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夢橋的柳絲掃過青檀的額角時,她正盯著自己指尖漸淡的鱗紋發呆。
那些曾讓她羞于見人的淡青紋路,此刻竟泛著碎金般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嵌在皮膚里。
無妄的掌心覆上來,熱度透過她冰涼的手背直往骨頭里鉆,她偏頭看他,見他睫毛上還凝著晨露似的淚,喉結動了動:“你這往生咒……也太自虐了些。”
無妄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盯著她唇角未擦凈的血漬,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原以為渡厄是唯一的路。”風掀起他僧衣的下擺,露出腕間新串的青玉佛珠,“如今才知,有些苦……”他頓了頓,喉間滾出一聲極輕的嗚咽,“不該由你來背。”
青檀剛要笑,忽然覺得心口像被蛇信子猛地蟄了一下。
妖力在經脈里翻涌成亂麻,從前總嫌累贅的妖丹此刻竟空得發慌——她這才后知后覺想起,昨夜逆改往生咒時,她幾乎是把最后那點妖丹碎末都揉進了咒文里。
“檀兒?”無妄的手突然收緊,指尖壓在她腕脈上,“你的脈……”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一串被踢翻的銅鈴。
青檀抬頭望去,見陸長風正沿著河岸狂奔而來,他往日總皺著的眉此刻舒展成飛鶴的翅,懷里還抱著幅未干的畫軸,顏料順著軸頭滴滴答答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染出半片云霞。
“我畫完了!”陸長風在橋邊剎住腳,畫軸“啪”地展開,“《青蛇渡世圖》!”
鎮民們跟著圍攏過來,有人舉著油布替他擋晨露,有人踮腳往畫里瞧。
青檀瞇起眼——從前陸長風的畫里總少不了妖霧繚繞、金缽懸空,可這幅不同:畫中女子披著她常戴的斗笠,腰間懸著那把斷劍,正站在雷峰塔傾斜的陰影里。
塔后是青磚黛瓦的街巷,有婦人提著竹籃買菜,孩童追著紙鳶跑過青石板,屋檐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暖黃的光漫出來,把整幅畫都泡在蜜里。
“我錯了。”陸長風的喉結上下滾動,指尖撫過畫中斗笠邊緣的紋路,“我總覺得妖該被鎮,被渡,被寫成話本里的惡……可前日見你替老周頭治腿傷,見你把最后半塊炊餅塞給小乞兒……”他突然跪下來,額頭抵著橋面,“是我把善惡看反了。”
圍觀的婦人抹著眼淚點頭:“上月我家阿弟落水,要不是青姑娘跳冰河里撈人……”
“還有我家那口老鍋,青姑娘幫著修的,比新的還結實!”賣油的老張擠進來,手里舉著半塊桂花糕,“今早我特意蒸的,姑娘嘗嘗?”
青檀靠在無妄肩頭,聽著這些聲音像春溪般漫過來。
她望著畫中那個模糊的身影,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比橋下水波還淡:“你們不過是把我當成故事里的人罷了。”她轉頭看向無妄,眼角的鱗紋隨著動作閃了閃,“你呢?你也覺得我是那個該被度化、被憐憫的存在?”
