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堅硬!
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沉睡了億萬年的金屬塵埃氣息,鉆入鼻腔。
少年的意識像一塊被粗暴打撈上岸的浮木,在混沌的黑暗與尖銳的感官沖擊之間劇烈沉浮。
他猛地睜開眼,沒有看到燼墟大陸永恒的血色天空,也沒有熔巖的灼熱紅光。
映入眼簾的,是絕對的黑暗,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墜入了無星無月的宇宙深淵。
只有身體下方傳來一種異常堅硬、冰冷、帶著微弱金屬震顫感的支撐。
“悠……兒?”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在絕對的寂靜中顯得異常突兀,帶著劫后余生的迷茫和恐懼。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右手的灼痛和胸腹的悶痛瞬間復蘇,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唔……”旁邊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哼,帶著小女孩特有的鼻音。
狗蛋循聲摸去,觸碰到一個同樣冰冷僵硬的小小身體。
“狗蛋?我們……死了嗎?”悠兒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助。
就在這時——
“嗡……”
一聲低沉、平穩、毫無情感波動的嗡鳴,如同某種巨大機械核心蘇醒的脈動,從四面八方傳來。
緊接著,他們頭頂極高處,一點幽藍色的光芒悄然亮起。
不是火焰,也不是晶石,那光芒純凈、冰冷、穩定,如同被囚禁的一顆星辰。
光芒迅速擴散,沿著某種看不見的脈絡蔓延、交織,勾勒出令人窒息的宏偉輪廓。
他們躺在一片巨大到難以想象的金屬地板上。
地板材質非金非石,泛著啞光的深灰色澤,布滿細密如蛛網般的紋路,有些紋路中流淌著微弱的幽藍光液。
地板向上延伸,連接著同樣材質的、弧度流暢到不可思議的金屬墻壁,墻壁高達數十丈,直插上方那片被幽藍光芒勾勒出的、如同天穹般的弧形穹頂。
穹頂之下,無數巨大、扭曲、形態各異的金屬結構如同巨獸的骨骼化石,在幽藍光芒的勾勒下投下龐大而猙獰的陰影。
一些巨大的柱狀物傾斜倒塌,斷面閃爍著冷卻的熔融痕跡;另一些如同巨型刀鋒的金屬殘骸,則深深嵌入墻壁或地板深處。
空氣干燥冰冷,彌漫著濃重的金屬銹蝕和……塵埃的氣味,那是時間本身被碾碎后散發的氣息。
這并非宮殿,而是一座沉沒于時光之海深處的、屬于巨神的陵墓。
一座巨大到無法想象的金屬造物的殘骸內部。
“星輝文明末代方舟,‘守望者’號,狀態:嚴重損毀;核心能源:0.72%,維持基礎維生及信息庫最低功耗;環境掃描:安全。”
一個冰冷、中性、毫無起伏的機械合成音,毫無預兆地在空曠死寂的巨大空間中響起,仿佛直接作用于他們的腦海深處。
狗蛋和悠兒驚得猛地抱在一起,警惕地環顧四周。聲音的來源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源于這座巨大殘骸本身。
“識別確認:末代守墓人序列,雙子星。血脈密鑰:燧星吊墜(已激活),燧星匕首(已激活)。權限等級:繼承者(臨時)。”機械音繼續毫無波瀾地陳述,“信息庫基礎權限開放。請接收文明火種延續協議第173號緊急預案核心摘要。”
隨著機械音的話音落下,他們前方不遠處的地板上,幽藍光芒驟然增強、凝聚,憑空投射出一幅巨大、清晰、緩緩旋轉的立體星圖。星圖的中心,赫然是那顆被永恒血色籠罩、傷痕累累的燼墟大陸!它懸浮在虛空中,如同一個瀕死的、巨大而丑陋的膿瘡。無數細密的、代表能量流和數據鏈的藍色光絲,如同蛛網般纏繞著這顆星球,最終匯聚到他們此刻所在的這座巨大星艦殘骸的輪廓上。
“燼墟大陸,星輝文明火種孵化器序列,第173號實驗場。模擬進程:原始部落文明末期至城邦雛形期。目標:觀測文明在極端資源匱乏及外部壓力下的韌性、適應性及潛在進化路徑。”冰冷的機械音如同宣讀判決書,“當前進程遭遇不可控變量入侵:代號‘圣地’——來源未知的異種信仰文明模因污染體。其行為模式嚴重偏離預設參數,破壞性掠奪資源,強制推行精神同化,干擾并扭曲實驗場原生文明發展軌跡。判定:實驗場秩序崩潰臨界點已突破。”
巨大的星圖旁邊,又亮起另一幅較小的、不斷閃爍的畫面。畫面由無數細小的光點組成,大部分呈現死寂的灰色,唯有燼墟大陸所在的區域,閃爍著刺目的、不祥的血紅色!
