其山門中人就難說,畢竟是劍宗,想來對這劍書是志在必得,又有金丹手段,如今這家肯干涉離遼之戰(zhàn),說不定就是和宋氏有些利益交換在。
‘如今我身懷劍意,又無背景,李商秘退出,劍書極有可能落在我手中,諸位真人恐怕都看著。’
他輕呼一氣,看來必然要去戰(zhàn)場一趟,至少在劍書現(xiàn)世前,他是一定不會身死的。
心念一定,他身化雷光,拖著千百銀色雷芒,御風向著戰(zhàn)場而去,軍陣中忽見另外一道玄水逆流而上,公孫昔的身影顯化而出,同許玄一道。
對方今日著一身淺絳羅裙,背著那柄黑白法劍,其上清濁二流變化,笑道:
“道友,何不同去?”
許玄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勢,法劍之上,變化不定的劍意緩緩散出,果然也是修成劍意,或者換個說法,是重新尋回。
他繼續(xù)御風,落入大漠,千百雷芒隨之轟擊而下,天上的寶船發(fā)現(xiàn)闖陣的二人,迅速打來道道灰暗法光。
許玄拔出丹霆,銀白劍光一線涌起,反將對方打來的法光斬滅,而后看向公孫昔,眉頭稍皺,問道:
“公孫道友,有件事情,不知當不當問?”
公孫昔面上依舊帶著笑意,她緩緩拔出身后法劍,黑白糾纏的劍光流淌而出,化為浩蕩的劍河,將圍上來的遼人盡數(shù)化為白骨。
“但問無妨。”
“你,到底是”
許玄話說到一半,但卻發(fā)現(xiàn)不知如何形容對方,此時遼軍已然動用起陣法,鐵灰云氣化作各色獸首,每一道都有筑基后期的氣勢,撲咬而來。
兩人齊齊拔劍斬出,將千百猙獰的虎豹豺狼斬滅,公孫昔看向許玄,沉聲道:
“我明白道友的意思,不若我先問問你?”
“要是我以法術(shù)造出離世之人,記憶、情感、天賦、習慣種種皆同往昔,這還算同一人否?”
“這”
許玄沉默一瞬,將撲殺來的一名遼人筑基隨手斬殺,看向?qū)Ψ健?/p>
“這事情難說,道友也不必揣測這些,真真假假,何必分這般清楚?”
言畢,公孫昔已然御風而起,再向軍陣中殺去,她朗聲道:
“越絕為生死之劍,許道友若是惜身,怕是難求得。”
許玄不言,僅是握緊手中法劍,周邊是震天的喊殺之聲,梅鋒明率領(lǐng)的離斧軍正同遼人的軍陣對峙,鐵灰云氣和浩浩離火遮蔽天日。
遼軍已然注意到闖入戰(zhàn)場的二人,公孫昔似乎被人以陣法困住,如今暫時走脫不得。
許玄孤身鑿陣,肆意揮劍,身后已然跟來一眾軍卒,此時高呼劍仙之名,圍殺逃逸出的遼人,按照這陣勢,恐怕不要多久,他便可帶著離軍殺入敵陣深處。
前方的遼軍忽地靜止,自行分開,一披著純白羽衣的男子走出,面上刻著丑陋的墨字,眼神冷峻,直直盯來。
“劉棄。”
對方緩緩報出名號,許玄感受到其氣息,已然是筑基后期,且給人的感覺極為古怪,身形虛幻。
“許玄。”
許玄舉劍前指,卻發(fā)現(xiàn)丹霆其上的劍光黯淡許多,劍靈傳來一陣哀鳴之聲。
這狀況讓許玄不由想起先前在涌劫天遇上的南修,對方也使過類似的手段,止住劍光,他目光沉凝,看向?qū)Ψ健?/p>
“少陰鎖劍之術(shù)?不對,是靈符,恐怕有古怪,你且先退。”
天陀的聲音低低響起,似乎有些疑惑。
“現(xiàn)在退走,所謂的劍書怕是別想求了。”
許玄默默感知,太虛之中,似乎生死二氣輪轉(zhuǎn),正在呼喚自己,同劍意有感,甚至在鼓動許玄,讓他出劍。
‘此物有靈。’
許玄瞬間確定,所謂的《越絕生死書》已然有出世之兆,此道不可惜命貪安,必于生死之中求得。
看向眼前著羽衣的男子,許玄只覺一股危險至極的氣機,鎖定自身。