無妄望著她眼底浮動的光,忽然想起昨夜她替他擋往生咒時,蛇鱗擦過他心口的溫度。
那時他在劇痛里恍惚看見,千年水漫金山的雷火中,有條青蛇繞著雷峰塔盤旋,不是要拆塔,只是想替塔里的白蛇擋一片雨。
“你不是妖。”他捧住她的臉,拇指輕輕擦去她嘴角的血,“也不是人。”晨霧漫過他的眉梢,他眼里的光卻比霧更亮,“你是你自己——會蹲墻根聽夫妻吵架的青檀,會偷酒鋪桂花釀的青檀,會為救我不要命的青檀。”
青檀的睫毛顫了顫。
她忽然覺得那些即將崩散的妖力,好像被什么溫暖的東西兜住了。
無妄腕間的青玉佛珠泛起微光,每顆珠子里都映著她的影子,像落在潭里的星。
“原來……”她輕聲說,尾音被風卷走半截,“這就是自渡。”
話音未落,無妄突然抬頭望向雷峰塔方向。
青檀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原本空蕩的天際線里,有金光正緩緩漫上來,像有人在云層后點了盞金燈。
那光越來越亮,竟將雷峰塔的影子重新投在了地面——百年前被洪水沖垮的塔基處,影影綽綽浮起半座塔的輪廓,飛檐上的銅鈴雖未成型,卻發出清越的脆響,像在應和什么。
青檀的指尖突然泛起溫熱。
她低頭,見無妄腕間的佛珠正一顆接一顆裂開,青玉里涌出的金光順著兩人相握的手爬上來,在她心口凝成一點亮斑。
那光不燙,反而像白蛇從前哄她睡覺時,覆在她蛇鱗上的掌心。
“檀兒,你看——”無妄的聲音里帶著她從未聽過的雀躍,“塔影在動。”
青檀抬頭。
漫天金光里,那半座塔的影子正緩緩轉動,飛檐上的銅鈴影子越變越清晰,連塔磚上的裂痕都看得真切。
她忽然想起白蛇被鎮塔下時說的話:“姐姐要守的不是塔,是人間的團圓。”
風掀起她的斗笠。
斷夢橋邊的柳樹發出沙沙的響,像在替誰數著未開的桃花。
青檀望著那浮動的塔影,忽然覺得心口那點光越漲越大,把空蕩的妖丹處填得滿滿當當。
她轉頭看向無妄,見他眼里也有同樣的光在跳,像兩簇要燃到天上去的火。
“無妄。”她輕聲說,“你說這塔影,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無妄還未回答,遠處的金光突然大盛。
兩人同時瞇起眼,只見雷峰塔影最頂端的飛檐上,有個極小的影子正緩緩浮現——像片被風吹起的柳葉,又像段未化完的蛇鱗。
青檀的嘴角終于揚起真正的笑。
她握緊無妄的手,任那金光裹著他們,任橋邊的柳絲落在發間,任遠處鎮民的歡呼像春潮般涌來。
她知道,有些劫數,原是要兩個人一起渡的;有些執念,原是要在彼此眼里,才能照見真正的模樣。
而那座浮起的雷峰塔影里,正有什么東西,要醒了。
雷峰塔方向的金光沖起時,青檀正望著塔頂那點若有若無的影子出神。
風卷著柳絲掠過她發梢,忽有灼熱的氣浪撞在后背——那是百年前水漫金山時,法海金缽落下的余威。
她瞳孔驟縮成蛇類特有的豎線,喉間溢出一聲極輕的“它又醒了”,尾音被金光震得發顫。
無妄的手掌幾乎是瞬間扣住她肩頭,指節因用力泛白,僧衣下的肌肉繃成弓弦:“別去!”他額角沁出薄汗,聲音里裹著從未有過的急切,“塔影是執念的倒影,你逆了往生咒,封印松動,這是要把你困在‘水漫金山’的舊夢里!”他腕間的青玉佛珠已碎成兩半,殘余的金光順著指縫漏出來,在兩人身周織成淡金色的網。
青檀偏頭看他,眼角的鱗紋在金光里泛著幽藍。
她伸手覆住他手背,觸感涼得像浸過深潭的玉:“你看我這妖丹空了百年,像攥著把碎冰過日子。”她笑了,唇色因失血而蒼白,“可剛才陸長風的畫展開時,我忽然覺得……”她指尖輕輕點在自己心口,“這里好像有了溫度。”她掰開他的手指,一步踏入塔影投下的光斑,“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一百年。”
金光驟然將她吞沒。
天地倒轉的剎那,青檀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等再睜眼時,腳下是百年前的青石板,被暴雨砸得發亮。
雷峰塔矗立在眼前,飛檐上的銅鈴正發出撕裂般的嗡鳴——和記憶里分毫不差。
她跪在塔前,膝蓋撞在碎磚上的疼,比當年更清晰。
“法海!”她仰起臉嘶吼,雨水順著發梢砸進眼睛,“你口口聲聲說眾生皆苦,為何獨不肯給她一線生機!”塔底傳來悶響,白蛇的聲音裹在千年濕氣里,像被揉皺的絹帕:“妹妹……走吧。”那聲音輕得要散在風里,“姐姐守的不是塔,是人間的團圓。”
青檀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混著雨水滴在磚縫里。
她想起白蛇被鎮塔下時,蛇尾最后纏上她腰的溫度;想起水漫金山時,她掀翻的不是寺廟,是滿胸腔的不甘。
“我不走!”她對著塔尖喊,“我要拆了這破塔,我要——”
“青檀。”
一聲輕喚從身后傳來。
她猛地轉頭。
暴雨里站著個穿月白僧衣的身影,不是法海的冷硬,是無妄的眉眼。
他沒打傘,發梢滴著水,卻站得很穩,像株長在懸崖邊的松。
“你不是他。”她哽咽,雨水順著下巴砸在地上,“你不是法海。”
“我不是他。”無妄一步步走近,僧鞋踩過積水,“但我看見你跪在這里哭了一百年。”他停在幻境邊緣,手懸在虛空中,“我看見你替老周頭治腿傷時,眼睛里有光;看見你分炊餅給小乞兒時,尾巴尖在斗笠下悄悄卷起來。”他的指尖微微發顫,“那些光,不該困在這雨里。”
青檀望著他的手。
記憶里法海的手總握著金缽,冷得像塊冰;無妄的手卻暖,替她擦過嘴角的血,在她妖力潰散時兜住過她的魂。
雨幕突然變輕了,她聽見遠處有鎮民的聲音,模糊卻溫暖:“青姑娘!”“畫里的燈籠還沒干呢!”
