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更衣,挽發(fā)上妝,銀燭與幾個侍女一起伺候,也耽擱了大半個時辰,正院的婆子催了一次又一次,催得銀燭插簪的手都有些抖。
明思卻像沒事人,還對著雕花銅鏡描了一個精致的花鈿才算收尾。
銀燭扶好明思,“姑娘,外邊備了小轎?!?/p>
東苑到正院有些距離,從前明思卻沒乘過小轎,向來是走著去給老夫人請安,今時不同往日,就是在府內(nèi),她也懶得走。
小轎落地,等了快一個時辰,一群人的臉色都不好看,想著明思來了定要狠狠刁難她。
可當(dāng)明思走進(jìn)屋內(nèi),眾人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呆住。
早知明思姿色出眾,但這幾年明思守孝,向來素衣素服,甚少穿得如此奢華艷麗。
一幅寶石頭面華貴無方,瞬間令其他人黯然失色,眉心花鈿更是錦上添花,襯得明思朱唇粉面,一席織金錦石榴裙令步伐翩然生姿,嬌艷婀娜,恍若仙子下凡。
孫三公子孫世誠,當(dāng)即起身,眼珠子都瞪圓了。
平南公被皇上貶斥,眾人都以為明思該以淚洗面,滿目憔悴,可她卻盛妝出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坐實(shí)了京城第一閨秀的美名。
信陽侯夫人錢氏瞧見兒子失態(tài),臉上掛不住扯了兒子一把,譏諷道:“明大小姐還真是難請,讓一屋子長輩在這兒等你,好大的架子!”
明思好似沒聽見犬吠,施施然在空余的那張椅子上落座。
錢氏見明思不僅無視她,還沒半點(diǎn)禮數(shù),冷聲說了句:“當(dāng)真沒規(guī)矩?!?/p>
“我膝蓋傷著,祖母特許我免了繁禮,”明思掃了錢氏一眼,輕諷道:“怎么夫人不在信陽侯府當(dāng)家做主,倒跑到平南公府來管我的規(guī)矩?這又是什么規(guī)矩呢?”
“你——”錢氏被噎得險些撐不住世家貴婦的姿態(tài)。
“思丫頭,”上首坐著的老夫人忙打圓場,“侯夫人好歹也是長輩,你休得無禮?!?/p>
“祖母勿怪,實(shí)在是我身子弱,屈不得膝,”明思看向?qū)γ娴拿黛o芙,笑著說,“不如二妹妹身子強(qiáng)健,跪了兩個時辰,這就能下地了。”
明靜芙膝蓋又酸又疼,若非為了看明思的笑話她還在床上躺著呢,明思的笑話沒見著,倒先被譏諷,她盯著明思的寶石頭面眼里浮現(xiàn)嫉恨,分明她已經(jīng)翻過東苑,怎么沒瞧見這般華美的首飾?
“腿傷再重,也要給祖母請安,大姐姐可別亂了上下尊卑,傳出去丟了平南公府的臉。”明靜芙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裙擺。
“丟臉?”明思嘴角噙著從容笑意,“大伯父將年幼子侄趕出府都沒覺得丟臉,我有什么好怕的?!?/p>
“你信口胡謅!”明靜芙眼看著要和明思爭辯起來,大夫人不想耽誤事,便拉了明靜芙一把,“好了,大姑娘是姐姐,芙兒你這個做妹妹的就讓著她一些吧?!?/p>
多是姐姐讓著妹妹,大夫人卻叫妹妹讓著姐姐,這不明擺著想教別人覺得明思跋扈嗎?
