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火車站出站口,人潮洶涌。王超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休閑裝,站在隔離欄桿外,目光如鷹隼般在涌出的人流中搜尋。他的姿態挺拔,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警覺,這是經歷過生死危機后留下的印記。很快,他鎖定了一個身影——阿浩。
阿浩穿著嶄新的、但明顯帶著“趕集”風格的衣服,身形結實,像棵茁壯的小白楊,只是臉上帶著初入大城市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最扎眼的是他兩手各拎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分量顯然不輕,勒得他手指發白,腳步也有些蹣跚。
王超心尖一軟,立刻橫移幾步,來到守在出口的工作人員面前,語氣帶著少有的溫和與懇切:“同志,不好意思打擾。那是我弟弟,第一次進城,東西太重了,您看能通融一下,讓我進去幫他接出來嗎?就兩步路。”他指了指阿浩的方向。
女工作人員眼皮都沒抬,公事公辦地拒絕:“不行。規矩就是規矩,都進去了,里面不亂套了?外面人還怎么出來?”
王超無奈地扯了下嘴角。他理解規則,但看著阿浩在人群中艱難挪動的樣子,心里不是滋味。他提高聲音,朝里面喊:“阿浩!這邊!看這兒!先把袋子遞出來!”
阿浩聞聲抬頭,看到王超,眼睛瞬間亮了,臉上綻開一個憨厚的笑容,大聲應道:“哥!”他奮力想擠過來,但洶涌的人流和沉重的負擔讓他舉步維艱。短短二十多米的距離,他硬是擠了十來分鐘,額頭上都冒了汗。
終于挪到欄桿邊,王超不等他費力舉起,上半身猛地探過欄桿,手臂爆發出精準的力量,一把抓住他左手的蛇皮袋用力一提。
“嚯!”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讓王超都有些意外。他迅速將袋子拽出來放到腳邊,又探身將右手的袋子也接了出來。兩個巨大的蛇皮袋與他光鮮的衣著和锃亮的皮鞋形成了刺眼的對比,周圍投來各種目光——好奇、打量、毫不掩飾的鄙夷,甚至有人下意識地繞開幾步,仿佛怕沾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阿浩終于從出口擠了出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還有些局促:“哥!你真來接我了!”
王超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仔細打量這個半年多沒見的弟弟。個子似乎又竄了點,短發精神,眼神明亮,只是被周圍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肯定得來!不然你這傻小子提著倆‘炸藥包’上哪找我去?”王超笑著,試圖驅散他的不安,“走吧,車在外面。”他彎腰想背起一個袋子。
“哥,我來!”阿浩搶著把另一個更重的袋子扛上肩,動作麻利。他把空出的手伸進褲兜,掏出一包皺巴巴的“大力士”香煙,熟練地彈出一支遞給王超,又掏出火柴“嚓”一聲劃著,湊近給王超點上,動作帶著鄉下孩子特有的樸實和親近。
王超深吸一口,熟悉又有些嗆人的劣質煙味沖入肺腑,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放松。他背上另一個袋子,分量確實不輕。“這都裝的啥寶貝?這么沉?”
兩人扛著大包小包往外走,周圍的“真空地帶”更加明顯。阿浩感受到那些目光,不安地低聲問:“哥,他們…都看我們干啥?我穿得不對?”
王超掃了一眼那些帶著優越感和疏離感的目光,神色平靜無波,仿佛早已習慣。他淡淡地說:“沒事,他們看你哥我帥,羨慕。甭管他們,走快點。” 經歷過生死場,這些世俗的眼光在他心中早已輕如鴻毛。他明白,真正貴重的,是肩上這份沉甸甸的、跨越千山萬水而來的親情。
走出站口,王超徑直走向停在顯眼位置、線條流暢的白色寶馬X5。
黃賢戴著口罩坐在駕駛位,看著王超和阿浩扛著兩個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大蛇皮袋走過來,畫面有些滑稽,又莫名地讓人心頭微動。她趕緊下車。
王超打開后備箱,比劃了一下,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后備箱空間不小,但塞進一個蛇皮袋都夠嗆,更別說兩個了。
阿浩也發現了問題,他繞著車轉了一圈,仰頭看著車頂的行李架橫杠,眼睛一亮,帶著鄉下孩子解決問題的直接:“哥!這咋辦?要不,我坐車頂上?把東西放我旁邊?穩當著呢!”他拍了拍橫杠,仿佛那是牛車的轅架。
“不行不行!”黃賢嚇了一跳,連忙擺手,“車頂不能坐人,太危險了,城里交警抓得嚴!”她看著阿浩瞬間漲紅的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可能太生硬,又放軟了聲音解釋道。
王超看著阿浩窘迫的樣子,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城里規矩多,你嫂子說得對。有繩子沒?咱把包綁車頂上!”
