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府。
熏瓦水榭,泠泠溪水。
丈許石幾,上置麥漿、瓜果、糕點,歐陽修、呂公著、龐元英三人相鄰而坐。
一杯麥漿入肚,呂公著徐徐道:“適才,某入宮覲見,上呈了一道勸諫奏疏。”
“勸諫?”
歐陽修一詫,心中有了些預感,問道:“江子川?”
勸諫一途,主要是兩種類型。
一種是勸諫君王自省,指出君王的私德問題,希望君王引以為鑒,知錯就改。
主要代表人物是唐代的魏征。
另一種是告誡君王自醒,指出君王的疏忽錯處。
從本質上講,其實是通過“勸諫”的方式給予皇帝政務建議,偶爾可能也會說一說某人的壞話。
呂公著入京不久,肯定不會勸諫君王的私德,也不太可能胡亂給予君王政務建議。
那大概率就是說起了某人的壞話。
韓、龐兩脈,自從韓章一脈占了兩把內閣椅子,就已經結下了梁子。
呂公著要是說某人的壞話,不外乎是韓稚圭、江子川二人。
“永叔不愧是閣老。”
呂公著稱頌了一句,平和道:“上呈了一道奏疏,名為《諫皇帝戒備權臣十思疏》!”
一言落定,歐陽修了然,大致知曉了奏疏的內容。
兵權!
江昭此人,執掌三十萬邊軍,主掌熙河、陜西二路一切軍政要務。
其師韓章,為百官之首。
兩人合在一起,甚至都能算得上半個“霍光”。
近來,不少御史都有趁機上奏博取名聲的意向,呂公著以此為鍥機參奏,不足為奇。
“官家怎么說?”歐陽修好奇道。
新帝登基,非常信賴江昭,他并不認為一封勸諫奏疏能有什么效果。
“唉!”
一聲輕嘆,呂公著搖搖頭:“不為所動。”
果然!
歐陽修并不意外。
“官家本是偏僻之地的無名宗室,且還是太祖一脈。若非有江子川秘密立儲之法,官家斷然難有登基的機會。
不單如此,江子川也甚是爭氣,邊疆開拓,不乏他的手筆。有此信任,不足為奇。”歐陽修評價道。
一代版本一代神。
宦海一途,也是一樣的道理。
太祖治政,太師趙普是版本之子,半部論語治天下,宰執天下長達九年。
這還單是宰執天下的時間,要是算上任職侍郎、尚書、閣老的時間,那得妥妥的一二十年之久,相當于半生都是朝廷的核心人物。
太宗治政,呂蒙正是版本之子,入仕六年就宰執天下。
真宗治政,尚書令王旦是版本之子。
此人,宰執天下的時間不久,但常年身居高位,久居不下,更是謚號“文正”。
先帝治政,韓章是版本之子,宰執天下已有十年,妥妥的權相。
要是不出意外,江昭就非常可能是下一代版本之子。
當然,版本之子也不意味著一切。
該貶的時候,一樣貶!
呂公著端著麥漿,沒有說話。
新帝的敲打,那是真讓人發自內心的心慌。
逆版本而上,并不好受。
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肯與江子川作對。
約莫十息,呂公著總結道:“好在,官家的反應,尚且算是在意料之中。”
“你是真要跟江子川斗下去?”歐陽修一詫,他搖頭道:“何必呢?”
文可執掌天下,武可開疆拓土。
這樣的人物,要想扳倒可一點也不輕松。
無它,皇帝會拉偏架!
呂公著面色沉重,并未回應。
歐陽修一嘆,分析道:“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已是權貴之臣。何必為了一線入閣鍥機,去與江子川爭斗?”
“江昭此人,文可治國平天下,武可馬上定乾坤。關鍵就在于,新帝于他還有起復之恩。”
“新帝登基不久,肯定是希望有忠于他的重臣入閣。”
“你爭不過他的!”歐陽修斷言道。
名望高,本事硬,資歷深,功績高!
甚至,還有新帝的偏向。
這樣的臣子,誰人能與之相爭?
不是說沒有贏的可能性。
事實上,版本之子也有遭到削弱的一天。
趁著他遭到削弱,打敗他的可能性并不算低。
可問題就在于,誰打版本之子是趁著他的強勢期打啊?
“且不說你能否斗得過江子川,便是你真的讓江子川擱淺,也輪不到你入閣啊!”
“晦叔!你理智一點!”歐陽修認真道。
再聰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那一刻。
他生怕是友人腦子一昏,胡亂搞的騷操作。
畢竟,客觀條件并不允許呂公著入閣。
要是不出意外,新歲一過,王堯臣就要致仕還鄉。
五六個月的時間而已,呂公著才正三品,即便是飛升,也飛不上去!
沉默了幾息,呂公著說話了。
“不得不爭啊!”