“警告:孵化器核心穩定閾值低于17%。‘圣地’模因污染體持續進行高強度能量汲取及精神熵增操作,加速實驗場物質與精神結構崩解。根據協議第173條,當穩定閾值低于10%,將觸發最終預案:實驗場強制重啟。
重啟進程將抹除當前迭代所有存在痕跡,包括原生生物及入侵模因體。”
“重啟?”狗蛋下意識地重復,聲音干澀。這個詞帶著一種冰冷徹骨的毀滅意味。
“是的,繼承者。格式化,歸零。為下一次文明模擬創造初始環境。”機械音的回答冰冷而直接。
“不!”悠兒尖叫起來,小小的身體因恐懼和憤怒而顫抖,“村子里的人……爺爺……他們……”
就在這時,巨大的星圖猛地一陣波動,燼墟大陸的影像被急速拉近、放大!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眼睛,穿透了星艦的金屬外殼,將遙遠大陸上的景象直接投射到他們眼前!
畫面分割成數塊。
一塊畫面:
一個規模比他們村落稍大的聚集地。
圣地巡邏隊冷酷地揮舞著金屬連枷,將試圖逃跑的村民砸倒在地,動作機械而高效。
幾個皮膚晶化嚴重的村民動作遲緩,被連枷輕易砸碎,飛濺的晶簇碎片在血色天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寒光。
另一塊畫面:
一名紫袍祭祀高舉法杖,頂端的渾濁黃水晶邪光大盛。
下方跪伏著的一群村民發出凄厲的哀嚎,他們的身體在光芒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晶、扭曲、定格成姿態各異的晶簇雕像,臉上凝固著極致的痛苦和絕望。
還有一塊畫面:
一名白袍神官懸浮于半空,手中圣典翻動,一道粗大的、帶著凈化意味的熾白光束轟然落下,將下方一片簡陋的木石房屋連同里面驚恐奔逃的人影瞬間吞沒、氣化!只留下一個巨大的、邊緣熔融的焦坑。
屠殺!
**裸的、以“凈化”為名的屠殺!
像瘟疫一樣在燼墟大陸的各個角落蔓延!
“啊——!”悠兒發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小小的拳頭瘋狂地砸向投影中那些白袍身影,卻只徒勞地穿過冰冷的幽藍光線。淚水混合著巨大的憤怒和無力感,洶涌而出。
狗蛋死死地盯著那些畫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牙齦滲出血絲。琥珀色的眼瞳里不再是孩童的迷茫,而是被冰冷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徹底點燃!他仿佛又看到了村中央那個巨大的焦坑,看到了爺爺消散的身影。骨刃冰冷的觸感仿佛還留在左手掌心,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靈魂。胸口的燧石吊墜再次變得滾燙!
“為什么!”狗蛋對著空曠冰冷的星艦穹頂嘶吼,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他們憑什么!憑什么奪走一切!”他的質問在巨大的金屬空間里回蕩,顯得渺小而絕望。
“因為力量,繼承者。”機械音毫無波瀾地回答,“‘圣地’模因污染體掌握了超越當前實驗場文明層級的能量運用方式。
其核心邏輯為:掠奪、同化、支配。
這是其存在的根基,也是實驗場加速崩解的主因。”
仿佛是為了印證機械音的分析,巨大的投影畫面再次切換。
這一次,不再是人類村莊的慘劇。
畫面聚焦在一片廣袤、燃燒著硫磺火焰的熔巖荒原上。地平線上,出現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景象!
如同黑色的、粘稠的潮水!無數形態各異、但核心都翻涌著怨念與星輝殘渣的影魘吞噬者,匯聚成一片無邊無際、涌動的黑暗之海!
它們沒有發出震天的咆哮,只有無數細碎、尖銳、充滿冰冷怨恨的低語和嘶鳴匯聚成的、足以撕裂靈魂的聲浪,無聲地席卷大地。
猩紅的光點如同沸騰血海中的氣泡,在黑暗的浪潮里瘋狂閃爍,目標直指荒原另一端!