“有有有!”阿浩立刻把肩上袋子放下,拉開拉鏈,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疊得整整齊齊但樣式老舊的衣褲、嶄新的毛巾、搪瓷缸子、甚至還有一小袋米……黃賢看得有些心酸,這得是多怕城里東西貴,什么都想自己帶。
阿浩埋頭翻找,終于從一堆雜物里拽出兩根嶄新的塑料跳繩:“哥,你看這個行不?”
王超接過來用力扯了扯,韌性還行。“湊合用!”他指揮著,“來,把包扔上去!”
阿浩應了一聲,后退兩步,深吸一口氣,雙臂肌肉賁張,腰馬合一,一個標準的發力姿勢——那動作讓王超眼神微凝,帶著軍人特有的力量感——輕松地將一個沉重的蛇皮袋高高拋起,“砰”一聲穩穩落在車頂行李架上。緊接著,另一個袋子也被他如法炮制地扔了上去,動作干脆利落,引得遠處幾個觀望的人倒吸一口涼氣——這車漆!
“好小子!這膀子力氣!”王超由衷贊道,眼里帶著兄長對弟弟成長的欣慰。兩人麻利地扯開跳繩,在眾目睽睽之下,三下五除二將兩個大蛇皮袋牢牢捆在了寶馬車的車頂。奇特的組合引來更多側目。
黃賢看著哥倆默契的配合和簡單粗暴但有效的解決辦法,心中有些感慨。這完全不是她的思維方式(叫個貨拉拉),卻透著一種來自土地、來自親情的務實和力量。
“阿浩,”王超拉開車門,指著黃賢,“這是你嫂子,黃賢。”
阿浩立刻站直,對著黃賢就是一個標準的、帶著鄉土氣息的鞠躬,聲音洪亮:“姐!”
黃賢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大禮弄得有點手足無措,趕緊上前虛扶了一下:“哎,別這么客氣。快上車吧,餓了吧?我們先去吃飯。”她聲音溫和,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親近。
阿浩坐進副駕駛,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像個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哥,這車真亮堂!跟上次那個綠皮(軍用吉普)不一樣,那個更…更硬實!”他努力尋找著形容詞。
王超啟動車子,笑道:“那個是軍用的,皮實抗造。這個嘛,城里跑跑還行。”他想起阿浩對車的喜愛。
“哥,”阿浩眼睛亮晶晶的,帶著期盼,“能…能讓我開開不?就一小段?”他手癢地搓了搓。
王超搖頭,語氣溫和但不容置疑:“不行。城里規矩大,得先考那個小本子(駕照)。明天哥就帶你去報名。”
“阿浩會開車?”黃賢驚訝地看向王超。看阿浩的樣子,實在不像摸過方向盤的人。
“嗯,開過吉普,”王超點頭,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和懷念,“開得還挺溜,在村里……我和他哥……”話說到一半,王超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扼住了喉嚨。他握著方向盤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
車廂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副駕駛上,剛才還一臉興奮的阿浩,在王超提到“他哥”的瞬間,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低下頭,肩膀微微垮塌下去,盯著自己的鞋尖,一動不動。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和沉默。
黃賢敏銳地捕捉到了這陡然的情緒變化。她看看王超緊繃的側臉,又看看阿浩低垂的腦袋,心中涌起巨大的疑惑和一絲不安。她明智地選擇了沉默,只是將目光投向窗外流動的街景,給兄弟倆留出處理情緒的空間。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車廂里蔓延,只有發動機的低鳴和窗外的風聲。
過了好一會兒,王超才深吸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沉寂:“干爹干媽…身體都還好吧?有讓你給我帶話嗎?”他刻意避開了那個名字。
阿浩抬起頭,眼圈有點紅,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好著呢!我爸天不亮就起來打拳,虎虎生風!我媽閑不住,還下地…都好!昨天接到你電話,他們可高興了,讓我好好聽你話,好好學本事…說…說不能丟臉。”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格外用力。
王超默默降下車窗,一絲冷風灌進來,吹散了些許沉悶。他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繚繞中,眼神深邃而復雜,仿佛承載著太多無法言說的重量。那沉甸甸的蛇皮袋,那憨厚的“姐”,那句“不能丟臉”……都像錘子敲打在他心上。
“嗯。”他低低應了一聲,過了許久,才重新換上輕松的語氣,轉頭對阿浩笑了笑,笑容里帶著兄長的溫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走,阿浩,哥帶你吃好的去!餓壞了吧?”
