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質地不俗,有婢女、仆從,顯然家境不錯;
身上首飾不缺,但也不多,恰到好處而不累贅艷俗,性子應該不會張揚跋扈;
面容柔美而不張揚,帶著天然的溫和,看上去很舒服;
步履沉穩,儀態大方,多半是有家學底蘊的,這樣的人家規矩可能稍多,但不會太過暴虐;
一通分析下來,齊政當即就生出一個念頭:
如果能賣到這個人家,哪怕讓他天天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他也愿意啊!
當然,僅憑第一眼的觀察,不可能真的了解一個人的真正內在,但在當下的情況,也足夠齊政賭一手。
就她了!
就在齊政默默觀察著這位走進來的婦人時,識貨的人牙子也小跑著來到了跟前,弓腰陪笑,“夫人,您打算看點什么?”
婦人微微頷首,算是全了禮節,溫聲道:“可有識字之人,府上缺一書童。”
人牙子面露難色,“方才布行商會的魯會長府上來挑走了四個,唯一一個識字的就在其中。您也知道,咱們這種地方,能識字的還是少。”
眼看婦人秀眉微蹙,人牙子連忙道:“夫人要不明日再來,在下去尋尋同行,定能為您物色到能識文斷字的書童。”
婦人微微搖頭,撂下一句不用了,轉身便打算離開。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聲音在一旁的柵欄邊響起,“夫人,我能識字!”
婦人好奇扭頭,瞧見了站在柵欄邊上開口的齊政。
人牙子眼神一厲,先是意外接著便在眼底生出狠辣。
在牙行里,被販賣的孩子是不許主動跟客人搭話的,齊政的行徑,讓他很是不爽。
但他并沒有當即發作。
若是能賣個高價,倒也比晚上低價處理給丐幫的老棍子強。
畢竟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可若是沒賣出去,今夜他便要叫這個多嘴的狗東西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牙行的規矩!
齊政也瞧見了人牙子的神情,但他哪兒顧得上別的。
規矩是死的,他也可以是,不自救等屁吃呢!
他神色誠懇地對那婦人道:“夫人,我真的會識文斷字,吟詩作對也會。”
婦人卻并未直接回他,而是扭頭看向人牙子,面露問詢。
很想多賺一筆的人牙子,目光在婦人身上綢緞和首飾上微微停留,仔細確認了一下那不俗的質地,心頭天人交戰。
這年頭,壞和惡都不是什么事兒,但若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得罪了得罪不起的,那才是真的自尋死路。
最終,在認真衡量了欺騙對方的后果之后,他選擇了坦白,“夫人明鑒,這狗東西乃是鎮海衛那邊一個破落村子里收來的,大字不識一個,不知道發什么瘋,竟說出這等瘋言瘋語。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訓他,讓他知道規矩,長個記性!”
“都是不懂事的孩子罷了,還請閣下寬仁些。”
婦人溫柔地說了一句,默默轉身。
“夫人既然如此著急為貴府公子遴選書童,為何放著眼前的好人不用?”
齊政的聲音再次不屈不撓地傳來,人牙子面色大怒,抓起一旁的鞭子就朝著他沖了過去,“狗日的,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正當他甩起鞭子,就要抽向齊政的時候,齊政期待的聲音終于響起。
“等等!”
端莊溫婉的婦人上前,來到齊政面前,“你是怎么知道的?”
齊政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人牙子手中的鞭子,朝著婦人恭敬道:“小人猜的。夫人的身份,來這兒買書童,更大可能是為了令郎,而先前夫人聽見明日再來,并未同意,顯然此事頗為緊急。”
婦人聞言沉默,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展示給齊政,“這上面的字你可認得?”
齊政看向玉佩,心頭不免生出幾分緊張,這肯定不會是他所熟悉的簡體字,眼下也不是歷史上熟悉的朝代,也不知道他那雖不貧瘠但也不豐富歷史知識能不能讓他認得。
若是認不得,過不了這一關,依照方才兩次得罪人牙子的情況,恐怕明日就會是臭水溝里的一具腐臭尸體了。
當玉佩上的字的輪廓,映入他的眼簾,他暗自松了口氣。
“此為陸字,所謂鴻漸于陸,其意為高出水面之土地,或同陵字,為高大土山之意。”
這話一出,人牙子陡然瞪大了眼睛。
不是,你狗日的真會啊?
美婦人的眼中則是亮起一道光彩,滿意地將玉佩收起,看著人牙子,“就他了。”
人牙子眼珠子一轉,欠身道:“承惠,五十兩銀子。”
“混賬!”婦人眉頭皺起,還未開口,身后的護衛便已經厲聲呵斥,“一個書童市價也就二十兩,你敢坐地起價?!我家夫人可是長寧布莊的東家主母!”