明思不僅沒有羞恥,反而順桿爬,“對嘛,姐姐不懂事,二妹妹多讓讓我?!?/p>
老夫人不耐地瞇了瞇眼,明思的嘴巴幾時這般厲害,竟像換了一個人,完全不把她們放在眼里,沒一點(diǎn)長幼尊卑,越發(fā)隨她那個硬脾氣的爹。
顧忌著今日的正事,老夫人不便發(fā)作,只說:“思丫頭,今個信陽侯夫人是來提親的,怎么姐妹間倒拌起嘴來了?!?/p>
“哪有人家下午來提親的,”明思端起桌上的茶盞淺啜一口,點(diǎn)評道:“當(dāng)真是沒規(guī)矩?!?/p>
錢氏說明思一句沒規(guī)矩,明思便還了她兩句,伶牙俐齒把錢氏氣得不輕,“明媒正娶自然要趕早,納妾哪來這么多講究?!?/p>
“納妾?”明思捧著茶盞看向錢氏。
錢氏瞧見明思眼里的不解,好似終于找到了制勝法寶,嘴角得意上揚(yáng),“正是,我兒欲納你為妾,也是你的福氣?!?/p>
明思看了孫世誠一眼,孫世誠眼神躲閃,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錢氏拉扯著,不許他開口,免得在這些人跟前落了下乘。
明思也沒期待孫世誠會說什么,偏頭放下了茶盞,嘖嘖嘆道:“納個妾而已,信陽侯夫人還親自上門,知道的說夫人看重我,不知道的還以為信陽侯府沒規(guī)矩呢,納妾都上趕著。”
又一句“沒規(guī)矩”,徹底點(diǎn)燃了錢氏的怒火,氣得鼻子都歪了,指著明思怒斥:“好個牙尖嘴利的賤丫頭,要不是我兒瞧上了你,你這樣的罪女,我看一眼都嫌臟?!?/p>
面對錢氏的辱罵,明思面不改色,“家父是被罰,可皇上既沒有奪了他的爵位,亦沒有罰我,我怎么就成罪女了?”
大夫人聞言心里緊了一下,皇上確實(shí)沒有明旨剝奪平南公的爵位,這也是長房最憂心的地方。
“你父親已經(jīng)被皇上流放南疆,爵位被奪還不是遲早的事,”說到這,錢氏得意起來,想起自己是信陽侯夫人,勉強(qiáng)壓下了怒意,維持著貴婦姿態(tài),“我兒心軟,念你孤苦無依,這才納你入府,你卻這般不知好歹?!?/p>
“思丫頭,”老夫人一副為明思好的模樣勸道:“你年紀(jì)也不小了,老二犯下大罪,如今哪里還有好人家愿意要你,侯府也是好意,你嫁過去,也有個依靠。”
明靜芙火上澆油:“就是,難不成今時今日大姐姐還想著做侯府的正頭娘子嗎?有人愿意收留你做妾已是不易。”
“我的事還輪不著你插嘴,”明思柳眉一蹙,眼里的冷意似刀子般割過明靜芙,“你若是愛做妾,你就自個嫁過去,免得你垂涎眼熱?!?/p>
明靜芙哪里見過明思這副模樣,嚇得臉都白了,委屈地抱著大夫人的胳膊,“母親……”
大夫人還沒開口,明思就道:“大伯母最好多教教二妹妹,長者說話她插什么嘴,沒規(guī)矩。”
明思才進(jìn)來不到一刻鐘,就把在場所有人的臉面踩了個遍,一旁候著的丫鬟婆子頭低得越來越下,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生怕殃及池魚。
尤其是信陽侯府帶來的丫鬟個個目瞪口呆,不是說平南公被皇上降罪了嗎?怎么明家大小姐卻比先前更加囂張,簡直像閻王,哪個來就收哪個,要是娶回侯府,日后侯府的天都得被掀咯。
“放肆!”老夫人忍無可忍,一掌拍在迎枕上,“思丫頭,你別太過分了,還有客人在。”
“客人?哪有客人?”明思語氣輕蔑,“上來就指著我的鼻子說我父親是罪臣,罵我是賤丫頭,我可不會這么沒骨氣,把這種腌臜當(dāng)客人,平南公府的牌匾仍在,脊梁也沒斷!”
