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西寧郡邊野。
原野廣闊,入目盡是荒草、朽木,層層迭迭堆積于地,往西可見連綿群山,白雪皚皚,往北則見大漠連片,風沙四起。
牛羊如云,緩緩在荒野上飄蕩,前方有諸多男女,半是異族,半是離人,一步一叩首,皆都往原野中心林立的廟宇寶殿走去,若游魚入海。
廟宇輝煌,上有彩旗經幡招展,主殿高偉華麗,四角各有白、紅、黑、綠四座佛塔,塔樓外圍以鐵壁圍之,魔氣同華光糾纏,壁畫上有諸多魔怪精靈、天王力士之形,猙獰可怖。
一眾凡人聚集在寺門前,金晃晃的匾額上書著【無相寺】三個大字,威嚴華美,此時緊閉。
門戶緩緩打開,露出一縫來,自其中走出一身軀健碩的僧人,粗眉,厚唇,貌若猿猴,一身黃袍。
此人一出,寺前一眾凡人紛紛噤聲,不敢再喧嘩,零零散散,有不少七八歲的孩童走出,大都眼神驚慌,被自己父母制住,走上前去。
這樣貌丑陋的僧人環(huán)視一圈,走向孩童,蒲扇般的大手撫過一個個孩子的頭頂,大都一片平靜,少數(shù)幾人有華光生出,肌體透明,露出森森白骨來。
“好,這幾個根骨不錯,可入寺來。”
他稍稍點頭,幾名孩童的父母臉上頓時露出一片喜色,紛紛拜倒在地,高呼起【桑覺】上師的名號。
桑覺隨手取出些黃白之物,扔給這一眾凡人,呵斥幾聲,讓眾人退去,莫要再圍來,便領著七八個幼童入了寺中,門戶再度緊閉。
入寺,兩道旁光焰洶洶,寶像猙獰,他身旁領著的幾個幼童大都已經嚇得昏死過去,癱倒在地,兩旁立即有一眾僧人上前,將一個個幼童抱起,帶入四方佛塔內。
桑覺闊步而行,神色未有分毫變化,一步步前往主殿方位。
“桑覺法師,怎么也做起這勾當了?不是要同我苯教劃清界限,投入南禪去?”
自其中走出一著粉紅僧袍的男子,面容邪異,身旁有紅粉骷髏,天女吟哦種種歡喜寶相,語氣輕佻,帶著隱隱針對之意。
“贊啰.”桑覺眼神凌厲,俯視看來,“你攀附上大樂欲凈土的人,還算什么法師?不過與魔同淪。”
“說這些作甚,你我手上都不算干凈。”贊啰邪笑一聲,隨手摟住一道天女,“大樂欲同我歡喜法道本就有緣,你無相寺還不是要借我等之力?”
“若不是我?guī)焿蹟?shù)將近,豈會讓你這等人入我寶寺?”
桑覺氣勢一盛,眼神中若有火焰噴吐,“當初我?guī)熥晕骺翟氪箅x,來此斗敗一陣仙修,立下此寺,你歡喜法道的人可敢來?”
贊啰不語,讓出道路,桑覺冷哼一聲,向著主殿方位而去。
入殿,半是白骨骷髏,半是禪宗經卷,堆迭一處,頗為混亂。
一座寶臺立于中心,上刻玄鳥、春景,生發(fā)戊光,其中正有一老僧安坐,著大紅僧袍,眉眼緊閉,容貌消瘦。
這老僧若在入睡,種種念頭顯化于戊土玄光中,分應七情六欲,化作種種迷幻之相。
“師父。”
桑覺恭念一聲,便見在戊土玄光中,一道念頭落下,化作白獅,作忿怒相,撲躍而下,噴吐黑火。
這白獅子頓了頓,似乎認出來人,這才緩緩安定下來,目光由兇戾轉為慈悲,獅口張開,吐出人言。
“桑覺,何事?”
這聲音軟弱無力,若是瀕死之人發(fā)出,可卻掀起一陣罡風,在大殿之中呼嘯,將經卷、骷髏吹得更為散亂。
桑覺緩緩伏首,神情哀慟,又顯掙扎,襯著他那張猿猴般的臉,更為丑陋。
“已按照法門,將那魔首四相分開,置于塔中,以秘法煉制,隨時都可動用。”
“好,我正以【大夢安身妙術】定住命壽,又有此首在,轉生也多了幾分把握。”
白獅回首,看向寶臺上安坐的老僧,聲音沉穩(wěn),可下方的桑覺卻是顫聲回道:
“師父,這【化心魔首】真能作轉世之用?這可是菩提受魔羅之性浸染生出的事物”
“無妨,大樂欲凈土的六欲魔相也會出手,還有歡喜法道的人,已定下誓約,他們想要西寧郡,自然要來助我。”
“智性師父,大樂欲凈土是魔道,恐怕不可信”
桑覺背上生出一陣細密的冷汗,他已是法師境界的修為,可當下心中卻生出種種憂怖之情來。
大樂欲凈土名聲在外,是遼地有名的魔道,仙釋兼修,共有六尊魔相在外行走,皆是薩埵境界,更別論那位真魔菩薩,可是實打實的覺者境界。
這一道行事之陰邪詭秘,釋修大都聽聞過,如今更是和西康原歡喜法道攪合一處,哪里是好相與的?
“桑覺!”
白獅低吼一聲,環(huán)著桑覺緩緩轉起來,冷冷看來。
“你也要生了舍我而去的念頭?”
“弟子絕無此念。”桑覺神色肅然,伏的更低,“只是.”
