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幾乎是撲爬到打谷場邊，新棉鞋灌滿雪水泥漿。

目光在陌生人群中慌亂掃視，最終落在看起來像主事的陳秀芬身上，聲音抖得厲害：“同……同志！可算到了！我是滬市分到紅星村的知青方芳！”

視線“恰巧”掃過扛著凍苞米袋，剛從牛車旁直起腰的方傾羽時，她的表情瞬間化為刻骨怨毒和“驚恐”。

“方傾羽？！！”尖叫聲撕裂風雪，“你竟然逃到這兒了？！”

“轟！”打谷場驟靜，唯余風嚎。

方芳使自己看上去像被巨大恐懼攫住，手指哆嗦指向方傾羽，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字字如淬毒冰錐：

“滬市人都知道你造的孽！你仗著方家大小姐身份，平日對工人家庭出身的繼母呼來喝去！”

“那天爹給你說門當戶對的親事，你嫌對方家底不如方家豐厚，當場把……把糞盆扣繼母頭上！硬生生把她砸得頭破血流送醫院！”

“你還當眾發瘋撕了婚書！爹氣急說你兩句，你搶過棍子就打！把他老人家……打得當場心梗撅過去，現在還躺在特護病房昏迷不醒啊！”

她邊“哭”邊“恐懼”后退，仿佛方傾羽是惡魔：“街坊誰不知道！方家廠子商鋪，都是爸早年起早貪黑打拼出來的！臨了……臨了竟被你這個大女兒……偷開保險柜……把壓箱底的金條全卷跑了！方傾羽！你掏空了方家根基啊！我爸只剩一口氣吊著，就盼著登報……登報找你這個逆女討個說法！”

她猛地從懷里掏出厚厚油紙包，唰地一下抖開。

《滬市工商報》第三版，粗黑加框標題駭人：

《資本家小姐毆母傷父卷金潛逃，天理昭彰！》

副標題：富商方某病榻泣血，登報痛斥逆女！

配文詳述“方家次女方傾羽，因嫌貧愛富拒婚，毆打工人出身的繼母致重傷入院，爭執中擊傷生父致其心梗垂危，并盜竊林家祖傳金條十余根潛逃！”

落款為方國棟“委托”街道辦加急聲明，旁附醫院傷情證明復印件——“王翠蘭：顱腦外傷伴感染；方國棟：嚴重心梗！”底下的紅章模糊卻刺眼。

“什么？！嫌貧愛富打爹媽？！”

“卷走親爹救命錢？！金條還是她娘留的？！”

“呸！我就說資本家小姐能有什么什么好？呸，黑心肝！”

唾沫星子混著雪粒子砸來，糧垛旁，知青梅花、小英和眼鏡男小剛目瞪口呆。

“天……資本家小姐打工人……”小英嚇得捂嘴。

梅花臉色慘白：“不、不至于吧，方同志她……”說到一半她再怎么不相信，看到那戳著紅章的證明，也只能把話咽下去。

小剛鏡片后都噴出了怒火：“階級敵人！本性暴露！”

幾個男人無論壯老，抄起雪地木棍就圍上來：“抓了這黑心資本家崽子！”

王桂香如遭雷擊，呆滯看著報紙上“毆母傷父卷金潛逃”的標題，喉嚨咯咯響。

陳秀芬緊皺著眉，身體晃了晃：“都冷靜！公安沒來……”聲音被怒吼淹沒。

林嬌驕淚痕未干，眼底卻閃過一絲狠厲，猛地又從棉猴內袋掏出蓋大紅印章的牛皮紙檔案袋高舉，聲音尖刻道：

“不止登報！看！滬市公安局對方傾羽發出的協查通報！還有知青辦鐵證！白紙黑字，上面寫的響應號召、報名下鄉到紅星村的，是我方芳！”

她聲音拔高，帶著煽動性悲憤，手指狠狠戳向方傾羽：

“可她方傾羽，在滬市犯下滔天罪行！眼看要被專政！為了躲避無產階級鐵拳，她竟然處心積慮偷走我的分配文件！冒名頂替我方芳的身份！像臭蟲一樣鉆進咱紅星村躲藏！”

說到激動處她一把將檔案袋狠狠砸在凍苞米堆上。

“假貨！她從頭到腳都是假的！名字是偷的！身份是偷的！她是吸勞動人民血的資本家豺狼！”

“還敢裝知青？那陳貴死那么蹊蹺，保不齊就有她一份！”

“別臟了咱貧下中農的地！”

暴怒聲浪幾乎掀翻雪原，棍棒逼近！

陳秀芬眼疾手快，連忙上前阻攔，王桂香也沖上去幫她。

這時李春蓮更冷靜些，直接快步走到方芳面前：“方小姐，方同志的章是我男人蓋的，有什么問題你跟他反映！”

梅花雖然驚疑不定，但看這架勢心里更是驚恐。無論如何，這也不能抄家伙就綁人啊！

而方傾羽作為事件主角，站在風暴中心，舊棉襖被風撕扯著。

一個胡亂捏的雪團擦著臉砸到地上，冰冷刺骨。無數雙噴火的眼睛要將她燒成灰。

方芳那張藏在淚水后扭曲快意的臉，讓她想起陳貴肩上腐爛的傷。

就在棍棒離她咫尺，方芳嘴角已經快抑制不住上翹的瞬間。

方傾羽突然抬起頭，圍巾之上那雙眼睛，如同深淵寒冰，幽冷沉靜。帶著一絲近乎殘忍的憐憫，釘在方芳臉上。

風暴喧囂仿佛被隔開。

方傾羽嘴唇微動，聲音不大，沙啞卻如冰冷薄刃，精準切割開噪音：

“方芳。”

就兩個字，卻讓方芳頓感后頸寒毛倒豎。

“你跑來這冰天雪地撒潑，”方傾羽嘴角拉出冰冷弧度，

“你在滬市中心醫院特護病房那位‘昏迷不醒’的親爹……”她微微歪頭，眼神銳利如手術刀，鎖死方芳眼底猛然炸開的恐慌：

“知道你把他鎖在床頭柜里那沓蓋好街道公章卻沒填字的空白證明，”

聲音陡然一頓，惡魔低語般：

“……偷出來，填上我的‘罪行’，登了報嗎？”

嗡。

砸下的棍棒、叫罵、憤怒，連同風雪，仿佛瞬間凍結了。

方芳臉上肌肉猛地僵死，悲憤、得意、委屈如同劣質油彩片片剝落。

她眼底血色褪盡，只剩下被剝皮見骨般的驚駭。恐慌強烈到她身體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那個眼神，那個煞神……

她動也不動地盯著方傾羽平靜殘酷的臉，那天瘋狂的場景，那些感受，那股……味道，記憶猶新！

方傾羽就這么站在風雪中，迎著方芳看鬼般的目光，只將圍巾裹緊些，一雙沉黑寒潭般的眼毫無波瀾，更顯諷刺。

手下敗將，勇氣可嘉。

她嗤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