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齊政和他都明白,齊政的解讀是片面的。
鹽鐵之議不會只有這點東西。
但同時,他們也更知道,鹽鐵之議肯定含著這個東西。
甚至可以從中引申出來那些貴族為什么能支持霍光,就是因為霍光的政策符合他們的利益等等。因為鹽鐵論中桑弘羊說過一句泄露天機的原話:今放利于民,罷鹽鐵以資豪強,遂其貪心,私門成黨,則強御日以不制。
而樓上的怪人,也無力來回答這三個問題,更無力駁斥其中的邏輯。
他站起身來,走下樓梯,來到齊政面前,“我承認,是我小覷你了,你不僅有資格在這三樓之上,甚至有資格登上四樓。”
齊政聳了聳肩,沒給對方一個好臉色,淡淡道:“我與你說這些,并不是像孔雀開屏一樣炫耀自己那點知識去討好巴結你,純粹是看不慣你這盛氣凌人的樣子。我有沒有資格,也不是你說了就算。安安靜靜看個書而已,還分個三六九等,沒啥意思。”
說完,他轉過身,“走了,告辭!”
“等等!”身后響起喊聲,齊政默默扭頭,眼中露出警惕和防備,不會這么小心眼吧?
但卻見那怪人站直身子,雙手振袖,長身一禮,“在下沈千鐘,敢問閣下尊姓。”
“齊政。”
說完這句,齊政抱起書,慢悠悠地下了樓。
......
當天色擦黑,閱讀的學子陸續離開,鐘玉閣也再度閉館,閣樓內徹底安靜了下來。
這份安靜,很快被一陣騰騰騰的腳步聲打破。
四樓的書架背后,用屏風隔出一片臨窗的空間。
其中,衣柜、臥榻、桌椅,一應俱全。
在濃濃墨香之中,摻雜著些許酒香。
沈千鐘斜倚著坐榻上的憑幾,目光循著腳步聲看向走來的小老頭,以及他手中的食盒。
小老頭嘿嘿一笑,走到坐榻上的小幾旁,大袖一掃,將上面的東西拂到一旁,從食盒里取出幾碟佐酒小菜,再拿出兩壺酒。
一邊給沈千鐘倒上一杯,一邊笑著道:“今天有什么事情沒?”
沈千鐘看著他,眉頭一挑,“你安排的?”
小老頭一臉無辜,“安排什么?”
沈千鐘白了他一眼,“你讓他上三樓是不是就等著我跟他斗一斗?”
被直接挑破心思,小老頭不好再裝傻,嘿嘿一笑,“你們兩個天才擺在眼前,誰能忍得住不看你們斗上一斗。當然哈,我不是說他能和你一樣的厲害,只是......”
卻不想他的找補,竟被沈千鐘直接打斷,“不,他就是和我一樣,甚至我在他這個年紀,不如他。”
小老頭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一向自恃才高八斗,從來眼高于頂的沈千鐘,竟然能對齊政有這么高的評價。
沈千鐘卻沒有將齊政與他的談話說出來,身為世間奇才,而不容于世的他,太知道齊政那一番話的殺傷力了。
若是在公開場合齊政如此宣揚,如今江南那些已然將觸角伸向朝堂的士紳大族、豪商巨賈們,必將視其如眼中釘,一輩子聲名不顯窮困潦倒還則罷了,但凡有了進入朝堂的動向,必將傾盡全力將他扼殺。
哪怕他知道眼前的小老頭大概率跟那幫人不會摻和到一起,他也不愿意冒那個險,給齊政的未來平添風險。
他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端起酒杯,一口悶掉,“只可惜今日下午,在知曉他本事之前,我的態度有些冒犯,他可能不會再來了。”
小老頭聞言也是眉頭微皺,當初沈千鐘以奇才之名,譽滿天下,各方大勢力都爭相拉攏,但是沈千鐘卻在一場群賢畢至的文會之上,口出驚世駭俗之言。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對他禮遇有加,甚至不惜開出各種令人瞠目結舌的籌碼來拉攏他的士紳大族們,瞬間齊齊站到了沈千鐘的對立面。
奇才沈千鐘一時間成了千夫所指,為了不牽連到家族,只好公開表示絕不入仕,同時圈地自囚十年,此事才算是暫時平息。
他在鐘玉閣的頂樓已經待了八年半了,自然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打破誓言離開的。
小老頭試探道:“那我去幫你請請?”
沈千鐘搖了搖頭,端起酒杯,“喝酒吧。”
小老頭嘆了口氣,“也是,事已至此,喝酒吧。”
......
