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錠在侯硯卿指間沉甸甸地轉(zhuǎn)動,蝎形徽記的尾鉤在昏黃的燈籠光下閃爍著陰毒的幽光,仿佛活物。趙阿秋癱在泥水里,身體篩糠般抖著,牙齒咯咯的撞擊聲清晰可聞,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是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脖子。侯硯卿那句“蝎印代表誰”的問話,如同最后一根壓垮駱駝的稻草。
“是…是柳才人…宮里的…香蘭姐姐…給的…” 趙阿秋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絕望的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摳出來,“說…說只要按她說的…往…往那樹洞里…塞一次東西…就…就給我一塊金子…我…我阿弟…阿弟病得快死了…郎中說…要百年老參吊命…參…參貴比金子…我…我實在沒辦法啊侯爺…我…我該死…我貪心…” 她語無倫次,恐懼和悔恨的淚水混著泥水洶涌而下。
柳才人!香蘭!
侯硯卿眼神驟然一縮,銳利如刀鋒!柳才人自己就是那魘偶的受害者,夜夜驚魂,幾近崩潰!她宮中的大宮女香蘭,竟是這魘偶的執(zhí)行者?這不合常理!除非……柳才人根本就是自導(dǎo)自演!用自身的痛苦作為掩護(hù),演一出苦肉計,目的就是嫁禍楊貴妃或太子,攪亂這深宮渾水!
“帶走!” 侯硯卿猛地起身,墨色披風(fēng)在雨中劃出一道凌厲如刀的弧線,冰冷的水珠四濺,“立刻去柳才人寢宮!控制那個叫香蘭的宮女!要活的!我要親口問她!” 最后幾個字,帶著森然的寒意。
雜役房的混亂在番役的呵斥下迅速平息。趙阿秋被兩個壯實宦官粗暴地架起,拖死狗般拽離泥濘。侯硯卿帶著人,如同裹挾著死亡氣息的陰云,頂著瓢潑大雨,踏著泥濘不堪的宮道,直撲位于西六宮偏僻角落的綴霞閣。雨勢狂暴,沖刷著宮道上凌亂的腳印,也沖刷著趙阿秋掙扎時在泥地上拖出的、點點猩紅的血跡,在燈籠光下迅速被稀釋成淡淡的粉痕,旋即又被新的泥水覆蓋。
綴霞閣內(nèi)燈火通明,卻籠罩在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恐慌之中。值夜的宮女太監(jiān)們?nèi)缤@弓之鳥,縮在廊下角落,臉色慘白,大氣不敢出。殿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安息香和藥味。柳才人受驚過度,服了御醫(yī)開的重劑安神湯,早已昏睡不醒,人事不知。
侯硯卿帶著一身寒氣與水汽踏入正殿,腳步踩在光潔的金磚上,留下清晰的水痕。他目光如電,掃過殿內(nèi)噤若寒蟬的眾人。
“香蘭呢?” 聲音不高,卻讓殿內(nèi)溫度驟降。
一個掌事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腿肚子都在打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回…回侯爺,香蘭姐姐…香蘭姐姐她…方才…方才柳才人服藥后安穩(wěn)了些,她說…說去小廚房給才人煨點定神的百合蓮子羹…一直…一直沒回來…奴…奴婢也正覺得奇怪…”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侯硯卿的心臟。“搜!立刻給我搜!犄角旮旯,一處不許放過!” 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番役們?nèi)缋撬苹銚湎虻詈蟆3林氐哪_步聲、翻動器物的碰撞聲打破了殿內(nèi)的死寂。時間在壓抑的等待中緩慢流逝,每一息都無比漫長。侯硯卿負(fù)手立于殿中,雨水順著他的披風(fēng)下擺滴落,在光潔的地面上積成一小灘水漬。他盯著那灘水,眼神幽深。
不到半盞茶功夫!
一聲壓抑的、帶著明顯驚駭?shù)暮艉埃偷貜暮蟮钭钌钐帯⒍逊烹s物布料的耳房方向傳來:“侯爺!在…在這里!”
眾人心頭猛地一沉!侯硯卿腳步如風(fēng),率先沖向聲音來源。王公公等人緊隨其后,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如同實質(zhì)的屏障,在眾人沖入那間狹窄、堆滿箱籠雜物的耳房時,劈頭蓋臉地撞了上來!瞬間蓋過了殿內(nèi)殘留的所有熏香氣和藥味!
借著番役高舉的、因手抖而微微搖晃的燈籠光,角落里的景象讓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一個穿著柳才人宮中二等宮女服色、身形熟悉的女子,蜷縮著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她的胸口,赫然插著一把鋒利的、寒光閃閃的裁衣剪子!剪子的木柄還露在外面,但鋒利的尖端,已經(jīng)深深沒入了她的胸腔,直沒至柄!鮮血如同泉涌,浸透了她前襟湖藍(lán)色的宮裝,在地上蜿蜒流淌出一大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尚未完全凝固,在燈光下反射著粘稠的光澤。她雙目圓睜,瞳孔早已擴(kuò)散成兩個黑洞洞的窟窿,直勾勾地“望”著低矮的、布滿蛛網(wǎng)的房梁,臉上凝固著一種極度的驚駭和一絲……深入骨髓的、難以置信的怨毒!
