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晚娘的玉指輕點棋盤西北角:"你的大龍,斷了。"
寧清洛指尖一顫,急忙俯身細看。
燭火跳躍間,棋盤上的局勢驟然分明。
她苦心經營的黑子大龍,竟被晚娘三兩步閑棋悄然圍困。
冷汗霎時沁濕了后背的中衣。
果然是當年盛京第一才女,名副其實,真才實學啊。
"你這算不算耍詐?"寧清洛急得聲音都拔高了三分,纖細的手指胡亂指向幾處:"方才這步、這步,還有……反正定是您趁我不備偷偷挪了子!"
“我這算耍詐,你就算耍賴了。”晚娘不急不惱,從青瓷碟里拈起一顆蜜餞。
金絲蜜棗在唇齒間化開的聲響,比什么辯駁都來得氣人。
"棋盤如戰場,"她慢條斯理拭著指尖糖霜:"自己走神,倒怨起觀棋不語的真君子了?"
寧清洛咬得下唇發白。窗外更漏滴答聲催命似的響著,她忽地將黑子往棋罐里一拋:"我腹痛……"
"哦?"晚娘挑眉,茶盞停在唇邊:"可是剛剛吃了太多冰酪的關系?"
"定是那碗杏仁豆腐不新鮮!"寧清洛捂著肚子就要起身,發間步搖亂晃如風中鈴蘭。
卻在抬眼的剎那,撞進晚娘了然的目光里。
那眼底盛著的,分明是二十年前就看透她每次逃課裝病時的神情。
"啪"
晚娘將白子按在天元。
"給你三次悔棋。"她突然道:"再耍賴,明日就喝黃連安神湯。"
寧清洛僵在原地。
燭花爆響的瞬間,她瞥見晚娘袖口微濕的痕跡。
那是方才自己假裝腹痛時,晚娘慌亂打翻的茶湯。
喉頭突然發緊,她默默坐回去,這次真的開始認真端詳棋局。
棋子重歸棋盤的聲響漸次響起,時而遲疑如春雨滴檐,時而果斷似玉珠落盤。
寧清洛的手指懸在空中,遲遲不肯落下。幾縷青絲從她松松挽起的發髻中滑落,垂在棋盤上方微微晃動,像是被她的猶疑所感染。
"怎么?連悔棋的機會都不要了?"晚娘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調侃,指尖輕輕敲擊著棋罐邊緣,發出清脆的聲響。
棋盤上黑白交錯間,寧清洛的指尖突然懸停在半空。
燭火將她的睫毛投下蝶翼般的陰影,在抬眼的瞬間,那雙杏眼里泛起狡黠的流光。
"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她尾音像沾了蜜的鉤子,輕輕曳過晚娘的耳畔。
"嗒"的一聲輕響,晚娘指尖的白子磕在棋罐沿上。
晚娘抬起修剪得極圓潤的指甲,不動聲色地將那顆險些墜落的棋子攏回掌心:"清兒想賭什么?"話音未落,寧清洛帶著蘭草氣息的呼吸已拂上面頰。
"若我這局能反敗為勝……"寧清洛傾身向前時,發間銀梳的流蘇簌簌作響,將燭光攪碎成點點金塵,"你就得告訴我,當年被你跟父親換掉的那個女嬰,如今在哪里……"她刻意頓了頓,唇珠壓出一道倔強的弧度,湊近幾分,眼睛亮晶晶的:"我要聽實話,發誓的那種。"
"哐當!"棋罐被碰倒的聲響。
晚娘素來穩若磐石的手此刻竟顫抖如風中枯葉,幾粒白子骨碌碌滾到棋盤中央,像突然闖入的、不合時宜的雪粒。
晚娘手中的白子差點掉落:"清兒你在說什么,我……你若是想知道,直接問就行,怎么還要做賭局,還要發誓的……"
"若非如此,我擔心你跟父親跟我扯謊,"寧清洛狡黠一笑,趁母親失神之際快速落下一子,指甲深深陷入晚娘腕間,短促的笑了一下:"你們昨天到今天,一直都沒提及那個孩子去了哪里,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敢貿然問,萬一你們騙我,我也難辨真假。"
晚娘腕間的翡翠鐲子撞在棋盤上,發出玉碎般的清響。
就這失神的剎那,黑子已如利刃劈開僵局。
"啪!"寧清洛落子的力道震得燭焰猛跳,映得她眼底似有磷火燃燒:"你敢賭嗎?"
棋盤對面傳來衣料摩擦的細碎聲響。
晚娘忽然用云袖掩住半張臉,這個動作讓寧清洛一怔,恍惚還是幼時,每提及一些事情時,母親總愛這樣遮掩頃刻崩塌的平靜。
寧清洛見晚娘低頭沉默:“怎么,你不敢賭這一局嗎?還是你覺得這一局我必輸?”
棋盤局勢陡然微妙起來。
晚娘這才發現自己中了女兒的調虎離山之計,但為時已晚。
黑子如龍抬頭,原本被圍困的局勢竟呈現突圍之勢。
"好一招聲東擊西。"晚娘嘆道,眼中卻是掩飾不住的贊許。
她略作沉思,忽然拈起一顆白子,在指間轉了一圈,云袖緩緩垂落,露出晚娘被咬出牙印的唇:"你若真贏了,我保證跟你說實話,但你若是輸了呢?"
她拾起一顆沾了茶漬的白子,月光突然漫過窗欞,照亮她眼角將墜未墜的水光。
兩人目光在燭光中相接,晚娘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你若是輸了,可不可以,以后在私下里叫我娘親?"
棋室陡然沉寂,寧清洛瞪大眼睛,看見晚娘發間一支累絲金鳳簪正微微顫動。
那是她及笄那年,晚娘熬了三個通宵從舊物里翻出來重制的,說是外祖母留下的嫁妝,本是要給她的其中一樣及笄禮物。
晚娘昨夜說是要送給她的,她沒有要。
因為她及笄的時候人在女德司遭罪,根本沒有及笄禮。
晚娘說要給她補辦一場,到時候送給她新的禮物。
"嗒"
棋子落入棋簍的聲響驚醒了凝滯的時光。
也想起了,都說,嬰兒的啼哭,金剪刀截斷臍帶的聲響,是一個母親剛剛經歷完生死的時候。
晚娘生她的時候,是怎樣的情景?
就像她之前對寧夫人的態度,總歸是自己的母親。
而晚娘是她的生母啊……
“好,我答應你,一言為定。”寧清洛手中的黑子"啪嗒"落在棋盤上。
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皮影戲里相依的剪影。
燭花爆了第三次時,寧清洛的指尖已經懸在棋盤上方半刻鐘。
晚娘端坐如佛龕中的觀音像,發間銀簪紋絲不動。
棋室角落的青銅漏刻發出細微的"嗒"聲,一滴水珠墜入承露盤中,驚得案頭檀香忽然打了個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