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深處,朔風(fēng)如刀。莫蘇德那間倚著陡峭山壁搭建的簡陋獵戶小屋,在嗚咽的風(fēng)聲中搖搖欲墜。縫隙里漏進的寒氣,混合著劣質(zhì)炭火的嗆人煙味,沉甸甸地壓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
侯硯卿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鋪著一層薄薄的干草。他整個人如同被拆散了骨架,又勉強拼接起來的破舊玩偶。左臂的傷口被莫蘇德用山中采來的草藥搗爛敷住,再用相對干凈的粗布條層層裹緊,依舊有暗紅色的血水不斷滲出,染透了布條。肋骨處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般的劇痛。最要命的是識海深處,那片強行催動后黯淡無光的金色碎片,每一次微弱的悸動,都像有燒紅的鋼針在顱內(nèi)攪動,帶來撕裂靈魂般的痛楚。他時而陷入昏沉的黑暗,時而被劇痛驚醒,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痛苦掙扎。
莫蘇德佝僂著背,守在小小的炭盆旁,渾濁的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炭火中跳躍的微光。他懷中緊緊抱著那個用油布層層包裹、染著侯硯卿鮮血的“叛徒罪證錄”和“金鱗令”。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油布粗糙的表面,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浸透血淚的分量。
時間在痛苦的煎熬和死寂的等待中流逝。不知過了多久,山風(fēng)似乎帶來一絲異樣的喧囂,隱隱夾雜著模糊的、如同滾雷般的馬蹄聲和號角聲,自遙遠的山腳下傳來,又被呼嘯的山風(fēng)撕碎。
莫蘇德猛地站起身,側(cè)耳傾聽,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爬滿驚疑和凝重。他快步走到小屋唯一的破窗前,撥開遮擋的草簾,極目遠眺山下華清宮的方向。
山下!火光沖天!
不是一星半點,而是連綿成片!將驪山腳下那片皇家離宮映照得如同白晝!火光中,無數(shù)細小的、如同螻蟻般的身影在瘋狂奔跑、匯聚、沖突!刀兵碰撞的鏗鏘聲、戰(zhàn)馬的嘶鳴聲、凄厲的號角聲、還有隱隱傳來的、如同海嘯般的怒吼與廝殺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心膽俱裂的恐怖聲浪,順著山風(fēng),直沖云霄!
“打起來了!真的打起來了!”莫蘇德失聲驚呼,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東宮……還有禁軍!李輔國那惡賊的余孽……在反撲!”
侯硯卿被這巨大的喧囂驚醒,掙扎著想坐起,卻被劇痛和眩暈狠狠按回冰冷的土炕。他只能側(cè)過頭,望向那破窗外映紅的夜空,聽著那如同地獄傳來的廝殺聲。嘴角艱難地扯動,牽起一絲冰冷而苦澀的弧度。
驚雷炸響,余波便是滔天巨浪。李輔國雖伏誅,但他經(jīng)營東宮多年,黨羽盤根錯節(jié),更有那些被“本源之核”邪力蠱惑的死士!太子李亨驟然發(fā)難,必然激起瘋狂的反彈!這華清宮,已成了風(fēng)暴的中心!
“莫老……”侯硯卿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卷軸……令牌……必須……送出去……不能……陷在這里……”
莫蘇德霍然轉(zhuǎn)身,看著炕上氣息奄奄、卻眼神依舊銳利如刀的年輕人。那眼神里,是燃燒的使命和不屈的意志!老人渾濁的眼中瞬間爆發(fā)出決絕的光芒!他猛地將懷中那染血的油布包裹緊緊貼在胸前,如同抱著比生命更重的圣物!
“守護者大人放心!”莫蘇德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殉道者的平靜,“老朽這條命,二十年前就該隨父兄去了!茍活至今,只為今日!這血證,這令牌,老朽就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定要送進長安城!送到該送的地方!讓天下人都看看那毒蛇的真面目!讓那高高在上的廟堂,為這滔天罪惡顫抖!”