這話明擺著嘲諷老夫人辱沒了平南公府的脊骨,她一把年紀(jì)被臊得喘不過氣來,捂著胸口直咳嗽,“咳咳咳……”
“老夫人……老夫人息怒?!鼻駤邒哌B忙端了茶來順老夫人的氣。
錢氏原本不想結(jié)這樁親,一是惦記著兒子喜歡,二是明家長房許以豐厚的嫁妝,她今日才來了,可卻被明思一而再再而三的指著鼻子罵。
現(xiàn)下連老夫人都要被明思?xì)馑懒?,錢氏猛地站了起來,發(fā)髻上的金釵晃蕩,“老夫人,您家這丫頭簡直是要捅了天,我信陽侯府廟小,容不下這尊大佛,告辭!”
說完不等其他人反應(yīng),錢氏拉著孫世誠就要走。
卻反被孫世誠拉住,“母親,母親勿惱?!?/p>
孫世誠不想走。
錢氏回過頭來,恨鐵不成鋼地罵他:“混賬!這賤人都罵到我跟前了,你還留在這里做什么?天下女人多的是,你就非得要這個?”
“母親息怒,我、我……”孫世誠急紅了眼,“容我和思兒妹妹說幾句話,我來勸勸她?!?/p>
孫世誠打小就知道明思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這些年一腔情意都付諸在了明思身上,天天盼著明年春上和她成親,如今怎么舍得放棄。
“母親,兒子求您了!”孫世誠說著就要跪下去。
錢氏氣得閉了閉眼,罵道:“真是生了個冤孽!”
錢氏再怎么不喜,孫世誠是她唯一的兒子,是信陽侯府唯一的嫡子,到底不忍苛責(zé)。
那邊老夫人緩過神來,見孫世誠這般,連忙給大夫人使了個眼色。
長房當(dāng)然想把明思推出去,否則看她今日這般張狂,留在府里也是個禍患,大夫人便賠著笑說:“侯夫人消消氣,大姑娘年紀(jì)小不懂事,您別和她計(jì)較,看在令郎的面子上,咱們再談?wù)??!?/p>
孫世誠苦苦哀求,加上大夫人從中斡旋,錢氏才沒嚷著要走。
孫世誠走到明思跟前,“思兒妹妹,咱們?nèi)ネ膺?,我有話和你說?!?/p>
屋里頭亂成一鍋粥了,明思卻慢悠悠地品著茶,吃起了點(diǎn)心,還遞了一塊給銀燭,“這個蜜棗酥味道不錯,小妹肯定喜歡。”
“奴婢回去便做給小小姐吃。”銀燭接過蜜棗酥,看了眼站在跟前似木樁子的孫公子,嘴角都要壓不下去了,只能低頭吃點(diǎn)心,心想就該這樣,虎父無犬女,姑娘才不是任人拿捏的面團(tuán)。
見明思不理他,孫世誠面上滾燙,只能改了口,“明姑娘,在下唐突了,我母親并非有意為之?!?/p>
明思吃完一塊蜜棗酥,銀燭連忙遞上干凈的帕子,她擦了擦手,才掀起眼眸正視孫世誠,“是不是有意為之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經(jīng)為之?!?/p>
孫世誠心虛,不敢和明思對視,只望著她的鞋尖說:“在下想和明姑娘單獨(dú)聊聊。”
“好啊?!泵魉及雅磷尤釉谧郎?,銀燭收了起來。
孫世誠見她答應(yīng),臉上正要露笑,又見明思換了個姿勢坐著,“我腿上有傷,不想動,你讓他們出去。”
哪怕在嘈雜的屋內(nèi),明思的聲調(diào)也足夠讓每個人聽清楚,錢氏又怒了,“你個小賤人,你算什么東西,你也敢來命令長輩?”