他驀然抬首,看向那尊代表智性怒火的白獅,猶疑一瞬,還是說道:
“當初師父帶我自西康原走出,來到大離,說是要拜入南禪,以求須彌正果,可眼下又走到苯教的路子上去,大陽明寺最厭轉世奪舍,更兼用了化心魔首,這”
桑覺一語未盡,白獅便怒吼一聲,眼神中復又是暴戾之色,如雷般呵斥來。
“大陽明寺算什么?既然他們厭我出身,又何必顧忌?大離的仙釋道統(tǒng)都自視甚高,我等哪里能融的進去?”
“見著我無相寺這一眾蕃僧,青州釋道可有親近的意思?大陽明寺就是和敕雷道合力,也不愿接納我無相寺。”
桑覺被吼的七竅流血,此時心中半是忿怒,半是憂慮,青州四郡,西寧是他無相寺所屬,剩下的便是臨窕郡的大陽明寺,倉水郡的敕雷道。
大陽明寺實力雄厚,有菩提乘的高僧坐鎮(zhèn),堪比仙修的紫府后期,可卻不待見無相寺,寧愿同敕雷道共處,也要將無相寺拒在邊野之地。
耳邊寂靜,桑覺抬首,卻見那白獅子已經歸于戊光護持的夢境中,僅有一道聲音落下。
“桑覺,我雖命壽將盡,可自有法門在,轉世一事,無需擔憂。”
下方面容丑陋的僧人伏首再拜,心中卻是有些憂慮,智性師父是羅漢一乘,高出金剛,低于菩提,等同仙修的紫府中期,不得再近。
釋修性壽極長,神魂恒久,超過仙修,可法軀卻不若仙家神妙,往往枯朽的早,于是便有種種轉世奪舍的法子。
一身修為寄托在凈土之中,轉世之后,緩緩取來,這才是正途。
如今智性所為,卻是要一步登天,借助大樂欲凈土的法門,融合【化性魔首】,以降服魔羅的大功德,跳過重新修行的階段,更要一躍入菩提之境。
桑覺心神漸冷,思及師父所為,總覺是大樂欲凈土的魔頭蠱惑,可薩埵境界的神妙,他也參悟不透。
他抬首,看了一眼那戊光生發(fā)的寶臺,嘆了一氣。
如今智性已經到了油井燈枯的境界,借助這【泰岳望春臺】定住法軀,使出【大夢安身妙術】,沉眠至今,才存有一線生機。
若是醒來,當場就要壽盡坐化,生死之間自有種種憂怖在,即便是薩埵境界的高僧,也難以參透,若是往常的智性,自然不可能同意借助那【化性魔首】。
‘畢竟是古代大德入魔后的東西,沾染魔羅之性,也就修行殆炁的能用.’
桑覺一念至此,卻是又想起一家來,心中只覺煩悶,天水武家正是修行此道,往年顧忌師父修為,未曾動手,如今怕是按耐不住。
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殿中寶胎上安眠的老僧,神色復雜,離了主殿。
殿門關閉,一片寂靜,智性的法軀仍然端坐在泰岳望春臺上,只是戊光忽地一黯,智性仍在安睡,未曾察覺到絲毫變故。
四周白骨忽地攢動起來,融合、匯集,化作一白骨人像。
這尊白骨像漸漸凝實,生出血肉,自軀體中線分開,化作一男一女,男則邪淫,女則妖媚,漸漸分開。
男子一身粉紅僧衣,佩白骨珠串,身后有諸多天女隨行,藏于粉紅法光中,傳來一陣陣淫糜之聲。
他晃了晃腦袋,看向上方安眠的智性,低低嘆道:
“可憐,智性師兄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這一身佛法,不知修持到何處去了?”
隨著他此言說出,上方戊光更加黯淡,寶臺上老僧的血肉枯朽,僅剩一具白骨樹立其上。
“【樂念金剛】,你莫要胡鬧。”
女子嬌笑一聲,她衣著服飾皆若仙道,著月白道袍,上紋月桂,佩霜劍,踏雪履,舉動之間,霜華泄地。
她上前一步,輕吐一氣,送出一陣香風,落在智性的白骨之上,對方法軀頓時恢復如常,那一縷生機再顯。
“好手段,【歡欲】魔相自從吞了位恒娥,看來進境不小,武家那位南罔真人,都險些落在你手中。”
說著,樂念眉宇間盡是邪意,身后粉紅法光凝結如泡,其中多有**之象,天女吟哦,殿中隨之有粉色濁流升騰,地上骷髏生靈,有交合之舉。
“你這具法軀元陰還在”
樂念此時看來,目光灼熱,可似乎想起什么,驀然止住話。
“若是金剛不怕太陰下凡,殺上門來,我倒是愿意成全金剛。”
歡欲掩面而笑,霜雪泄地,月華流轉。
“還是免了,先前清娥下界,就在邊疆,你大樂欲凈土有大人坐鎮(zhèn),自然不懼,歡喜法道僅我一人,哪里敢得罪?”
樂念此時收斂邪相,身旁變作一片華光,金蓮朵朵,面露慈悲,嘴角含笑。
‘魔頭。’
這位金剛此時心中罵的厲害,看著眼前的歡欲魔相,半是貪婪,半是忌憚,那女子卻恍若未覺,低低道:
“我道的【情糾】魔相被斬,上霄,好狠的手段,不過.”
歡欲轉身,本是極為清麗的容顏,此時卻是一臉妖媚之態(tài)。
“和我有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