那里,圣地的力量同樣集結。
刺眼的白光構成了第一道防線,如同燃燒的堤壩,那是上百名白袍神官懸浮空中,手中圣典翻動,噴吐出凈化一切的熾白洪流。
神官下方,是排列整齊的圣地巡邏隊,以及數量更多的、手持鑲嵌渾濁黃水晶法杖的紫袍祭祀。他們共同構成了一片散發著邪異光芒與冰冷秩序的“光明”陣列。
黑暗的潮汐與光明的堤壩,如同兩顆注定相撞的毀滅星辰,在血色蒼穹下轟然對撞!
“轟——!!!”
無法形容的巨響仿佛穿透了空間,直接炸響在狗蛋和悠兒的腦海!
投影畫面劇烈震顫!
影魘吞噬者的陰影之爪與圣典噴吐的凈化白光***撞!
每一次接觸都爆發出刺目的能量閃光!白光如同灼熱的烙鐵,瘋狂灼燒、湮滅著觸及的陰影。但影魘的黑暗仿佛無窮無盡,帶著星輝文明消亡的滔天怨念和不甘,前仆后繼!
陰影巨爪撕開光幕,將躲閃不及的神官連同圣典一起拖入翻滾的黑暗,瞬間吞噬、撕碎!
祭祀法杖的黃水晶邪光射向影魘,試圖將其晶化,但那充滿負面星輝殘渣的黑暗軀體對晶化之力似乎有著極強的抗性,邪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短暫的漣漪,便被更濃的黑暗淹沒。
巡邏隊的金屬連枷砸在影魘虛幻的身軀上,如同擊中堅韌的膠體,效果甚微,反而瞬間被陰影纏繞、拖倒、吞噬!
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最慘烈的絞殺!
光與影瘋狂地相互湮滅、撕扯!能量爆炸的光芒此起彼伏,將血色的天空映照得如同煉獄熔爐。
神官隕落時圣典爆炸的白光如同小型的太陽;影魘吞噬者被徹底凈化時發出凄厲扭曲的尖嘯,化作飛散的冰冷星塵;祭祀被陰影巨爪捏碎,黃水晶炸裂成粘稠的污穢光雨;巡邏隊員在黑暗浪潮中無聲無息地消失……
這不是戰爭,而是兩個瘋狂意志的相互碾磨!
是文明殘渣對入侵病毒的終極排斥反應!
每一次碰撞,都讓腳下的大地劇烈顫抖,裂開更深的縫隙,熔巖如同鮮血般噴涌而出!
星艦內的機械音適時響起,冰冷地陳述著毀滅的進度:“警告:大規模高烈度沖突加劇能量失衡。孵化器核心穩定閾值:14%…13.8%…13.5%…持續快速下降中。物質結構崩解加速。預計強制重啟臨界點抵達時間:12至15個標準時。”
倒計時!
冰冷的數字如同喪鐘,在狗蛋和悠兒心中敲響。
他們看著投影中那場毀天滅地的戰爭,看著光與影在相互毀滅一起加速著整個世界的死亡進程。
燼墟大陸像一塊被投入熔爐的玻璃,在巨大的內外壓力下發出不堪重負的**。
天空的血色更加粘稠,仿佛隨時會滴落;大地的裂痕如同蛛網般瘋狂蔓延,噴涌的熔巖照亮了毀滅的戰場;一些脆弱的山體在沖擊波中開始崩塌、滑落。
“我們能做什么?”少年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
他看著自己布滿細小傷口和血污的手,看著胸前的燧石吊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面對這種席卷天地的毀滅洪流,個人的力量如同塵埃。
悠兒停止了哭泣,她用力擦掉臉上的淚痕,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燃燒著與年齡不符的冰冷火焰,死死盯著投影中那些屠殺村民、引發這場浩劫的白袍身影。
“殺了他們!”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燧石匕首,“那些穿白袍的……他們才是源頭!”
