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沉、渾厚、穿透巖層直抵靈魂深處的號角聲,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在鬼市巨大的穹頂下反復回蕩、疊加,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心臟不由自主地隨著那蒼涼肅殺的節奏狂跳!
“嗚——嗚——嗚——!!!”
三聲!一連三聲!正是范陽軍中最高級別的緊急召集令——“狼神血嘯”!非生死存亡、大軍開拔之絕境,絕不輕用!
整個鬼市死寂一片。方才的喧囂、混亂、血腥,在這象征著戰爭與毀滅的號角聲中,被瞬間凍結、碾碎。無數張隱藏在陰影或鬼燈下的面孔,此刻只剩下同一種表情——極致的驚恐與難以置信!胡商手中的琉璃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賭徒緊攥的骰子從指縫滑落;暗處的交易者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連那些最兇悍的亡命之徒,眼中也露出了本能的恐懼。
“范陽…范陽反了?!”一個顫抖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
“狼神號角!是安祿山的‘曳落河’親兵營!”
“天??!打到長安了?!”
“快跑?。∨衍妬砹?!”
“城門!城門關了嗎?!”
……
恐慌如同瘟疫般以驚人的速度蔓延!短暫的死寂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嘯般的哭喊、尖叫和歇斯底里的奔逃!人群如同受驚的獸群,徹底失去了理智,互相推搡、踩踏,朝著記憶中通往地面的各個出口瘋狂涌去!狹窄的巷道瞬間被堵塞,哭爹喊娘聲、物品被撞翻的碎裂聲響成一片,秩序蕩然無存!
那幾個撲向侯硯卿的“曳落河”殺手,此刻也陷入了巨大的混亂和驚駭之中!狼神號角在此響起,意味著什么?是范陽本部提前發動?是長安城內的同袍在緊急召集?還是…絕境下的魚死網破?!他們臉上血色盡褪,再也顧不上去殺侯硯卿滅口,領頭者嘶聲吼道:“快!去三號秘窟集合!快!”幾人如同喪家之犬,掉頭便朝著號角聲傳來的方向,逆著奔逃的人流,拼命擠去!
機會!
被破爛布匹掩埋的侯硯卿,強忍著右臂的麻痹和左肩的劇痛,猛地從布堆中掙扎出來!混亂的人群成了他最好的掩護!他看也不看倒在血泊中、已然氣絕的粟特博士,那怒睜的雙眼中凝固的“癸巳”與“青天”的絕望,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但現在不是悲痛的時候!
他踉蹌著,憑借著驚人的意志力,逆著少量人流,朝著那幾個“曳落河”殺手消失的方向追去!必須跟上他們!找到那個“三號秘窟”!那里很可能是安祿山叛軍在長安城內的核心據點,甚至是發動內應的指揮中樞!
鬼市的地形如同迷宮,混亂的人群更是增加了追蹤的難度。侯硯卿左肩傷口崩裂,鮮血不斷滲出,染紅了灰褐色的夾里。右臂的麻痹感稍有消退,但仍酸軟無力。他咬著牙,目光死死鎖定前方那幾個在混亂中時隱時現的黑色身影,憑借著對地形的記憶和過人的追蹤術,在狹窄、泥濘、充滿推搡和尖叫的巷道中艱難穿行。
號角聲依舊在頭頂的巖洞中沉悶地回響,如同催命的戰鼓,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終于,在穿過一條堆滿廢棄馬車的死胡同后,前方出現了一個相對空曠的區域。這里似乎是鬼市堆放大型雜物的廣場,角落里有一個用巨大原木和巖石壘砌的、如同堡壘般的建筑,門口站著兩名同樣身穿黑色勁裝、神情緊張彪悍的守衛。那幾個“曳落河”殺手正急促地拍打著厚重的木門,用暗語呼叫。
“三號秘窟”!
侯硯卿立刻閃身躲在一堆巨大的、散發著霉味的獸皮后面。他屏住呼吸,忍著傷痛,仔細觀察。秘窟守衛森嚴,硬闖是找死。必須另想辦法。
就在這時,秘窟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探出頭,臉色鐵青,對著門外的殺手低吼道:“慌什么!進來!狼神有令,計劃有變!提前發動!目標——奪取金光門、延平門,接應范陽鐵騎先鋒!快!”
金光門!延平門!長安外郭城西面的重要門戶!叛軍果然要里應外合!
侯硯卿的心沉到了谷底!安祿山動手了!而且比預想的更快!更狠!長安危在旦夕!
門外的殺手迅速閃身進入秘窟,木門再次關閉。
怎么辦?消息必須立刻送出去!通知守軍!關閉城門!但自己重傷,如何突破這重重封鎖?如何穿過混亂的鬼市和可能已被叛軍控制的區域?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頭。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幾張焦黃的樂譜殘頁和舞譜還在。柳含煙…博士…自己拼盡一切送出的真相,難道終究要隨著這座即將陷落的都城,一同埋葬?
不!絕不!
就在這時,他藏身的獸皮堆另一側,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鼠類啃噬的窸窣聲。侯硯卿心中一動,小心翼翼地撥開獸皮縫隙望去。
只見一個身材矮小、獐頭鼠目、穿著骯臟短打的漢子,正蹲在角落一個廢棄的石磨盤旁,手里拿著一個古怪的、帶搖柄的金屬工具,對著磨盤底部一個不起眼的凹陷處,似乎在費力地擰著什么。他動作鬼祟,眼神閃爍,不時緊張地抬頭四顧。
侯硯卿的目光瞬間鎖定在那漢子腰間!那里掛著一塊半個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刻著復雜符文的黑色腰牌!腰牌的樣式…與那夜在務本坊巷口陰影中窺視的神秘人影腰間閃過的反光輪廓,極其相似!
