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的木門剛卸下,《青蛇渡世圖》前便圍了三層人。
賣油的老張頭踮著腳,手指戳向畫里那截蛇尾虛影:“都說蛇妖害人,這畫里的青衫客倒像......像我家那總把糖人塞給窮娃的小閨女。“
“你懂什么?“茶攤的王娘子扯了扯他的衣角,目光卻舍不得從畫中移開,“我前日見這姑娘蹲在巷口,把半塊桂花糕掰成八瓣分給討飯的,連狗都喂了一口。“
青檀縮在二樓欄桿后,聽著這些話,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斷劍的劍鞘。
畫里的自己與無妄并肩而立,身后的萬家燈火被陸長風用了暖金的顏料,在晨光里泛著蜜色。
可她望著那畫中人,總覺得眉眼模糊——像被誰拿濕布抹過,只剩個大概的輪廓。
“要下去聽聽?“無妄的聲音從身后飄來。
他不知何時站在雅座門口,月白僧衣被穿得發舊,腕間佛珠卻擦得發亮,“他們說的,未必全是假話。“
青檀沒回頭。
她突然想起百年前水漫金山時,百姓舉著火把喊“蛇妖“的模樣,那時的罵聲像燒紅的炭,能把人骨頭都灼穿。
可現在這些聲音......她摸了摸眼角,那里的淡青鱗紋正隨著心跳微微發燙。
“我去橋邊轉轉。“她抓起斗笠扣在頭上,青衫下擺掃過木桌,帶翻了半盞冷茶。
茶水在桌面洇開,像極了雷峰塔下那汪永遠不干的水。
夜行橋的石板還沾著露水。
青檀倚著石欄,望著水面里的倒影——斗笠邊緣垂下的竹絲在臉上投下陰影,讓她的臉看起來更像團霧。
她伸手撥開水面,漣漪蕩開時,眼角的鱗紋突然清晰起來,泛著翡翠般的光。
“你在看什么?“
無妄的聲音像片落在水面的葉子。
他站在五步開外,僧鞋沾著晨露,卻沒再走近,仿佛怕驚碎了什么。
青檀望著水里他的影子,那影子比畫里的更清晰,連眉間那顆朱砂痣都看得真切:“我在找一個答案。“她的聲音輕得像風,“百年前我以為妖和人隔著座雷峰塔,現在......“她頓了頓,指尖劃過水面,“現在這塔倒了,我卻還是看不清自己。“
遠處突然傳來孩童的啼哭。聲音像根細針,刺穿了晨霧。
兩人循聲走到橋頭破廟時,那孩子正縮在香案下。
他大概四五歲,破棉襖短得露出腳踝,臉上沾著草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青檀剛蹲下,他就往角落里縮,撞翻了半盞殘燈,油星子濺在她青衫上。
“別怕。“她摸出懷里的桂花釀餅——是今早陸長風塞給她的,還帶著蒸籠的余溫。
餅剛遞過去,孩子的手就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我小時候也怕生。“她輕聲說,用衣袖替他擦眼淚,蛇類特有的暖意順著指尖滲進孩子皮膚,他抽噎的聲音漸漸小了。
無妄站在廟門口,佛珠在掌心轉得飛快。
他望著青檀蹲在香灰里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明空圓寂前說的話:“蛇類的體溫,原是比人更暖的。“那時他在法海座下當沙彌,只當師兄是被妖迷了心竅,如今看這一幕,喉間突然發緊。
“青姑娘!無妄師父!“
小翠的燈籠晃進廟門時,晨光正穿過破窗,在她發間的銀簪上跳。
她喘得厲害,鬢角的碎發都沾了汗:“陸公子說要請你們回酒肆,他備了謝罪酒,還說......“她壓低聲音,“還說要重畫一幅《白蛇傳》,把你們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青檀替孩子理了理破棉襖的領口,抬頭時眼里有笑:“故事早講完了。“她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孩子凍紅的耳垂,“剩下的,是我們自己怎么活。“
風突然大了。
廟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撞在門框上。
屋頂傳來“咔“的一聲輕響,像是哪塊殘瓦松了。
孩子突然攥緊青檀的衣角,小腦袋往她懷里鉆。
她低頭哄著,沒注意到無妄正抬頭看天——風里有股潮濕的腥氣,像要變天了。
夜風卷著槐葉撞進廟門時,那片殘瓦終于承受不住重量。
“咔——“
脆響混著穿堂風炸開的剎那,青檀眼角的鱗紋驟亮。
