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聽雪軒內,死寂如淵。程千里密報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侯硯卿與陳玄禮的骨髓。金鱗衛!無形火刃!薩滿祭壇!供奉金匣的密室!安祿山磨礪的獠牙,已然抵在了大唐的咽喉之上!而楊國忠輸送的資糧,便是那淬毒的磨刀石!
“陳將軍!”侯硯卿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如同瀕死孤狼的最后長嗥,“時不我待!立刻兵分兩路!你持我手令與所有物證,借龍武軍密道,直入內侍省尋高力士將軍!請他務必以最快速度,按趙師傅所述特征,鎖定內侍省那個‘信使’宦官!生擒!務必生擒!此獠之口,是釘死楊國忠通敵資叛、構陷大臣、私啟秘窖、謀害工匠的活口鐵證!遲則生變,楊黨必會滅口!”
他迅速鋪開一張素箋,筆走龍蛇,將魯三染血圖紙、烏金火線斷線、趙鐵臂三人證詞要點、劉典簿秘賬關鍵條目抄錄、沈萬金密碼賬頁破譯內容、程千里密報核心摘要,條分縷析,濃縮成一份字字千鈞、鐵證如山的奏報摘要。最后,他咬破指尖,在末尾重重按下了一個鮮紅的指印!
“此摘要,連同程將軍密報原件、魯三圖紙及斷線、趙師傅三人簽字畫押的證詞副本,由你親呈御前!”侯硯卿將厚厚一疊染著他指尖血的文書塞入一個特制的防火防水銅匣,鄭重交予陳玄禮,“面圣之時,務必直言金鱗衛已成,安祿山反心昭然,禍在眉睫!請圣人…速斷!”
陳玄禮接過銅匣,入手沉甸甸,如同托著半壁江山。他重重點頭,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侯少卿放心!玄禮縱粉身碎骨,亦必將此匣送達天聽!揪出內宦之事,高將軍處我自有交代!保重!” 他不再多言,玄色披風一卷,如同融入夜色的獵鷹,帶著銅匣與幾名最精銳的親兵,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梨園深處。
軒內,只剩下侯硯卿一人。窗外寒風嗚咽,卷過枯枝,發出厲鬼般的嘶鳴。他強撐著傷體,走到書案前,攤開一張巨大的長安城坊圖,目光如炬,死死鎖定內侍省衙署所在的光宅坊,以及楊國忠府邸所在的宣陽坊。他在腦中急速推演著陳玄禮行動的每一步可能遭遇的阻截,楊國忠可能做出的反應,田令孜在內侍省的勢力…時間,每一息都如同在滾油中煎熬。
內侍省衙署深處,一間燃著沉水香、陳設古樸卻透著無盡威嚴的書房內。燭火將高力士清癯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墻壁上。他手中正拿著一份謄抄的名單,上面是所有符合“雙魚戲珠玉佩”、“身形偏瘦”、“走路微僵”條件的內侍省宦官名錄,以及他們近半年的詳細行蹤記錄。
陳玄禮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門外,由高力士的心腹內侍引入。他并未寒暄,直接將侯硯卿的手令、趙鐵臂的詳細證詞以及當前的危急形勢,用最簡練的語言稟明。
高力士的臉色,在聽到“金鱗衛”、“無形火刃”、“安祿山供奉金匣”時,瞬間變得如同千年寒冰,握著名單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他猛地將名單拍在書案上,目光如電掃過密密麻麻的名字。
“身形微僵…雙魚戲珠…”高力士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雷霆之怒,“田令孜手下,養馬監掌事太監——劉成恩!” 他的指尖重重地點在名單上一個名字上,“此獠籍貫范陽!入宮前曾為安祿山部曲之子!三年前由田令孜舉薦調入內侍省,掌御馬監草料支應,職卑而位輕,卻常借采買草料之名頻繁出宮!其身形瘦小,因幼時墜馬傷過腰,行走時左肩微塌,步伐僵硬!其腰間玉佩,正是前年田令孜‘賞賜’的羊脂白玉雙魚佩!”
所有線索,瞬間匯聚于一點!
“好個吃里扒外的狗奴才!”高力士眼中殺機畢露,再無半分平和,“陳將軍!即刻點你龍武軍最可靠的好手,隨咱家的人,去御馬監拿人!要活的!若遇抵抗…格殺勿論!咱家要親自剝了他的皮,看看里面裝的是誰的狼子野心!”