是他!那個一直潛藏在暗處的眼線!
那漢子似乎終于擰開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喜色,費力地搬開沉重的石磨盤。磨盤下,赫然露出一個黑黢黢的、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一股帶著新鮮泥土氣息的風從洞中吹出!
另一條密道!而且很可能是通往地面的!
天無絕人之路!侯硯卿眼中寒光一閃!就是現在!
他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猛地從獸皮堆后撲出!動作快如閃電,受傷的左臂雖然無力,但右手的精準和狠辣絲毫不減!在那漢子驚駭欲絕、剛剛抬頭的瞬間,侯硯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如同鐵鉗般,精準無比地扣住了他咽喉兩側的要穴!
“呃!”漢子喉頭發出短促的嗬嗬聲,渾身力氣瞬間被抽空,手中的工具“當啷”掉地,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難以置信。
“想活命,帶路!”侯硯卿的聲音冰冷刺骨,如同來自九幽,帶著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脅。指尖微微用力,漢子立刻翻起了白眼,痛苦地抽搐起來。
“帶…帶…饒命…”漢子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侯硯卿松開些許力道,但手指依舊死死扣住要害。他瞥了一眼守衛森嚴的秘窟大門,又看了一眼那通往未知的洞口。沒有選擇!他拖著如同爛泥般的漢子,毫不猶豫地鉆入了那個漆黑的洞口!
洞口狹窄,傾斜向上。漢子在死亡的威脅下,連滾帶爬地在前面帶路。侯硯卿緊隨其后,強忍著傷痛,警惕著后方可能的追兵。
這條密道似乎比東宮那條更短、更粗糙。爬行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前方出現了微弱的光線!是月光!
出口!侯硯卿心中一振!
他猛地推開壓在洞口的一塊偽裝成土堆的木板,新鮮的、帶著初冬寒意的空氣猛地涌入!眼前豁然開朗!
月光清冷,灑在寂靜的街巷上。這里似乎是西市邊緣一處堆放雜貨的后巷,距離金光門和延平門都不算太遠!遠處,長安城巨大的輪廓在月色下沉默著,但仔細傾聽,風中似乎已經隱隱傳來一種不同尋常的、如同悶雷滾動般的低沉喧囂!
侯硯卿拖著嚇癱的漢子鉆出洞口。他一把扯下漢子腰間的黑色符文腰牌,塞入懷中。然后,看也不看癱軟在地、屎尿齊流的眼線,辨明方向,朝著最近的金吾衛巡街鋪舍方向,發足狂奔!
左肩的傷口在劇烈奔跑中撕裂般劇痛,鮮血浸透了衣衫。右臂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但他顧不上這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趕到金吾衛!關閉城門!阻止叛軍內應!
冰冷的夜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長安城的街巷在腳下飛速倒退。遠處那悶雷般的喧囂越來越清晰,隱隱夾雜著兵刃碰撞的鏗鏘和…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轉過一個街角,眼前的景象讓侯硯卿如遭雷擊,猛地停下了腳步!
只見遠處金光門方向,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染紅了半邊夜空!城門樓上,人影晃動,殺聲震天!兵刃撞擊聲、垂死的慘嚎聲、火焰吞噬木料的爆裂聲…交織成一曲地獄的悲歌!城門之下,黑壓壓一片,無數身著范陽軍服、打著“安”字旗號的叛軍,如同決堤的洪水,正瘋狂地沖擊著城門!而城門…似乎正在緩緩開啟一道縫隙!城內,隱約可見身穿唐軍服色卻臂纏白巾的叛軍內應,正與守軍激烈廝殺!
金光門!失守在即!
而更讓侯硯卿心膽俱裂的是,在金光門與延平門之間的一片開闊地上,赫然矗立著一座臨時搭建、高達數丈的木制燈樓!樓頂懸掛的,并非節慶花燈,而是一朵用無數盞幽綠色“鬼燈”拼成的、巨大而妖異的——狼頭圖騰!綠光幽幽,映照著下方無數叛軍狂熱而猙獰的面孔!那正是安祿山“狼神軍”的象征!是召喚和指引叛軍的燈塔!
“狼神圖騰…鬼燈…”侯硯卿望著那沖天而起的幽綠狼頭,望著金光門方向那煉獄般的火光,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曲江池畔,霓裳娘子在幽藍火焰中那扭曲而熾熱的舞姿,響起了柳含煙在樂譜殘頁上的泣血控訴,響起了粟特博士臨死前絕望的嘶吼!
癸巳的血,終究還是引燃了今日焚城的火!安祿山的獠牙,已狠狠咬入了長安的咽喉!
漁陽鼙鼓,動地而來!狼煙蔽日,長安驚破!
侯硯卿站在冰冷的街巷中,望著遠處那吞噬一切的沖天火光和幽綠狼頭,胸中翻騰的已不再是憤怒或恐懼,而是一種深沉的、近乎麻木的悲涼與決絕。
他緩緩抬起未受傷的右手,指尖觸碰到懷中那冰冷的、刻著“狼神噬日”圖騰的金匣,還有那幾張染血的樂譜殘頁。
盛世將傾,獨木難支。然,職責未盡,本心未死!
他最后看了一眼金光門方向那地獄般的景象,猛地轉身,不再奔向注定陷落的城門,而是朝著皇城的方向,朝著那象征著帝國最后心臟的——大明宮,發足狂奔!
身影,決絕地融入了被火光與血色染紅的長安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