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手捧茶杯,感受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陳浩的內心卻被巨大的矛盾與自我拷問撕扯著。
他本可安全無憂——在毒發前的黎明,吞下青瓷瓶中的續魂丹。
按信中所言,此時服藥效果最佳,能將毒性壓制得最徹底,最多能給他額外贏得六個月喘息的時間!
但他選擇了另一條荊棘之路——驗證!他要用自己的身體和意志去確認,那令人窒息、九死一生的命運,是否真的落到了他的頭上!
為此,他寧愿放棄那唾手可得的“安全”。
任性?愚蠢?或許旁觀者都會如此認為。
但他知道,答案不在這里。
他骨子里流淌的是堅毅不屈的血!
是那種縱使前路只有一線希望,也要掙扎著闖出一條生路的倔強!
他不是可以隨意拿捏的棋子!
他不甘心被那冰冷的預言和一封來自“幽冥的書信”捆綁著,踏上那條預設的、遍布尸骸的道路!
他更不愿為了那可能被施舍的、渾渾噩噩的六個月茍活,而放棄對真相的最后一絲掙扎,放棄對命運自主權的最后一點爭取!
即使所有線索都如同鐵索般絞緊,指向無可辯駁的宿命……
他也要親自感受一下!是毒?是命?
還是……僅是一個千年前的騙局?他要知道!他要確認!他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這個決定或許是任性的,或許帶著堂吉訶德式的愚蠢,但那股對自由的渴望、對“自我主宰”的吶喊,如同壓抑已久的地火,在他心中瘋狂涌動、噴薄欲出!無法遏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溫暖的茶香與窗外草木的清新氣息交織著涌入肺腑,這平凡的、屬于人間的味道,令他那顆在絕境邊緣緊繃掙扎的心,獲得了短暫而珍貴的片刻安寧。
就在這一瞬間。時間仿佛凝滯。
眼前的世界被無限放大,清晰得異常:窗簾透光的紋理,茶杯邊緣細微的水漬,木地板上跳躍的光斑,甚至窗外樹葉被晨風吹拂搖擺的軌跡,都纖毫畢現。一種奇異的、近乎虛無的平靜降臨了。
他凝視著窗外。
朝陽的金輝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篩下萬點碎金,溫柔地灑滿了蘇醒的大地。那光芒溫暖、明亮,充滿生機。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命運總是以最冷酷無情的方式揭示自己的本質。
清晨的陽光依舊溫暖,鳥兒鳴唱依舊清脆,但這一切美好,都被一杯清茶后驟然降臨的劇痛徹底撕碎。
隱藏在他體內的天下奇毒——“黃泉淚”,如同蟄伏萬載的毒龍,悍然蘇醒了!
如其名,此毒宛如九幽冥府中最陰暗的怨恨凝結,蘊藏著超越死亡的無盡哀傷與絕望深淵。
毒發并非簡單的身體劇痛。剎那間,無數早已深埋心底的畫面強行涌現在陳浩的識海——父母溫和的笑臉、恩師嚴肅卻慈祥的眼神、童年村口老槐樹的剪影……
那些溫暖至極的記憶碎片,此刻卻化作了最鋒利的刀刃,攜帶著鋪天蓋地的悲傷狠狠扎進心臟!
這股悲傷并非情緒波動,而是一種強制沉淪的法則!
它如山洪傾瀉,瞬間淹沒了陳浩所有的理智與掙扎,將他拖入一個唯有痛苦循環的靜止領域。
在這個由劇毒構建的心靈囚籠里,時間失去了意義,世界凝固凍結。
他被強行固定在過往最深刻的溫暖與失去其后的巨大悲傷之中,一遍又一遍地經歷那些刻骨銘心的離別之痛!
溫暖嗎?是的,那些畫面帶著最初的溫度。
但正是這點殘存的溫暖,讓緊隨其后的痛徹心扉變得無比銳利、真實、無可逃避!
每一次輪回都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撕裂靈魂!
他甚至無法通過終結自己的生命來尋求解脫——毒力死死鎖住了他,讓他保持著絕對清醒的狀態,去承受這無間地獄般的折磨!
掙扎是本能。但如同困在琥珀中的蚊蠅,所有的抗拒都被那浩瀚磅礴、冰冷粘稠的悲傷牢牢禁錮、碾碎。
他就像一葉孤舟,在無邊無際的絕望苦海中沉浮、窒息。
無聲的淚水——承載著生命本源的精氣——如同失控的泉涌,不受控制地從他通紅的眼眶中奔流而下,砸落在溫熱的地板上。
每一滴淚珠落地破碎的剎那,都有一縷肉眼幾不可見、卻實質存在的生命精氣隨之逸散,融入四周冰冷的空氣中。
衰老,以肉眼可見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速度降臨!
隨著精氣被飛速抽離,觸目驚心的霜白如同蔓延的雪線,迅速吞噬了他兩鬢的黑發。
飽滿光澤的皮膚如同失水的果皮般以秒為單位收縮、起皺,一條條象征著歲月侵蝕的刻痕爬上額頭、眼角。
僅僅幾分鐘,于陳浩而言卻漫長如幾個世紀。
第一次毒潮終于緩緩退去。
屋內恢復了死寂。陽光還是那片陽光,但此刻照在陳浩身上,只映出一個坐在藤椅上、雙鬢斑白、面容滄桑、眼角皺紋深刻的中年男人,哪還有半分之前的青春挺拔?
他緩緩起身,步伐蹣跚,仿佛背負著無形的千鈞重擔,走到鏡前。
鏡中人,白發叢生,眉宇間刻滿疲憊與風霜,眼瞳深處是尚未散盡的、劫后余生般的空洞與漠然。
望著鏡中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陳浩沉默了很久很久。
無人知曉那渾濁又深邃的眼眸里,到底翻騰著怎樣的情緒風暴,又經歷了怎樣無聲的決斷與清算。
或許……終究是天意?
或許……這便是無可抗拒的宿命?
那試圖掙脫、驗證的掙扎,在黃泉淚冰冷刺骨的事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又代價沉重。
他長長地、無聲地嘆息,氣息里帶著濃重的暮氣。
塞翁失馬,焉知禍福?這毒引出的前路是禍是福,此刻已無法衡量。
求生的本能終究壓倒了其他。
調整著粗重又帶著老邁意味的呼吸,陳浩來到床邊的柜子前。
他的手微微顫抖,但動作異常堅定,從柜子最深處摸出了那個至關重要的青瓷藥瓶。
他盤膝坐在地上,摒棄雜念,按照李欣信中所述仔細調整呼吸,使心境強行歸于止水般的平靜——或者說麻木之后,他打開瓶塞,倒出了那顆體積最小、散發著微弱柔和綠芒的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