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硯卿捏著那截烏金斷線,如同捏著一條冰冷劇毒的蛇。庫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那華麗波斯毯上的繁復花紋,此刻望去,竟似無數扭曲的鬼臉,在昏黃燈影下無聲獰笑。
“搜!” 侯硯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鐵交鳴般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死寂,“沈萬金的書房、臥房、所有可能存放賬冊、信函、契約的所在!庫房本身,一寸一寸,給我再篩一遍!凡有暗格、夾層、異常聲響之處,掘地三尺也要翻出來!”
金吾衛和司直們轟然應喏,如同被驚動的蜂群,迅速分散開來。沉重的腳步聲、翻箱倒柜的碰撞聲、刀鞘刮過墻壁的摩擦聲,頓時充斥了這座不久前還彌漫著死寂與甜香的庫房。
侯硯卿自己則沒有動。他站在庫房中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再次掃視整個空間。房梁上的機關痕跡、地毯上引線斷裂的位置、尸體倒伏的地點、金匣掉落的位置…這些點在他腦海中飛速連接、旋轉、重構。
“來人,” 他指向那塊關鍵的地毯區域,“以此處為中心,方圓五尺之內,地毯…給我掀起來!小心,莫要損壞!”
幾個精干的差役立刻上前,屏住呼吸,用薄刃小心翼翼地插入地毯邊緣與青磚的縫隙,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那沉重而華麗的波斯地毯卷起、挪開。
地毯之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磚地面。灰塵不多,顯然鋪毯前清理過。侯硯卿蹲下身,放大鏡再次貼近地面。燈光下,青磚的紋理清晰可見。很快,他就在引線斷裂位置對應的正下方地面上,發現了幾道極其細微、幾乎與磚縫融為一體的、平行的淺槽!淺槽的走向,正指向房梁上那處機關的位置!
“機關…是雙向的…” 侯硯卿低語,“引線繃動,觸發上方殺器,同時…下方必有承接或穩固之物,否則如此大的力量,地毯和地面必有更明顯痕跡。”
他沿著淺槽的指向,在附近幾塊青磚上仔細敲擊、摸索。終于,在距離淺槽盡頭約兩尺的一塊青磚上,敲擊聲出現了微妙的空洞回響!
“撬開它!”
薄刃插入磚縫,用力一撬。青磚應聲而起!下面并非泥土,而是一個精巧的、用精鐵鑄造的方形凹槽!凹槽底部,赫然殘留著幾縷同樣烏金色的金屬碎屑!凹槽兩側內壁,還留有清晰的、嶄新的摩擦刮痕!
“這便是了!” 侯硯卿眼中精光爆射,“引線崩斷的瞬間,其末端或連接的某個關鍵部件,被巨大的力量瞬間拉回,撞擊在這個凹槽內壁上!力量之大,足以崩碎金屬!這凹槽,既是穩定引線的基座,也是承受反作用力沖擊的‘樁’!設計此機關者,心思縝密到令人發指!”
至此,兇案現場的物理詭計,在侯硯卿近乎偏執的推演和勘查下,已如抽絲剝繭般,顯露出了猙獰而精密的骨架——利用特定位置(金匣驗寶點)觸發地毯下隱藏的引線,引線瞬間拉動房梁機關,釋放出能瞬間產生極高熱量的奇門兵器(無論是繃緊的灼熱絲線,還是匯聚的光熱之刃),完成無血斷首,同時引線崩斷,末端撞擊地下基座。兇手無需在場,只需精準掌握沈萬金的行為習慣和開啟金匣的時間地點!
“大人!” 一個司直匆匆跑來,臉色有些發白,“沈萬金的貼身書房…找到了些東西,您…您最好親自去看看!”
沈萬金的書房在主院深處,裝飾極盡奢華之能事。紫檀木的書架直抵屋頂,擺滿了古籍珍玩。一張巨大的金絲楠木書案上,文房四寶皆是精品,旁邊還放著一個精巧的鎏金香爐,爐內冷灰散發著淡淡的、與金匣香氣截然不同的檀香。
吸引侯硯卿目光的,是書案一角。那里散亂地堆著幾本厚厚的賬簿,封面是普通的藍布。但其中一本,卻被粗暴地撕掉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殘破的紙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看不懂的符號和數字,像是某種密碼。旁邊,還有幾張揉成一團又被展開的信箋,信箋上并無署名,字跡潦草,透著一股焦躁:
“…風聲緊,鷹犬已嗅到味兒…速將‘火種’轉移,不可再留于長安!…‘金絲雀’已躁動,恐生變!…三日后子時,老地方交割,逾時不候…若匣中物有失,你我都得掉腦袋!…”
“‘火種’?‘金絲雀’?老地方?” 侯硯卿拿起那張信箋,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寫信人當時的驚惶,“沈萬金…果然不只是個商人!” 這分明是黑話,指向某種極度危險、見不得光的交易或物品!那“金絲雀”,會不會指的就是那個致命的金匣?