“我并非是與小閣老爭,而是與韓系爭。”
“小閣老僅僅是突破點而已。”
呂公著苦澀一笑,嘆道:“韓大相公一脈的兩位內閣大學士,新歲一過,王堯臣板上釘釘的致仕,從而讓小閣老入閣。
小閣老入閣幾年,韓系根基穩固,大相公定然致仕。屆時,估摸著是要推著張方平入閣。”
“江昭入閣一次,張方平入閣一次,這就是兩次騰出椅子的機會,要是不趁著機會與之爭上一爭。時間一長,那把椅子怕是就徹底成了韓系的椅子。”
“如今,江子川已成其勢,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這會兒站出來,自然算不上好時機。”
呂公著嘆道:“可要是這會兒都不站出來,怕是就再也沒了站出來的機會。”
開疆拓土,名垂青史,門生故吏遍布天下。
這會兒站出來跟江昭對打,肯定不是好的選擇。
但他沒辦法!
只能硬上!
畢竟,一旦錯過就很可能是九年之久。
要是不出意外,江昭占的是王堯臣放出來的椅子,而張方平占的是大相公放出來的椅子。
問題就在于,大相公起碼還能干三四年。
屆時,張方平起碼占位三年。
也就是說,要是不趁著機會爭一爭,一旦江昭與張方平都入了閣,椅子起碼得六七年以后才能放出來。
而截至目前,龐系的椅子已經丟了兩年之久。
要是再丟七年,那就是九年。
九年,太長了!
椅子丟的時間越長,越難搶回來。
上一次長時間丟掉內閣椅子的是韓大相公一脈。
韓章貶謫十二年,內閣椅子讓人占了去,并最終搶了回來。
可那是特例。
不是誰都有韓章的水平。
要是龐系的椅子丟了九年.
呂公著搖搖頭。
他并不認為自己能奪回來!
“與其說是制衡小閣老,不如說是入邊積累底蘊,以期與與張方平爭一爭。”呂公著解釋道。
小閣老入閣,也就一年以后。
時間太短,難度有點大。
真正的界限,實則是張方平入閣,也即韓大相公致仕讓出來的那把椅子。
入邊為官,要是能把小閣老拉下去,那自然是最好。
拉不下小閣老,那就把張方平拉下去。
總之,不能讓韓系連續兩次都成功的傳承了龐系的椅子。
那把椅子,必須歸龐系。
“制衡江子川,僅是手段,而非目的!”
呂公著繼續解釋道:“若我以制衡之名入邊監軍,定然能夠積累履歷聲望,大肆簡拔門生故吏,積累底蘊,甚至能趁機試著抓一抓張方平的錯處。”
“我這一脈,也可提高些許存在感。”
宦海為官,最怕的就是沒存在感。
無聲無息,慢慢的就消失。
二十年前的王祐一脈,就是這樣的狀況。
弱者越弱,強者恒強。
他主動站出來,就是拔高龐系的存在感,要去分邊疆的功績,要吃邊疆這塊肥肉。
一旦有了監軍的身份,要想安插一點人手,簡直不要太簡單。
江子川在前面打,他就能在后面不斷安插親信。
這可都是入閣底蘊!
誠然,這種方式很無恥。
但文人嘛,要臉干什么?
歐陽修恍然。
上奏說江子川的壞話,甚至不惜跟江子川打起來,本質上是要入邊分一杯羹。
哦不,分肉!
“若是不成呢?”歐陽修反問道。
這種做法,風險太高了。
“不。”
呂公著平淡搖頭:“我能成的。”
“可否說一說?”歐陽修不理解友人為何有莫大底氣。
呂公著遲疑,徐徐吐出兩個字∶
“外戚!”
歐陽修一怔。
“據我所知,皇后的大哥高遵裕已經入京,官家的舅舅沈從興也已入京。”
“太皇太后的哥哥曹佾,為人頗有才學。”
呂公著沉聲道:“逢此邊疆征戰,幾位外戚想必也是有入邊為國效力的心思。特別是皇后的大哥高國舅,為人好大喜功!”
“近來,入宮了不少妃嬪,母族身份地位顯赫。皇后卻是官家的原配,母族僅僅是五六品的小官,我就不信皇后不急!”
拉皇后入局?
歐陽修長呼一口氣,吐出兩個字:“有種!”