“是真炁一道,仙基我也看不出來,你且小心。”
天陀出聲提醒,許玄不免有些好奇,天陀也看不出來歷,不知是何等仙基。
劉棄此時輕吐一口濁氣,看向許玄,拔出銀白長劍,劍無鋒刃,指向許玄,低低道:
“王上賜我鎖劍靈符,你一身劍道,如今十不存一,還是早些歸降。”
許玄手上法劍越發(fā)光芒黯淡,那股散著劫罰氣機的劍意此時也隱而不見。
‘果然是有備而來。’
遼人圍來,許玄主動散去法劍之上的劍意,劉棄只當此人準備降了,剛要吩咐周邊人動手,卻見那蒼灰法劍之上,白雷黑火涌起。
一道大符落在丹霆劍尖之上,劫光洶涌,毒火陰厲,化作一道黑白劍輪,正是雷宮的法術(shù),社雷冥火符劍,和劍道無關(guān)。
許玄以劍挑起這道黑白劍輪,輕叱一聲,浩浩雷火席卷而下,雷光轟頂,毒火焚心,瞬間將四周的遼人蕩盡,將劉棄也卷入其中
許玄目光沉凝,看向此人方位,只見雷火散去,一純白的人影走出,羽衣飄飛,氣息似乎委頓不少,但神氣依舊完足。
“果然是雷宮的法術(shù)。”
劉棄看向許玄,輕輕抖了抖羽衣,身下漸漸涌起紫紅的煙霞,將他托舉而起,借著便向?qū)γ嫣摂匾粍ΓS玄的離國將士瞬間被梟首大半。
這一劍無聲無息,甚至毫無法力波動,兩人身旁此時再無他人,空出一片。
許玄左手之中,緩緩顯化出一方銀白雷池,各色雷霆在其中涌動、積聚,如今劍道被對方以靈符克制,只好動用雷法。
太虛之中,又有波動傳來,二人同時抬首,皆有感應,生死二氣漸漸籠罩此地。
高天之上,白光涌動,離火騰躍,白霧縹緲,諸多異象和聲響自破碎的太虛之中傳出,下方正在爭斗的諸修頓時停手。
“紫府交手,還打什么,走了!”
天陀暴喝,許玄更是立即身化雷光,向著遠方遁去,劉棄亦是露出驚容,轉(zhuǎn)身欲走,離遼二軍此時皆有默契,紛紛止戈,返回大陣之中。
紫府動手,他們這些筑基煉氣還打什么,在此待著,和尋死差不多。
那股生死輪轉(zhuǎn)的氣機越發(fā)強烈,許玄遠離劉棄,劍意再度歸身,此時感應更甚,卻見一道玄水奔涌而過,正是公孫昔。
太虛洞開,一面素白云鏡顯化而出,其中有道燦燦白光,凝聚為人形,只是看了一眼,許玄便覺全身生機流散,性命欲裂,仙基都要崩解,體內(nèi)清氣流轉(zhuǎn),這才恢復。
兩邊的軍卒,但凡是在陣法之外的,煉氣境界的修士先是迅速衰老,而后便化作飛灰,寶船飛舟神光黯淡,逐漸崩解。
筑基修士才勉強抗住這威勢,但卻不敢直視,皆都低垂著眉眼,向著大陣之中奔去。
天上霧氣漸重,許玄借著古碑護持,隱隱能看清幾分局勢,只見一蒼老的手緩緩自裂縫中伸出,托舉著一青銅劍匣。
這東西一顯化,許玄體內(nèi)洞化劍匣瘋狂震動起來,前所未有地渴望此物。
與此同時,古碑開始震顫,清氣瘋狂運轉(zhuǎn),這方仙碑第一次明確示警,許玄心中驚懼,他已經(jīng)歸于陣法之中,但仍舊覺得心中發(fā)寒。
呂觀此時也歸來,眉頭緊皺,見著許玄,剛欲開口,卻見天上那方青銅劍匣緩緩開啟。
以那方劍匣為核心,天地似乎被掀開,人世的景象褪去,太虛一寸寸地崩解,最后連太虛也不存,所有事物盡數(shù)消散。
許玄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他只覺天地都慢下來,似乎只過去一瞬,又好似過去百年,
他的法軀、靈識在一瞬間被抹去,再無痕跡,這片大漠之中交戰(zhàn)的兩方,頃刻間悉數(shù)隕落,僅余一片空洞,不斷崩解坍塌,將四周的事物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