“哦,那不聊了?!泵魉紵o所謂地聳聳肩。
“母親!”聽著錢氏罵明思,孫世誠心里也不好受,夾在兩人中間,他堂堂男兒,眼睛都紅了。
老夫人正好也不想面對明思,率先站了起來,“侯夫人,屋子里烏煙瘴氣的,還請到花廳喝茶?!?/p>
大夫人又哄著勸著,可算是讓錢氏挪了步,一行人魚貫而出,屋內(nèi)就只剩下明思,銀燭與孫世誠。
孫世誠看向銀燭,意思不言而喻,銀燭卻福了福身道:“我們家姑娘尚未出閣,不宜與外男單獨(dú)相處?!?/p>
孫世誠咬了咬牙,不再管銀燭,只看著明思急切地表達(dá)心意:“明姑娘,我知道今日我母親說話有些過分,但這并非我的本意,我是心儀你的?!?/p>
“好一個心儀,”明思嗤笑一聲,嗓音泛著涼意,“當(dāng)初說非我不娶,如今卻要我做妾,孫公子的心儀,我可擔(dān)待不起。”
孫世誠攥緊了手:“我是要娶你為妻的,是我父母不肯,但你放心,納妾只是權(quán)宜之計(jì),將來我襲爵,定然將你抬正,你先委屈一二?!?/p>
明思說:“你還沒斷奶嗎?什么都要聽你母親的?”
“百善孝為先,他們畢竟是我的生身父母?!睂O世誠也掙扎過,拒絕過,可卻拗不過他們,連當(dāng)了太子妃的姐姐都說只許明思以妾室進(jìn)門,他也是沒有法子啊。
孫世誠見明思不開口,急道:“你向來善解人意,可否請你體諒一二?”
銀燭惱怒地瞪著孫世誠,這哪是請求,分明就是逼迫姑娘。
明思的眼神越來越冷,從前父親就與她說過,孫世誠待人接物還算得體,學(xué)識也過得去,就是有些優(yōu)柔寡斷,若不是孫家許諾絕不納妾,父親是不肯答應(yīng)這門親事的。
倘若父親知曉從前口口聲聲絕不納妾的人卻要她委曲求全做妾,只怕是佩刀要見血。
她有些煩了,便說:“我可以做妾?!?/p>
孫世誠還想再勸,陡然聽見明思這句話,愣了一下,隨即興高采烈,“太好了,我就知道思兒妹妹最體貼,我這就去和母親說!”
孫世誠跑得太快,被門檻絆了一跤,踉蹌幾步險些跌破腦袋,卻什么都顧不上,連聲喊著“母親”。
“姑娘?!”銀燭比孫世誠更急。
“別急,”明思起身,掃了眼蜜棗酥,吩咐道:“帶上?!?/p>
銀燭滿腦子疑惑,不過還是聽話地端起了那碟子蜜棗酥,另一只手扶著明思,往花廳去。
“當(dāng)真?”花廳里,眾人都被孫世誠的話驚著了,顯然并不相信剛才寧死不屈的明思轉(zhuǎn)頭會答應(yīng)。
孫世誠眉飛色舞,連連點(diǎn)頭,“當(dāng)真,思兒妹妹親口答應(yīng)的!”
說話間,明思過來了。
錢氏斜睨了明思一眼,方才多么清高的樣子,還不是答應(yīng)了,定然是圖謀侯府的富貴。
“母親,您不是帶了婚書嗎?快拿出來?!睂O世誠急得恨不得今夜就入洞房,生怕明思會反悔。
錢氏見兒子歡喜,也就沒再潑冷水,讓人把納妾文書取來,老夫人早就備下筆墨,還有一方紅色的印泥。
“思兒妹妹,委屈你了?!睂O世誠把文書遞給了明思。
明思面不改色地接過,緩緩掃過上頭的條目。
花廳是敞開的,里邊坐著的主子,外邊候著的下人,幾十雙眼睛都落在了明思的身上。
“只要寫個名字,再摁個手印就好?!睂O世誠歡喜地親自去捧印泥,轉(zhuǎn)個身的功夫就聽見“撕啦”聲。
他驚恐回頭,只見那張納妾文書在明思手中被撕成兩半,四半,八半……直至稀碎。
“我可以做妾,”明思抬手一揚(yáng),望著孫世誠笑得張揚(yáng)而冷漠,“卻絕不會做你們孫家的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