“遵命!”陳玄禮抱拳,殺氣騰騰。高力士的心腹內侍早已無聲地集結了十余名身手矯健、眼神冰冷的太監,顯然皆是內侍省蓄養的秘密武力。
兩支人馬,一明(龍武軍)一暗(內侍省秘衛),如同兩道無聲的黑色激流,在夜色掩護下,直撲位于皇城西北角、緊鄰禁苑的御馬監!
御馬監院落深廣,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草料與馬糞混合的氣味。值夜的宦官和小黃門大多已睡下,只有幾處馬廄還亮著昏暗的燈火,傳來馬匹偶爾的響鼻聲。
劉成恩作為掌事太監,獨自住在一間位于院落最深處、相對僻靜的耳房內。此時,房內竟還透出微弱的燭光。
陳玄禮與高力士的心腹內侍首領(人稱“啞閻羅”的閻公公)打了個手勢,兩隊人馬瞬間散開,如同獵豹般無聲地封鎖了耳房所有門窗出口。陳玄禮親自帶兩名龍武軍好手,與“啞閻羅”及兩名秘衛,如同四道陰影,悄無聲息地貼近房門。
就在陳玄禮準備破門的剎那!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從房內傳來!伴隨著重物倒地的聲音和一聲壓抑的、短促到極點的悶哼!
“不好!”陳玄禮心頭一沉,不再猶豫,運足內力,一腳狠狠踹在門栓位置!
轟!木屑紛飛!房門洞開!
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房內景象,讓見慣生死的陳玄禮也瞳孔驟縮!
燭火搖曳下,一個穿著深青色宦官常服、身形瘦小的身影(正是劉成恩)仰面倒在血泊中,雙目圓睜,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他的喉嚨被利器完全割開,傷口深可見骨,鮮血如同噴泉般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的青磚地面!而致命傷,是心口位置插著的一柄樣式奇特的短匕——匕身狹長,帶著血槽,柄部鑲嵌著一顆幽藍色的寶石,散發著陰冷的光澤!
一個黑衣蒙面人,如同鬼魅般立在尸體旁,手中還握著一把滴血的、同樣鑲嵌藍寶石的短匕!他顯然沒料到陳玄禮等人來得如此之快,破門而入的瞬間,他正欲俯身去翻找劉成恩的懷中!
“拿下!”陳玄禮怒吼一聲,腰間橫刀瞬間出鞘,化作一道匹練寒光,直刺黑衣人后心!兩名龍武軍也如猛虎下山,刀光封住左右!
“啞閻羅”更是陰狠,身形如同鬼影般飄忽,手中兩柄細如柳葉的短劍,悄無聲息地刺向黑衣人雙膝!
黑衣人反應快得驚人!面對四面合圍的致命攻擊,他竟不硬接,身體以一種違背常理的柔韌度猛地向后一折,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陳玄禮的刀鋒和“啞閻羅”的短劍,同時手中的藍寶石短匕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叮叮”兩聲,格開了左右龍武軍的橫刀!火星四濺!
借著格擋的反震之力,黑衣人身體如同沒有骨頭的蛇,貼著地面滑向洞開的窗戶!顯然想逃!
“休走!”陳玄禮豈容他逃脫,刀勢如影隨形,一招“鐵鎖橫江”攔腰斬去!刀風凜冽,將燭火都壓得一暗!
黑衣人被迫回身格擋。“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陳玄禮只覺一股陰寒詭異的力道順著刀身傳來,手臂竟微微發麻!黑衣人身形也晃了晃,蒙面巾下似乎發出一聲悶哼。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交手瞬間,“啞閻羅”如同附骨之疽,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黑衣人側后方,柳葉短劍毒蛇般刺向其肋下!
黑衣人腹背受敵,危在旦夕!生死關頭,他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竟不閃不避,任由“啞閻羅”的短劍刺入肋下!同時,他手中的藍寶石短匕,以同歸于盡的決絕,反手狠狠刺向“啞閻羅”的心窩!竟是要以傷換命!
“啞閻羅”沒料到對方如此悍不畏死,倉促間只來得及微微側身!
噗嗤!噗嗤!
兩聲利器入肉的悶響幾乎同時響起!
“啞閻羅”的柳葉劍刺入了黑衣人右肋,深及數寸!而黑衣人的藍寶石短匕,也擦著“啞閻羅”的左肩劃過,帶起一溜血珠,割破了衣袍!若非“啞閻羅”經驗老道側身閃避,這一下便是穿心之禍!
劇痛讓黑衣人動作一滯。陳玄禮的刀鋒已至!這一次,黑衣人再也無法躲避!
噗——!
橫刀狠狠劈入黑衣人左肩胛骨!幾乎將其半邊肩膀卸下!鮮血狂噴!
