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走過來,放下酒壺,問:“江君喚我何事?”
江涉道:“那日為你開了天目,教你能看見那些東西,昨日忘收了此術。成日見鬼神形貌,并非善事。”
“好在你膽子大些,沒被驚了神。不然就是我的過失了。”
李白下意識摸了摸眼睛。
他現在是能看見一些古怪的東西,有時候冷不丁瞧到教人嚇一跳,但多適應適應,能瞧見鬼神,比旁人多了不少趣味。
他在鹿門山住了有段時日。
跟著元丹丘一起采藥,同孟浩然一道訪友,在這山間快活自在,也常入本地高門,參加詩會文會。
自恃對襄陽城池內外,熟稔于心。
如今卻才知道。
原來盧家宅子的樹前有個吊死鬼。原來鹿門山山上有許多山野精魅,甚至還有一個活了八百多年的老山神。
才知當年漢光武帝入夢,并非假事。
另一個世界一直都在這里。
山鬼見其形,精魅聞其蹤。神鬼數十年如一日,就在這里生活。
只是凡人無知無覺罷了。
李白問:“若是去了這能耐,那還可見山神嗎?”
江涉笑道:“山神為一地山川之主,非是陰神鬼魅,若他想讓你瞧見時,你自當能瞧見。”
話里的意思便是,若山神想要隱匿蹤跡,不現身于人前。
那便是看不到的。
李白又問。
“那還可能瞧見山間精魅?”
“看不見。”
李白便靜靜思索著,過了一會,拱起手,道:
“江郎君,在下能否保留這天目?”
“在下平生從未見識到這樣仙神之事。我自蜀州來到襄州,沿途走過上千里路,最多所見,不過是隱居的道人。那些被人推崇的方士,所擁有的道法,恐怕還不如詐了盧大的那三人。”
“自然,并不應該以高潔的隱士,和詐人錢財的騙子相提并論。”
“道士并非不好,只是非我所求。我所求之道,是學仙人的道途。”
“為真道也。”
“非是香火供神,日日敲鐘的行當。”
“昔日孔夫子勉弟子,于書中有言,‘朝聞道,夕可死矣。’”
“在下,亦如此乎。”
院子里很安靜,元丹丘出門訪友去了。只有南邊房里有兩個僮仆,隱約聽到主人家似乎在談事議論,都閉著房門,并不出去。院中只有李白和江涉兩人。
樹葉簌簌作響。
兩人一站一坐,都在樹蔭下,乘此蔭涼。
前幾日所見太過離奇,在夢中停留七日更是難以想象,而那游夢之國,居然是樹下蟲蟻的樂土……種種的一切,在李白心中堆積。
年少讀書時,所見的神仙之道,就在他面前掀開一角。
太過瑰麗,玄妙非常。
李白只稍有停頓,便繼續說。
“我從前只在書上見過這樣的故事。遇到江郎君,才見識到這鹿門山竟真存在主山之神,見樹下螻蟻之國,同游夢中,不勝唏噓感慨。”
“從前我等庸庸碌碌,無知無覺,這豈不是和樹下那些螻蟻一般嗎?”
“如今一朝得聞,若涸澤之魚得遇江湖水。”
“珍之愈命,不愿失之。是以更加愛重。”
江涉聽完他對道的向往和珍重,聽得很認真。
他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你想保留,自然是可以的。只要不心生畏懼就好。”
李白說完那句話。
既然已經開口,心中積蓄的疑問壓也壓不住,像雨后新筍破土而出。他定定看著江涉,問的執拗。
“白還有一事要問。”
“江郎君為何不收白為弟子?”
他問的慎重,江涉也沒有輕慢去隨意回答。
仔細思索,斟酌了下言辭。
方道:
“在下亦是漂泊之人,暫未有收徒的打算。”
“況且,弟子需要謹慎選擇。非其人勿教,非其人勿授。怎么樣才能知道對方是否是可以傳授道法的人,這就需要時間來考察。”
“我與太白認識不到一旬,尚不足十日,如何能做下這樣的決斷?”
他與李白、孟浩然、元丹丘,因一場大雨結緣。又因李白燃了香,便也動起念頭,謝此地山君避雨一程。
未曾想鹿門山山神是頭老鹿。
得了十年壽數,因雨結緣,不免有了些塵世的糾葛緣分。
而面前正站在他身邊,同他說話的李白。
是古人?
還是今人?
江涉不免恍了神,心里說不出的感覺,微微遺憾,等回過神來,見李白還在等他說話。
他笑了笑。
從桌上提起李白方才的酒壺,伸手找出兩個躲在灶房的酒杯,往里面斟酒。酒湯浮著一層沫子,已經濾過兩遍,是霧蒙蒙的澄白色。
李白瞧著這酒杯。
他如今對這種比較神異的事情比較敏銳。記得酒杯是收在灶房里的,如何出現在桌上?
一時看著江涉倒酒,不言語。
江涉推過去一盞酒,放在李白面前。
酒壺壓著方才寫過的紙面,略微灑了幾點,上面的墨跡卻沒有被酒水沾濕暈開。
江涉扶著酒杯。
樹影綠成一團,日光透過葉片中的縫隙照在桌案上、椅上、兩人身上,灑滿碎光,四下安靜,連空氣都是青色的。
仿佛周邊鬼神地祇,都聽不到他們的對話。
江涉沉吟,端著酒杯想了想。
“若想修習神仙之術,我與太白立約。”
他道:“便以十年為期。從今日往后,每十年逢一季春,我來問你。”
“若四十年后,君向道之心依舊,不改當初。”
“那便傳你道法。”
“而這四十年間。像如今這樣結伴而行,你我聊些塵寰軼事,遇到稀奇的鬼神之說,也去瞧瞧熱鬧,不亦可乎?”
“同游者,去留隨意。”
“不系藩籬。”
“便也可以說是道友了。”
說到這,江涉舉起酒杯,他笑著說:“某請太白共飲。”
“可乎?”
八百年前,老鹿山神與凡人立下約定,而江涉也在這一日與李白說出約言。
四十年間,初心不改。
可能做到?
李白端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大笑。
“自無不可。”
他沒有先前想要拜師的局促,彼此之間,也沒有用很尊敬的敬稱,就如同與朋友談笑,喝酒一般。
倒有點那日大雨,幾人湊在山廟躲雨,陰差陽錯相遇的意思了。
樹葉在空中搖晃,梭梭發出風聲。
李白干脆席地而坐,喝著酒,又道。
“江郎君,你先前取來這兩個杯子,用的是什么法門?”
“便如隔空取物。”
“隔空取物?”
“是。”江涉說到,對那樹上的一只鳥雀招手,“過來。”
鳥雀出現在他手中,也呆愣了幾息,撲棱撲棱翅膀飛走了,羽粉沾到木桌上,江涉伸手一拂而過,痕跡也便消失了。
“奇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