“回來吧。”無妄說,“你要渡的不是塔,是你自己。”
青檀的指尖動了動。
她突然發現,暴雨里的雷峰塔在褪色,塔磚上的裂痕變得透明,能看見后面的斷夢橋、柳樹、舉著油布的鎮民。
她抬起手,指尖觸到無妄掌心的溫度——和現實里一模一樣。
幻境“轟”地碎成金粉。
再睜眼時,青檀躺在斷夢橋邊的草地上,陽光曬得眼皮發燙。
她聞到青草混著泥土的香氣,還有遠處賣油老張的桂花糕味。
無妄半跪在她身側,發梢還沾著幻境里的雨水,正用僧衣角替她擦臉:“醒了?”
她望著他睫毛上的光,突然笑出聲。
那笑從喉嚨里滾出來,帶著劫后余生的輕快:“我剛才在幻境里,聽見你說我分炊餅時尾巴尖卷起來。”她坐起身,發現眼角的鱗紋不知何時褪成了淡青色,“你怎么知道的?我化形時明明藏得很好。”
無妄耳尖泛紅,把佛珠殘骸收進袖中:“你斗笠總往下滑半寸。”他別開眼,“有次你蹲墻根聽夫妻吵架,尾巴尖從斗笠底下露出來,像根小青蔥。”
青檀愣住,隨即笑得直拍草地。
鎮民們不知何時圍了過來,小翠舉著油布替她擋太陽,老乞丐把懷里的熱紅薯硬塞進她手里:“姑娘可算醒了!剛才那金光把人嚇一跳,還以為要再發大水呢!”
“不會發大水了。”青檀捏著紅薯,熱氣透過指縫往心里鉆。
她轉頭看向雷峰塔方向——那半座塔影還浮在空中,卻不再壓迫,反而像塊被擦凈的玉,映著天上的云。
塔頂那點影子更清晰了,是片淡青色的鱗,在風里輕輕搖晃。
無妄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發:“那鱗……是白蛇的?”
“不是。”青檀望著那點光,喉嚨突然發緊,“是我的。”她想起幻境里白蛇說的“團圓”,想起陸長風畫里的人間煙火,想起無妄掌心的溫度,“我從前總以為,愛要撞得頭破血流才算真。”她把紅薯塞進無妄手里,“現在才明白,愛該是……”她指了指遠處追紙鳶的孩童,指了指提著竹籃的婦人,最后指了指無妄眼里的光,“該是看人間熱鬧時,身邊有個人陪你一起笑。”
無妄低頭咬了口紅薯,甜得瞇起眼:“那接下來,青衫客打算去哪?”
青檀站起身,拍了拍衣擺。
她摸出腰間的斷劍,陽光在劍身上碎成星子。
“去江南。”她歪頭笑,“聽說那里的春天,桃花要開得比酒旗還艷。”她頓了頓,朝他伸出手,“高僧可愿同去?替我看著點,別讓我又偷偷去酒鋪偷桂花釀。”
無妄盯著她的手。
風掀起他的僧衣下擺,露出腕間新系的紅繩——是小翠用酒旗邊角替他編的。
他伸手握住,掌心的溫度裹住她的涼:“好。”
雷峰塔影里的青鱗突然輕輕一顫,像在應和什么。
遠處傳來賣花擔子的吆喝聲,混著孩子們的笑聲,漫過斷夢橋,漫過柳梢,漫進兩人交握的指縫里。
這一次,沒有洪水,沒有金缽,沒有困在舊夢里的蛇。
只有春風,和兩個要一起看遍人間熱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