冰冷的機械音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評估著什么。
巨大的投影畫面邊緣,亮起了一幅新的、極其復雜的結構圖。
那似乎是這座“守望者”號星艦核心區域的剖面圖,無數幽藍的光線在其中流轉,匯聚向一個巨大而黯淡的核心。
而在核心外圍,標注著數個閃爍著微弱紅光的節點。
“‘守望者’號最終防御協議:星樞系統。狀態:嚴重損毀,能源不足,無法啟動。”機械音的聲音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不再是純粹的冰冷,而是帶上了一種古老造物瀕臨極限的沉重感,“核心能源0.72%,僅能維持最低維生及信息庫。無法進行空間跳躍,無法啟動主武器系統,無法提供有效庇護。”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淹沒兩人。
“但是,”機械音的話鋒一轉,“檢測到繼承者血脈密鑰深度共鳴。臨時權限提升:可接入‘守望者’號殘存觀測網絡及部分非戰斗子系統。可獲取實驗場實時動態信息流。可接收文明火種信息庫基礎引導。”
狗蛋和悠兒胸前的燧石吊墜和燧石匕首,同時微微亮起幽光,仿佛在回應著星艦的呼喚。
“最終預案倒計時期間,繼承者權限:觀察者。記錄實驗場終結時刻,保存文明火種觀測數據。”機械音的聲音恢復了絕對的平靜,“或者,選擇介入。”
巨大的投影畫面中央,燼墟大陸的立體影像被再次放大。
無數代表圣地據點的刺目白光標記分布其上,如同寄生在垂死巨獸身上的毒瘡。
其中,位于大陸中央裂谷深處的一個標記,光芒最為熾烈,仿佛一顆搏動的、散發著邪惡秩序的心臟。
“圣地核心樞紐坐標已標記。‘守望者’號殘存能源可支持一次……短距、**險、不可逆的定向物質投送。”冰冷的機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目標區域:圣地核心樞紐附近。生存概率估算:低于0.3%。是否執行?”
幽藍的光芒映照著兩張沾滿血污和淚痕、稚嫩卻寫滿仇恨與決絕的臉龐。
狗蛋低頭,看著手中那柄父親留下的骨刃。
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像燃燒的炭火。
他想起村長爺爺最后的嘶吼,想起父親和那些叔伯消失在斷魂崖的血色黃昏。
活下去?
像老鼠一樣躲在這冰冷的墳墓里,看著整個大陸,看著那些可能還殘留著爺爺、父親、母親痕跡的一切,被徹底抹去?
然后等待那不知何時的“下一次”?
“介入。”狗蛋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斷所有退路的決絕。
他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瞳深處,仿佛有冰冷的星辰在燃燒。
悠兒緊緊握住腰間的燧石匕首,小小的身軀挺得筆直。
她沒有看狗蛋,只是死死盯著投影中那個最刺眼的白光標記,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只剩下純粹的、凍結的殺意。
她用力點了點頭,從喉嚨深處擠出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冰棱:“殺光!”
冰冷的機械音沒有回應。
但巨大的投影畫面驟然一變!
中央的燼墟大陸影像急速旋轉、放大,最終定格在那片燃燒著戰火與毀滅的熔巖荒原邊緣,一個相對隱蔽的峽谷入口坐標上。
同時,星艦核心區域的結構圖亮起,一條由幽藍光線構成的、極其曲折狹窄的路徑,從他們所在的位置,指向深處某個閃爍著不穩定光芒的區域。
“物質投送協議啟動。目標坐標鎖定。能源通道強制過載充能。警告:投送過程將承受超高重力撕裂及空間亂流沖擊。請繼承者即刻前往核心躍遷環。倒計時:10分鐘。”
嗡鳴聲陡然變得尖銳、急促,如同垂死巨獸最后的喘息。
整個巨大的星艦殘骸內部,所有流淌著幽藍光液的紋路驟然變得無比明亮,甚至有些地方開始不穩定地閃爍、爆出細小的電火花!金屬地面傳來劇烈的震顫,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巨獸正在下方痛苦地掙扎、蘇醒!
“走!”狗蛋低吼一聲,不顧身上的傷痛,一把拉起悠兒的手。
兩人踉蹌著,在劇烈震顫的金屬地板上,向著投影指示的方向,向著那片通往毀滅核心的幽藍光芒深處,發足狂奔。
身后,巨大的投影畫面忠實地展現著燼墟大陸的終末之景:影魘的黑暗浪潮與圣地的光明壁壘依舊在瘋狂絞殺、湮滅;大地在悲鳴中裂開更深的傷口;天空的血色濃稠欲滴。而畫面一角,那代表世界重啟的冰冷倒計時,正在一秒一秒,無情地跳向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