“管家何在?” 侯硯卿冷聲問。
早已面無人色的管家被兩個差役押了進來,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
“沈萬金死前三日,見過什么人?有何異常?” 侯硯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直刺管家心底。
管家抖如篩糠,汗如雨下:“回…回大人…東家…東家這幾日確實心神不寧,脾氣大得很…書房的門總是關著,不讓小的們靠近…見…見過的人…除了幾個相熟的胡商,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侯硯卿追問。
“就是…一個戴著大斗笠、看不清臉的人…來了兩次,都是夜里,從后門進的…東家親自迎進去,在書房談了許久…那人…那人身上…好像…好像有股子怪味兒…” 管家努力回憶著,臉上露出恐懼,“像…像是廟里燒香的味道,可又…又有點嗆,有點腥…對了!最后一次來,就是…就是東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
廟里的燒香味?又嗆又腥?侯硯卿心中一動,這描述…與金匣中那奇異的冷香,隱隱有幾分相似,卻又不同。金匣香是甜中帶冷冽鐵銹腥,管家聞到的,則是燒香混合嗆腥…這會是同源的不同變種嗎?
“那人身形如何?口音?” 侯硯卿追問細節。
“身量…比東家高些,挺瘦的…走路…走路好像有點…有點僵?口音…聽不太真,好像有點…有點北邊的腔調?說話聲音很低沉…” 管家努力描述著,信息卻很模糊。
“北邊腔調?范陽?平盧?” 侯硯卿心中警鈴大作,瞬間聯想起金匣底部的異域符文!
“還有,” 管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補充,“最后一次那人走后,東家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發了很大的火!摔了東西!小的隱約聽到他吼…吼什么‘欺人太甚’、‘過河拆橋’…還有什么…‘大不了魚死網破’…”
欺人太甚?過河拆橋?魚死網破?侯硯卿眼神銳利如刀。這分明是合作關系破裂、利益分配不均或滅口威脅引發的激烈反應!沈萬金很可能在巨大的壓力下,做出了某種激烈的決定,而這決定,直接導致了他被滅口!
“庫房那塊波斯地毯,還有那個金絲小匣,從何而來?” 侯硯卿拋出關鍵問題。
管家一愣,回憶道:“地毯…是去年從一個西域大商隊手里重金買的,據說是波斯王宮流出來的珍品…金匣…那個金匣…小的以前從未見過!東家出事前幾天,好像…好像才帶回來的?對!就是那個戴斗笠的神秘人第一次來之后,東家好像就得了這么個寶貝,還特意囑咐小的,庫房那塊地毯的位置誰都不許動,他要親自在那里驗看一件稀世珍寶…莫非…莫非就是那金匣?”
果然!金匣和地毯位置的安排,都是近期才發生的!這分明是兇手精心布置殺局的一部分!利用沈萬金對“稀世珍寶”的貪婪,將他引到預設的死亡陷阱!
“把府里所有管事、賬房、貼身仆役,分開單獨問話!” 侯硯卿下令,“重點查沈萬金近半年的所有大額交易,尤其是涉及西域、涉及權貴、涉及‘和糴’糧款的!所有異常往來信件、契約、暗賬,一本都不能放過!”
他拿起書案上那幾張殘破的密碼賬頁和充滿威脅的信箋,目光冰冷。沈萬金的死,絕非簡單的謀財害命。這庫房密室之下,隱藏著更深的暗流。那能瞬間熔金斷首的奇門兵器,那異域符文的神秘金匣,那指向北方的模糊線索,還有管家口中帶著北方口音、身有怪味的斗笠客…以及沈萬金暴怒之下的“魚死網破”…所有的線頭,都隱隱指向一個巨大的、令人不安的漩渦。
風雷,已然在沈府這座深宅之下隱隱滾動。侯硯卿知道,自己正在撬動一個可能遠超他想象的蓋子。而蓋子下面,是毒蛇,還是更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