人牙子聞言一愣,雖然沒有嚇得哆嗦,但眼中也露出了明顯的畏懼和遲疑。
長寧布莊雖然只是商人,但在蘇州城中也算有號的大布莊,背后肯定有些盤根錯節的關系,能不能弄死別人他不清楚,但肯定弄得死他一個小小人牙子的。
他咽了口口水,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貴人勿怪,但小人并非存心訛詐,這等能識文斷字,出口成章的,換哪個牙行那都是好貨啊!”
他倒也是機靈,沒有直接認下訛詐的錯,那樣反倒會變得任人宰割。
果然,婦人聞言只是平靜道:“行了,我們周家也不是仗勢欺人的,市價二十兩,給你三十兩,你不虧。”
人牙子大喜,連忙去準備身契手續。
目睹這一切的齊政也對這一家人的仁厚更多了幾分認知,看來自己的處境或許能有幾分保障了。
很快,齊政就在剩下人復雜的眼神中被人牙子放了出來,交給了婦人一行。
這等人家出行,又是婦人,自然是有馬車的。
以齊政的腦子和自知之明,顯然不可能干出愣頭愣腦地率先鉆進馬車這種行為,識趣地站在一旁。
等婦人坐上馬車,隊伍啟程,齊政扭頭看了一眼牙行,默默跟了上去。
牙行門口,望著他們的背影,人牙子嘬了嘬牙花子,這小東西運氣是真好啊。
至于剩下這些......
他轉身看向四個柵欄中還未被賣掉的少男少女,背著手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壺嘬了一口,等著老棍子來一并處理給他。
這些人接下來是被打斷腿腳當了乞兒,還是送進青樓做了什么,他都不在乎,給錢就行。
干這一行時間長了,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憐憫了。
這世道,哪里不是野尸白骨。
......
約莫一炷香之后,齊政站在一處府邸之中,面前的不是先前的婦人,也不是某位婢女,而是一個微胖的中年人。
周宅管家姓許,并沒有對齊政搞什么下馬威,也沒有什么頤指氣使的態度。
因為他知道,對方是跟著公子的,得罪了對方就可能會得罪公子。
這是自認極有眼力見兒的他絕對不會干的傻事。
所以他和善地笑著,努力屏蔽著從齊政身上傳來的隱隱臭味,將齊政領到了住處,將一套衣服交到了他的手里。
“先去好好梳洗干凈了,換好衣服就來尋我,我帶你去見夫人。”
齊政點頭答應之余打量了一下住處,這是仆人院子里的一處房間,雖不寬敞,還是雙人間,但也設施齊全,頗為整潔。
關鍵是比起牙行那環境,不知道好到哪兒去了。
強烈對比之下,齊政自是沒什么不滿,滿口答應。
坐在浴桶的溫水之中,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發出一聲慵懶而舒適的呻吟。
眼下的一切都表明,最艱難的一關眼下算是過去了。
不過也還遠遠不到放松的時候。
因為,現在的他,依舊是一個奴仆的身份。
在這個時代,他是沒有人權的!
所以即使貪戀這片刻放松,這個澡他也沒有泡多久,穿好衣服,便來到了管家的房門外。
在瞧見他的時候,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管家也不禁微微一怔,微微點頭,“不愧是夫人,這眼力真是不一般。”
不愧是當管家的,不僅知道該吹捧誰,還能吹到點上......
齊政心頭暗笑,跟著管家轉過幾處游廊,來到了一處房間中。
先前的婦人正坐在里面,瞧見梳洗一新的齊政那截然不同的風姿氣度,也是一愣,旋即本就溫婉的笑容也變得親切了幾分,“坐下說話吧。”
好皮囊總歸是要賞心悅目些的。
齊政還沒動作,管家就輕咳一聲,似乎是在提醒。
齊政自己也知趣,腳步不動地站在一旁。
人在屋檐下,哪兒能不低頭,套用鄧艾那句話就是:出身寒微,不是恥辱,能屈能伸,方為丈夫。
這番知情識趣的態度也順理成章地讓周陸氏十分滿意。
所以她也沒勉強,溫聲道:“你叫什么名字?”
按說這年頭,沒啥出身的孩子多半只有個小名的,但瞧見齊政先前的學識,周陸氏還是多問了一句。
“小人姓齊,名政,還未取字。”
“倒是個不錯的名字,那你便留著用吧。”周陸氏點了點頭,“買你過來,是有個事情,明日家中的公子就要去城中程夫子府上拜師,你陪著一起去吧,為公子做好服侍,讓他心無旁騖地應對。”
齊政當即表態,“請夫人放心,小人一定竭盡全力。”
周陸氏微微頷首,“去把公子請來。”
不多時,一個和齊政年紀相仿的少年被帶了過來。
腳步虛浮,眼圈微黑,沒有半點才干過人的氣度,反倒一副才干過人的樣子。
周陸氏寵溺地看著他,笑著道:“堅兒,這是娘給你找的書童,叫齊政,明日去程夫子那邊,讓齊政陪你去。”
少年聞言,瞅了一眼齊政,眉頭一皺,“就他?”
周陸氏沒說話,微笑看著齊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