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陛下能收斂好戰(zhàn)之心，與民更始，施恩于天下！”

“……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賦稅增常，萬方則效……天下因即陛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外音入殿。

滿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響的聲音：“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劉徹終于從龍榻躍起，爆發(fā)出龍吟虎嘯，“取刀！”

這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唯恐后世史書寫他的那句話在他生前出現(xiàn)了。

殿外罵圣的官員，都要死，司馬相如、張湯、公孫弘、衛(wèi)青、霍去病、劉據(jù)……都要死！

入侍在前的皇子閎，差點(diǎn)被嚇?biāo)溃榭s在一旁，仿佛受傷的小獸。

韓說也嚇得把頭扭過來便僵在那里。

吾丘壽王死死地抱住陛下的右腿，不論承受怎樣的踢打，都絕不松手，“不能！不能啊，陛下……”

宗親之血還在身上，若是再屠戮了朝臣，陛下的圣名，怕是立刻就直追桀、紂去了，到時(shí)候，儲君無論是清君側(cè)，或是匡扶帝失，所到之處，必受膳食壺漿，竭誠歡迎。

別說是南軍諸將，就連李廣、李敢，也要聞聲卸甲，長安易主，只在頃刻之間。

毫無疑問，陛下極力躲避的“昏君”之名，被儲君牢牢地扣在了頭上。

借助“天罰”，代帝罪己，指使百官以為了陛下好，在殿外罵圣。

這天底下，最喪良心的，莫過于這個(gè)“為了你好”，給你一刀，你連話都不能說。

這時(shí)候，陛下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不管做什么，都會讓事情變得更壞。

就在這一刻，劉徹的臉由白漸漸轉(zhuǎn)紅，鼻孔里竟然慢慢流下了鮮血，緊接著嘴角邊也流出了一縷鮮血。

“太…”

吾丘壽王注意到陛下的異常，呼喊太醫(yī)的聲音才起，便被劉徹憋著氣喊出的兩個(gè)字制止了，“停了！”

春陀馬上撲了過去，掏出一塊白絹掩住了劉徹還在流血的鼻孔。

“難道我一生的功績，都洗不清我的窮兵黷武嗎？”

“關(guān)中的百姓，還可以賣口糧活下去，邊關(guān)的百姓呢？朔方的百姓呢？”

“一群昏臣！”

“哪的官員，敢不把災(zāi)荒報(bào)上來？”

“我大漢的賦稅何其之低，至于到賣口糧的地步？”

“他們不就是想換一個(gè)皇帝嗎？”

“一個(gè)不像朕一樣，能聽見聲音，看見影子就瑟瑟發(fā)抖的真龍?zhí)熳印！?/p>

“什么蒼天？什么天命？千古罵名，朕都不在乎。”

“一世命即萬世命，太子愿意等就繼續(xù)等，等到天下大治、盛世降臨，我會一直活到那一天！”

“無父無君，棄國棄家！”

“……”

劉徹混亂顛倒說著話，但任誰都看得出來，陛下的精神幾近崩潰。

“陛下……”

“將司馬相如編入軍中，開春隨嫖姚校尉出征，讓他看看，國家是什么樣。”

“讓太史令即刻修史，開史館，修前今之史，國朝典籍悉數(shù)供觀，不少人死了，更多的人還在活著，可以去看，可以去聽，朕不求千古之名，但求一部信史……”

天家父子，刀刀見紅。

劉徹?zé)o法原諒司馬相如的《元狩賦》，可又殺不了他，只能將其塞入軍中，多多受苦，寄希望于司馬相如的消渴癥早發(fā)，卒于他日。

劉徹?zé)o法接受太子儲君的詆毀編排，也無法相信死后，太子儲君會給予他公正客觀的歷史評價(jià)，只有將修史之事放在活著的時(shí)候。

眼下的史官，尚值得信任，為他保全身后之名。

劉徹仰倒在地，連吾丘壽王都沒能將之扶住，大殿眾人一窩蜂擁了上去，把人抬上床榻，皇帝仍然喋喋不休，只是，含糊到連聽清都困難。

“既然太子想要朕的位子，朕不豫，太子若進(jìn)長安，讓他監(jiān)國秉政又何妨？”

“也讓他知道、知道皇帝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摹?/p>

皇帝徹底昏了過去。

吾丘壽王連命韓說去尋太醫(yī)，而后簡單安撫了受驚的皇子閎，便走出了宣室殿，叫停了中、外兩朝官員的怒罵，但見公卿意猶未盡的模樣，顯然，公卿很高興成為儲君的刀。

“廷尉卿。”

吾丘壽王喊住了最起勁的張湯，說道：“陛下口諭：‘龍?bào)w欠安，請御史大夫親至北軍，詔皇太子進(jìn)宮，監(jiān)國秉政，欽此。’”

罵圣一天的諸臣能潑的臟水都潑的差不多了，這時(shí)聽到陛下要請儲君回宮監(jiān)國秉政，竟沒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橋洞自然要放下桅桿一樣，理當(dāng)如此。

張湯是被點(diǎn)了名的，強(qiáng)忍著狂喜，率先表態(tài)，“臣領(lǐng)旨！”

所有罵圣的官員，“臣等領(lǐng)旨！”

……

御史大夫府。

董仲舒逐漸習(xí)慣了三公之位，也繼承了前任留下的寶貴遺產(chǎn)，“少做事，多走動”。

正所謂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責(zé)任越大，事情越多，事情越多，失誤越多，失誤越多，能力越小，是以，能力越大，能力越小。

夤夜聞聽圣意，董仲舒便又回去睡了，直到次日卯時(shí)醒來，梳洗一番，直覺得精神煥發(fā)舒暢極了。

全然無視了等候在府上，一夜未眠，多次催促未果的廷尉卿張湯殺人的目光，傳召儲君監(jiān)國，這么好表功的機(jī)會，既然遇到了，等到天荒地老都是值得的。

但昨兒的罵圣，和夜兒的煎熬，都是非常損耗精神和力氣的，等到董仲舒邀請他同乘時(shí)，張湯的虛弱，和眼前的虛影，是瞞不住人的。

“一番無用功，廷尉卿又何必如此在意呢？”董仲舒攙扶住道。

陛下想借儲君監(jiān)國，暫時(shí)轉(zhuǎn)移世人視線，但身在“敵陣”，有仲秋射獵一次，儲君就知道其中滋味了，以現(xiàn)在的形勢，除非陛下駕崩，儲君是決計(jì)不會進(jìn)京的，即便儲君想以身試險(xiǎn)，衛(wèi)青、霍去病、北軍十二將也不會允許。

監(jiān)國的誘惑，太低了。

御史大夫的輜車緩緩駛出玄武闕，但見兩車已經(jīng)等候多時(shí)了，一車，來自椒房殿，一車，來自丞相府，明晃晃的走在了輜車的前面。

見此情形，董仲舒命幽幽一嘆，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