她甚至沒來得及看清瓦片墜落的軌跡,身體已先一步動了——腰肢微擰,青衫帶起半道殘影,右手精準托住那片帶著青苔的灰瓦。
瓦片邊緣的利角擦過她手背,滲出血珠,卻被她握得穩穩的,像捧著片秋日的梧桐葉。
孩子被這動靜嚇得又抽了一聲,小拳頭死死攥住她衣襟。
青檀低頭沖他笑,用沒受傷的左手替他抹掉掛在下巴的淚珠:“不怕,姐姐接住了。“
“你方才......用了幾分力?“無妄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他不知何時已站到她斜后方,僧衣下擺被風掀起,腕間佛珠串得極緊,勒得指節泛白。
青檀抬頭看他,晨光未透的天色里,他眉間朱砂痣像顆將熄的燈芯。
她沒答話,反而屈指彈了彈掌心的瓦塊。
瓦片應聲碎成八瓣,落在青石板上叮當作響:“你猜?“
無妄的目光掃過她手背的血痕,喉結動了動。
他當然看得出——她沒用妖力。
方才那一下全憑蛇類天生的敏銳與速度,可這速度......比尋常凡人快了三倍不止。
“你為何救他?“他突然問,聲音比風里的殘香更輕,卻像根細針扎進青檀心口。
她愣住。
風卷著廟外的枯葉打旋,掃過她腳邊。
百年前水漫金山時,百姓舉著火把喊“蛇妖“的罵聲突然在耳邊炸響,可此刻懷里孩子的體溫,比那時的炭火更燙。
“我見過太多'該死'的人。“她低頭盯著孩子凍紅的耳朵,聲音低得像在說給風聽,“被法海說'執念太深'的白蛇,被百姓罵'妖類該誅'的我,還有......“她頓了頓,指尖輕輕碰了碰孩子沾著草屑的發頂,“被餓肚子、被冷風吹、被這世道逼得只能哭的小娃娃。“
無妄望著她泛著翡翠光的鱗紋,突然想起前世明空圓寂前的囈語:“蛇類的暖,原是燙的。“那時他跪在師兄榻前,只當是妖術迷心;此刻看青檀眼尾的光隨著心跳明滅,竟覺得那溫度要灼穿他的袈裟。
“你本可不理。“他說,“你說過'真心易變,不如看個熱鬧'。“
青檀抬頭。
廟外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暖黃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她忽然笑了,那笑里帶著幾分自嘲,又有幾分釋然:“以前我總覺得,人間的苦是別人的苦。
可現在......“她低頭蹭了蹭孩子的額頭,“他哭的時候,我這兒疼。“她指了指心口。
無妄的手無意識攥緊佛珠。
檀香混著青檀身上若有若無的蛇類腥甜,在風里織成張網。
他望著她眼里跳動的光,突然伸手扣住她手腕。
“你若真想放下執念,“他的掌心帶著戒鞭抽打的薄繭,隔著青衫布料烙在她腕骨上,“就別再把自己當成局外人。“
青檀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著他泛紅的眼尾——那是方才替賣女葬夫的農婦鞭身時留下的痕跡,忽然想起前日他偷偷把化緣錢塞進農婦竹籃的模樣。
原來他的慈悲,從來不是渡人的戲碼,是刻進骨血里的燙。
“明日再說吧。“她輕聲抽回手,斗笠邊緣的竹絲掃過他手背。
夜色里,她的眼尾鱗紋暗了又亮,像藏著顆沒落下的星子。
小翠舉著燈籠站在廟門口,看著兩人的影子被風吹得重疊又分開。
她剛要開口,卻見青檀彎腰把孩子抱了起來:“走,帶你去吃熱乎的糖粥。“孩子立刻摟住她脖子,抽噎著把鼻涕蹭在她青衫上。
無妄站在原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風里飄來青檀的話,混著孩子的抽搭:“糖粥要放桂花蜜,對不對?“
“要、要放好多......“
他低頭看掌心,那里還殘留著她腕骨的溫度。
廟外老槐樹的葉子簌簌落著,落在他僧鞋上。
不知何時,東邊的天色已泛起魚肚白。
次日清晨,青檀站在鎮口的老槐樹下。
她系緊斗笠,腰間斷劍的劍穗被晨風吹得揚起,掃過她新換的青衫——那是昨日孩子蹭臟后,小翠連夜替她縫補的。
“斷夢橋?“她望著遠處被晨霧籠罩的石橋,耳邊回想起茶攤王娘子的話,“那橋啊,傳說是當年白蛇被鎮雷峰塔前,和青蛇告別的地方......“
她摸了摸眼角的鱗紋,嘴角揚起半分笑。
轉身時,斷劍的劍鞘撞在青石上,發出清響。
“去看看吧。“她對著晨霧輕聲說,腳步卻比昨日輕快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