“嗯!”阿浩用力點頭,臉上重新擠出笑容,試圖驅散剛才的陰霾,“火車上那飯,又貴又少,我沒舍得買,中午就啃了個饃。”
王超眉頭一皺,帶著責備和心疼:“傻小子!錢是王八蛋,花了還能賺!餓壞了身子怎么辦?這點得改!跟你哥…”他猛地頓住,那個稱呼像根刺,再次扎了一下。他迅速改口,“…跟干爹干媽一個樣,就知道省!”
黃賢安靜地聽著,看著王超對阿浩流露出的、她從未見過的、毫無保留的關切甚至“管教”,心中波瀾起伏。這個在商場上沉穩、在家族紛爭中冷靜、在生死關頭狠厲的男人,此刻只是一個心疼弟弟、帶著鄉音、會為逝去戰友(她猜測)而瞬間沉默的兄長。
三人來到一家地道的川菜館,要了個清凈的包廂。王超拿著菜單,幾乎不看價格,對著服務員一口氣報了七八個硬菜,全是麻辣鮮香的重口味,最后才想起黃賢,補了兩個清淡的。
看著服務員流水般端上來的大盤小碗,很快堆滿了圓桌,黃賢忍不住小聲提醒:“王超,點太多了吧?我們三個人…”
王超正給阿浩倒飲料,聞言抬頭,嘴角帶著輕松的笑意,問阿浩:“你嫂子問咱倆,吃得完不?”
阿浩看著滿桌油亮噴香的菜肴,咽了口唾沫,眼睛發亮,用力點頭,聲音洪亮:“吃得完!姐,你放心!”
這頓飯徹底顛覆了黃賢對“飯量”的認知。王超吃得比平時多不少,但也算正常范疇。而阿浩,則展現出了驚人的戰斗力。他吃飯的速度不快,但異常扎實,每一口都吃得認真而滿足,筷子幾乎不停。紅燒肉、水煮魚、辣子雞丁…那些堆成小山的菜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他面前消失。他吃得滿頭大汗,卻暢快淋漓,仿佛要把火車上虧空的都補回來。
黃賢幾乎沒怎么動筷,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著。她看著王超時不時把好菜往阿浩碗里夾,看著他倆用家鄉話聊著村里瑣事時開懷大笑,看著阿浩那純粹的、因飽腹而滿足的笑容,以及王超眼中那份只有在阿浩面前才會完全卸下的、帶著煙火氣的溫情。
直到最后幾個盤子見了底,阿浩才滿足地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黃賢說:“姐,我吃飽了。真好吃!”
王超看著幾乎光盤的桌面,笑著對黃賢挑了挑眉,眼神仿佛在說:看,我說什么來著?
黃賢也笑了,看著阿浩,真心實意地說:“能吃是福。” 這一刻,車頂上搖晃的蛇皮袋、車站里異樣的目光、車廂中沉重的沉默…似乎都被這頓飯的熱氣暫時驅散了。她看到的,是王超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是跨越城鄉、血濃于水的兄弟情誼。而阿浩帶來的,不僅是沉重的山貨,還有一份沉甸甸的、關于王超過往的、她尚未觸及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