“再不濟,事情真的不能成。”
呂公著一揮衣袖,竟是有著指點江山的威風:“我就不信新帝真的徹徹底底的信任江子川。”
“如今,新帝信任江子川,那是因為新帝尚未徹底掌權,根基不穩,不得不倚仗于他。”
“可一旦新帝根基穩固,定然能察覺到韓系太過壯大的事實。”
“若是失敗,我自是貶了下去,可也定然讓新帝有了不淺的印象。”
“敢于直言,亦可積累仕林聲望。”
“有朝一日,新帝有意制衡韓系,便是我再度擢升之時。”
當然,這是沒辦法的辦法。
與其溫水煮青蛙般被人慢慢耗死,還不如弄出點聲響,以圖有朝一日起復。
歐陽修目光微晃。
越是宦海沉浮,就越是理解呂公著所說的話。
宦海,有版本之子是真。
可也不代表版本之子就沒有起落。
一旦新帝掌權,要說一點也不心存戒備,那絕對是假話。
區別就在于,究竟是信任掩蓋了戒備,還是戒備大過了信任。
“晦叔要我做什么?”歐陽修望了過去。
呂公著特意拜訪,肯定不是為了單純的分享謀劃。
“適時上奏!”呂公著斬釘截鐵的道。
歐陽修跟團,往后就會有更多人跟團,以求喝點肉湯。
壓力大到一定程度,新帝非常有可能妥協。
沉默了好一會兒,歐陽修無聲點頭。
“永叔。”
說服了友人,呂公著起身一禮:“某去拜訪高國舅,以及曹國舅。”
言罷,揮袖轉身,大步邁去。
坤寧宮。
所謂“乾坤自清寧,天地貴得一”,經此引申,就有了乾清、坤寧二宮。
其中,乾清宮為皇帝寢宮,坤寧宮為皇后寢宮。
自從先帝駕崩以來,太皇太后心中傷慟非常,悲而遷居福寧殿。
這坤寧宮,就成了皇后高氏常居。
上首,三尺綾羅,裹著一歲許小孩。
皇后高氏懷抱稚子,不時輕輕呵護,生怕孩子遭了殃。
近些日子,孩子莫名生了病,由不得她不小心。
孩子昏睡,高氏一招手,自有嬤嬤上前抱住小皇子。
“近日,官家可有臨幸新人?”高氏問道。
先帝無子而暮年無人承繼大統。
新帝登基,無疑是非常重視皇嗣綿延,為此廣納妃嬪。
短短半年的時間,已有七位妃子。
作為皇后,要說高氏心里一點意見也沒有,那絕對是假話。
以往,趙策英未曾登基,二人是夫妻。
即便有小妾,也就一兩位而已。
而且,受傳統世俗影響,小妾往往沒什么背景。
相反,主母大娘子則是“門當戶對”的存在。
一經對比,小妾可謂毫無人權,絲毫不敢違逆主母大娘子。
要是主母大娘子性子強勢一些,甚至都能發賣、打殺了小妾。
可皇宮不一樣!
皇后是皇帝的妻子,這事不假。
可妃嬪也不見得弱勢。
更大的問題,就在于作為皇后的她沒什么背景。
甚至,母族勢力遠不如一些妃嬪。
新帝尚未登基以前,也就是個偏僻之地的宗室,六品小官的嫡女與他為妻,已經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新帝登基以后,她的父親更是成了五品的團練使。
可問題就在于,入宮的妃嬪不乏一些背景深厚的存在,老父親區區五品團練使,根本算不上什么。
更甚者,一些女子乃是勛貴嫡女。
相形之下,皇后的背景竟是比不過妃嬪!
這如何能壓得住人?
高氏秀眉微凝,甚是鄭重。
那些妃嬪,著實是給了她不小的壓力,讓她產生了一種難言的危機感!
偏偏,她還不敢說什么。
皇后要是善妒,那得被彈劾死,聲名盡喪。
“有兩位新人,都臨幸過一次,據說是給了才人名分。”貼身宮女回應道。
“嗯。”高氏頷首,盡量不顯露喜怒之意。
不過,說到底也就是五六品武官的嫡女,未曾受過“名門貴女”的專屬教育,所謂的“沒有喜怒”,其實隱藏的并不算好。
淡淡的踱步聲響起,高氏凝眉走動,面色沉重。
不論如何,都得設法讓母族直愣起來。
否則,這皇后之位,她實在坐得不安心。
就這樣,約莫走了半個時辰,一內侍省太監通報道:
“稟皇后娘娘,國舅求見。”
“大哥?”
高氏目光一亮。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她的大哥名喚高遵裕,為八品副尉。
“著人,入偏殿一敘。”高氏連忙吩咐道。
皇宮大內,禮儀甚是繁瑣,即便是親人相見,也得到特定的場合,經太監與宮女見證,方才可以相見。
究其緣由,自是為了避免出現“借種”的行徑。
皇室一旦鬧出了笑話,那可就是“千古流芳”。
偏殿。
以簾子為界,皇后高氏與高遵裕二人相見。
“大哥,入宮所為何事?”高氏問道。
后宮森嚴,見面時間越短越好,都是長話短說。
“妹子。”
高遵裕胡子拉碴,撫須道:“最近,邊疆殺伐不休,可否向官家說說好話,再派一批臣子入邊一趟,讓我也撈一撈功績?”
“這——”
高氏面色遲疑。
半響,還是沒有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