“呃啊——!” 黑衣人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嚎,手中藍寶石短匕脫手飛出,身體如同破麻袋般被巨大的力道劈飛出去,重重撞在墻壁上,又彈落在地,抽搐著,鮮血瞬間浸透了身下的地面。
“留活口!”陳玄禮厲喝,一步上前,刀尖抵住黑衣人咽喉。兩名龍武軍迅速上前,用浸了牛筋的特制繩索將其死死捆縛。
“啞閻羅”捂著左肩傷口,臉色陰沉地走到黑衣人面前,一把扯下其蒙面巾。
一張蒼白、年輕、卻因劇痛和失血而扭曲的臉露了出來。約莫二十七八歲,顴骨高聳,嘴唇極薄,眼神中充滿了怨毒和不甘。
“你不是宮里的人!你是誰?!”陳玄禮刀尖下壓,厲聲喝問。此人武功路數陰狠詭譎,絕非宮廷侍衛或尋常殺手。
黑衣人死死咬著牙,嘴角溢出血沫,眼神怨毒地盯著陳玄禮,一言不發。
“搜身!搜劉成恩的尸身!”陳玄禮下令。
龍武軍迅速搜查黑衣人,除了那兩柄鑲嵌藍寶石的詭異短匕,別無他物。而在劉成恩尚有余溫的懷中,一名龍武軍摸出了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硬物!
陳玄禮一把抓過,扯開油布。
里面赫然是一個用黃楊木精雕而成的、栩栩如生的雙魚戲珠玉佩!無論是玉質紋理,還是雙魚造型,都與趙鐵臂描述的那塊羊脂白玉佩一模一樣!顯然,這是劉成恩用來與外界聯絡、證明身份的信物!除此之外,還有幾張折疊的、蓋著內侍省專用小印的空白通行箋(可填寫臨時出宮事由),以及一小塊用絲帕包著的、暗紅色半凝固的蠟狀物,散發著極其微弱的、熟悉的甜腥冷香——正是“九幽引”的殘塊!
“證據鏈…齊了!”陳玄禮看著手中的木雕玉佩和“九幽引”殘塊,心頭巨石稍落。雖然劉成恩死了,但這信物和證物,加上擒獲的殺手,足以形成閉環!
“帶走!嚴加看管!”陳玄禮指著奄奄一息的黑衣殺手,又看了一眼劉成恩的尸身和那柄鑲嵌藍寶石的兇匕,“兇器也帶走!查清來歷!”
他不再耽擱,將劉成恩的信物、“九幽引”殘塊小心收好,看了一眼肩頭受傷、臉色陰沉的“啞閻羅”:“閻公公,此處善后交給你。此人我帶走了,事關重大,需即刻面圣!”
“啞閻羅”點點頭,眼神如刀般剮過那黑衣殺手。
陳玄禮不再停留,帶著俘虜、兇器、證物,在龍武軍的護衛下,如同黑色的旋風,沖出御馬監,向著帝國的心臟——大明宮紫宸殿的方向,疾馳而去!
梨園聽雪軒。更漏指向子時三刻。
侯硯卿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佇立在窗前。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撲打在窗欞上。北方的天際,一片沉沉的暗紅,如同凝固的血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那是范陽的方向。金鱗衛的魔焰,是否已映紅了那片天空?
一陣極其輕微、卻迅疾如風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軒外停下。
“侯少卿!”是陳玄禮留在梨園警戒的親兵,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急促,“陳將軍…陳將軍派快馬傳回口信:信使劉成恩被滅口于御馬監!但擒獲行兇殺手一名!繳獲信物及‘九幽引’殘塊!將軍已押解兇犯,攜所有鐵證,直闖紫宸殿面圣!”
消息傳來,侯硯卿身體微微一晃。劉成恩死了…但關鍵的殺手和信物拿到了!陳玄禮選擇了最激烈、也最危險的方式——夜闖宮禁,直叩天聽!
他猛地轉身,目光投向大明宮方向。夜色深沉,宮闕的輪廓在風雪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紫宸殿內,此刻是雷霆震怒,還是…暗流洶涌?楊國忠的觸角,是否已伸到了那九重玉階之上?
“取我官袍!”侯硯卿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赴死的決絕。他不能在這里等!他必須出現在紫宸殿外!他要用自己的存在,用這一身傷痕,為陳玄禮的叩闕,增添一分不容置疑的重量!他要親眼看著,那柄名為真相的利劍,如何刺破這籠罩長安、籠罩大唐的沉沉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