他不再猶豫。迅速從角落一個破舊的藤箱里翻出一件最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短褐換上,將油布包裹貼身藏好,用腰帶緊緊束住。又從一個陶罐里抓出幾塊冰冷的、硬得像石頭的雜糧餅塞進懷里。最后,他拿起一柄磨得鋒利的柴刀,插在腰間。
“您……保重!”莫蘇德深深看了一眼炕上的侯硯卿,不再多言。他佝僂著背,卻挺直了脊梁,如同即將撲火的飛蛾,決然地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頭扎進了驪山黎明前最凜冽的寒風(fēng)與黑暗中。身影很快被濃重的夜色吞沒,只留下小屋中炭火微弱的噼啪聲和侯硯卿壓抑的喘息。
山下,華清宮方向的廝殺聲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慘烈,如同沸騰的血海。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穹。
長安城,此刻依舊籠罩在寅時的深眠之中。巍峨的宮闕在稀薄的晨霧中沉睡,朱雀大街空曠寂靜,只有更夫單調(diào)的梆子聲在坊墻間回蕩。然而,這平靜之下,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已如同瘟疫般,悄然在帝國心臟的某些角落蔓延。
東宮,長明殿。
太子李亨一夜未眠。他身上的明黃常服沾染著點點暗紅,不知是李輔國的血,還是他自己的。他臉色蒼白,眼窩深陷,背著手在殿內(nèi)焦躁地踱步。殿內(nèi)燈火通明,卻驅(qū)不散那徹骨的寒意。幾名心腹幕僚和將領(lǐng)垂手肅立,人人臉色凝重,大氣不敢出。
“報——!”一名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校尉連滾帶爬地沖入殿內(nèi),聲音嘶啞帶著哭腔,“殿下!飛霜殿……飛霜殿失守了!陳將軍……陳將軍力戰(zhàn)殉國!叛軍……叛軍打著‘清君側(cè),誅妖人’的旗號,正在猛攻凝香閣!弟兄們……快頂不住了!”
“廢物!”李亨猛地轉(zhuǎn)身,眼中布滿血絲,抓起案幾上一個白玉鎮(zhèn)紙狠狠砸在地上!“啪嚓”一聲,玉屑紛飛!“頂不住也要頂!告訴下面的人!守住!給孤守住!援兵!孤的援兵呢?!”
“殿下!”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臣顫巍巍出列,聲音帶著絕望,“金吾衛(wèi)大將軍推說未得圣命,按兵不動!龍武衛(wèi)那邊……只派出了五百人,還在路上!華清宮路途遙遠,杯水車薪啊!叛軍……叛軍都是李輔國那惡賊多年蓄養(yǎng)的死士,悍不畏死!又有……又有妖法邪術(shù)助陣!我們……”
“妖法邪術(shù)?”李亨猛地打斷他,眼神如同受傷的孤狼,閃爍著驚懼與瘋狂的光芒。他想起了昨夜李輔國身上爆發(fā)的、那令人心悸的暗紅血芒!想起了侯硯卿眉心射出的那道金色光芒!“是那圣物!是那祆教邪物的力量!李輔國……他死了也不安生!他的余孽還在作祟!”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自以為掌控一切,卻不知身邊一直盤踞著這樣一條致命的毒蛇!如今毒蛇雖死,其毒卻已深入骨髓,反噬自身!他堂堂大唐儲君,竟被逼得在這離宮之中,陷入如此絕境!
“殿下!”另一名將領(lǐng)急聲道,“叛軍喊話……說……說只要交出昨夜行刺的‘妖人’和……和那份構(gòu)陷李公公的偽證……便……便罷兵……”
“休想!”李亨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厲聲咆哮,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孤的救命恩人!那是鐵證!是李輔國那狗賊叛國弒主的鐵證!交出去?孤的顏面何存?東宮的威嚴(yán)何存?!” 他心中更深的恐懼是,一旦交出侯硯卿和罪證,他昨夜在凝香閣的狼狽、被心腹宦官背叛險些喪命的真相,也將隨之暴露于天下!那才是真正的滅頂之災(zāi)!
就在殿內(nèi)一片死寂,絕望如同冰水蔓延之時——
“圣——旨——到——!”
一聲尖利悠長的唱喏,如同驚雷般劃破了東宮壓抑的死寂!
殿內(nèi)所有人渾身一震!李亨猛地抬頭,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混合著希冀與更深恐懼的光芒!
只見殿門大開,一隊盔甲鮮明、手持金瓜、面無表情的千牛衛(wèi)(皇帝親衛(wèi))魚貫而入!為首一人,身著紫袍,面白無須,正是皇帝身邊最得信任的大宦官——高力士!他手中,高高擎著一卷明黃色的綾錦圣旨!
高力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緩緩掃過殿內(nèi)狼藉和太子李亨蒼白的臉,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太子李亨,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