比起這邊中年人和老年人對飲時的長吁短嘆,回到家的齊政心情就要好得多了。
今天把大周的官修正史看完了,心滿意足,又懟了裝逼犯,神清氣爽,總的來說,還是很圓滿的。
但當他和周堅吃過飯,在院子里溜達的時候,管家卻偷偷摸摸過來,將他拉到一旁,語帶祈求地低聲道:“齊公子,小的想求您個事兒。”
不久前入府之時還高高在上的管家,在經歷過這些日子的種種事情后,在齊政面前已經擺不起任何的架子,真正將齊政當做府上公子一樣對待了。
他也是奴仆,瞧見齊政這樣的奴仆竟然靠著自己的本事,在府上贏得了少爺一般的待遇,要說不佩服那是假的。
這當中固然有周家本就是商賈之家,等級觀念沒那么分明,夫婦二人又是真的仁厚等種種因素,可尋常也不可能有人能做到啊!
齊政倒也沒有拿捏什么姿態,微笑著道:“許管家言重了,有什么事兒你說就行,能幫的我一定盡力。”
“不是小人的事情,是老爺和夫人,這些日子好像又遇到些過不去的坎兒了,但他們覺得之前已經牽連了您,不好再麻煩您,就不讓我們跟您講,但小人覺得,您是有大本事的,興許老爺夫人辦不到的事情,您能幫忙解決一二。故而斗膽來求您給參詳參詳。”
齊政看著一臉祈求之色的管家,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得對,都到現在這個份兒上了,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走吧,帶我過去。”
很快,在周元禮的書房里,齊政見到了愁眉苦臉的周家夫婦。
“齊政,你怎么來了?”
周陸氏連忙起身,換上一副輕松的面容。
憑窗而望的周元禮也轉過身來,擠出幾分笑容。
齊政心頭暗嘆,拱手道:“老爺,夫人,在下是來辭行的。”
“啊?”周陸氏一聲驚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周元禮也連聲問道:“可是我周家哪里做得不好了?”
齊政平靜道:“因為老爺夫人也沒拿齊政當個自己人,既然是外人,還是知情識趣一點好。”
聽了這句話,周元禮倒是反應了過來,嘆了口氣,“是許管家跟你說的吧?齊政,不是我們見外,實則是你已經幫我們夠多了,而且之前還牽連你入獄,我們于心不安啊!”
齊政只一句話就讓周家夫婦啞口無言,“那若是周家倒了,我一個孤家寡人又能何去何從呢?”
他看著周家夫婦,“你們把我從牙行救出來,堅哥兒手上和屁股上的傷都還沒好,你們沒有什么對不起我的。說說吧,萬一我能幫得上呢。”
周元禮和周陸氏對視一眼,周元禮邀請齊政坐下,然后開口道:“原本在陸大人介入之后,這事兒就應該平了的,聽說魯博昌當日已經命人準備禮物來求饒了。但是誰曾想,他居然又攀上了洪家的門路,有了洪會長支持,陸大人的威名就不足以讓他們直接投降了。”
“最關鍵的是,有了洪會長支持,就不僅是布藝這一行的事了,其余的商行也都不敢跟我們做生意了,如果沒什么好的法子應對,恐怕也就只能關門大吉了。”
他這個關門大吉,幾乎就等于是投降認輸了。
齊政聞言皺起眉頭,“這個洪家什么來路啊?連陸老......大人的威名都可以無視。”
“你聽過江南商會嗎?”
齊政搖頭。
周元禮解釋道:“像我們,是蘇州布行商會,布行商會之中最強大的幾家,才有可能躋身整個蘇州商會。比如魯博昌的魯家,和我們周家。但我們周家在蘇州商會里,也是毫不起眼的存在。而蘇州商會之中,實力最強的幾家,才有可能進入江南商會。”
“江南商會橫跨南京、浙江、福建、江西四省,稱得上龐然巨物,商會人數不多,但每一個都是實力驚人。洪家的洪成,便是蘇州商會的會長,同時也是江南商會的一員。這樣的人,陸大人一個退休的侍郎,家還是在南京城,在蘇州地界上,他真不一定會懼怕。”
事實上,周元禮還是眼界太小了,如果他能了解到他們做過的那些事,了解到他們那盤根錯節的關系網,他就會知道,人家何止是不懼怕,甚至可以說是無視。
齊政一挑眉,在徹底確信了這場商戰幕后有著深不可測的陰謀的同時,也好奇道:“意思是這人在蘇州能一手遮天,無人能敵?”
周元禮搖了搖頭,“那倒也不是,至少咱們蘇州府的知府林大人、兩個致仕的政事堂相公,他們發話洪會長還是不敢不聽的。哦,還有同為江南商會成員的蘇州商會副會長沈萬鈞,他若是能幫我們,那洪會長的事情也好說。”
說到這兒,他自嘲一笑,“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啊,我們若能請到這些人,也不至于到這個境地。”
到現在,他也依舊單純地認為,這只是一場魯家趁機針對他們周家的純粹商戰。
齊政聞言,卻沒有糾正他的看法,只是神色古怪地看著他,“你剛說,那個副會長叫什么名字來著?”
“沈萬鈞啊。”
“那他是不是有個弟弟叫沈千鐘?”
周元禮一驚,“你怎么知道?”
齊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