正是柳才人的貼身大宮女,香蘭!
她死了。死得透透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僵硬。線索,在這最關(guān)鍵、最接近核心的時刻,被一只無形而狠辣的手,干凈利落、毫不留情地掐斷了!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侯硯卿站在血泊邊緣,面沉如水,如同萬年寒潭,不起一絲波瀾。香蘭的尸體就在眼前,那扭曲凝固的表情仿佛無聲的控訴。趙阿秋的指認(rèn)言猶在耳,那枚帶著詭異蝎印、冰冷沉重的金錠此刻正沉甸甸地躺在他懷里。柳才人宮中大宮女是執(zhí)行者,而趙阿秋不過是她收買的、傳遞最后一棒的小卒。這似乎是一個完整的鏈條:失寵的柳才人,因妒生恨,自導(dǎo)自演一出魘偶驚魂的苦肉計,既可博取圣人垂憐,又可嫁禍于得寵的貴妃或根基未穩(wěn)的太子,攪亂這一池渾水,亂中取利。
太“完整”了。完整得像一出精心排演、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戲。香蘭這關(guān)鍵一環(huán)的死,更是將這出戲推向了“死無對證”的完美**。完美得…令人心頭發(fā)冷。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香蘭扭曲僵硬的臉,那凝固的怨毒表情,如同一個無聲的嘲諷。她的右手,也緊緊地攥著拳頭,保持著臨死前最后的姿勢。侯硯卿蹲下身,不顧濃重的血腥氣,伸出帶著鹿皮手套的手,用力掰開那早已冰冷僵硬、指節(jié)泛白的手指。
掌心空空如也。
什么也沒有。只有冰冷的皮膚和凝固的血跡。
侯硯卿站起身,走到這間耳房唯一的一扇破舊木格小窗前。窗栓是插著的,從內(nèi)側(cè)插得嚴(yán)嚴(yán)實實,沒有被撬動的痕跡。窗紙早已破損不堪,露出幾個黑乎乎的窟窿。窗外,是綴霞閣后墻根下一條狹窄的、堆滿落葉和雜物的通道,通向更僻靜荒蕪的宮苑角落。雨水順著殘破的屋檐滴落,在窗下的青磚上濺起細(xì)小的水花。借著番役舉高的燈籠光,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一寸寸掃過積滿灰塵的窗臺、布滿污漬的窗欞、以及窗下濕漉漉、布滿青苔和落葉的地面。
沒有新鮮的腳印。沒有掙扎搏斗的痕跡。干凈得…過分。仿佛香蘭是憑空出現(xiàn)在這里,然后自己將那把鋒利的剪刀插進(jìn)了自己的心臟。
然而,就在侯硯卿的目光掠過窗欞內(nèi)側(cè)靠近插銷處的一小片區(qū)域時,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異常。那里積著一層薄薄的浮灰,但灰塵之上,似乎有極其細(xì)微的、不同于普通灰塵的痕跡。他伸出手指,指尖隔著鹿皮手套,極其小心地拂過那片灰塵。
指尖傳來極其細(xì)微的、油膩的觸感。一種滑膩膩的感覺,不同于灰塵的干澀。他將指尖湊到鼻端,隔著鹿皮手套仔細(xì)嗅聞。
一絲極淡、幾乎被濃烈血腥味完全掩蓋的、如同劣質(zhì)脂粉混合著某種草藥的特殊味道,縈繞不散!這味道…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人偶腹中那詭異填充物的苦澀腥甜!還有,永和堂藥鋪那陰暗潮濕庫房里,堆積的藥材散發(fā)出的、混雜著霉味和特殊藥氣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獨特氣息!
香蘭是被人滅口!而且是被一個極其熟悉綴霞閣格局、能悄無聲息潛入、身手利落、一擊斃命的專業(yè)殺手滅口!更重要的是,這個殺手身上,帶著永和堂藥鋪特有的氣息!那枚蝎印金錠,那幕后真正的操盤手,指向的絕不是已然失勢、連自己大宮女都無法掌控的柳才人!柳才人,甚至香蘭,都不過是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真正的黑手,隱藏在更深、更暗的地方,利用柳才人的嫉妒和香蘭的貪婪,精心布置了這個死局!那蝎印,就是幕后之人的標(biāo)記!
侯硯卿緩緩直起身,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融入腳下冰冷的血泊中。他最后看了一眼香蘭死不瞑目、凝固著怨毒的臉,轉(zhuǎn)身,聲音冷冽如萬載玄冰,穿透嘩嘩的雨幕,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耳房中,也砸在每一個驚魂未定的宮人心頭:
“柳才人御下無方,心懷怨望,指使宮女香蘭、勾結(jié)尚服局趙阿秋,制作魘偶,行巫蠱厭勝之術(shù),詛咒宮闈,嫁禍貴人,意圖攪亂朝局,其心可誅!香蘭事敗,畏罪自戕!趙阿秋供認(rèn)不諱,人贓并獲!”
他頓了頓,冰冷的目光掃過噤若寒蟬、面無人色的宮人們,最終落在王公公驚愕萬狀、欲言又止的臉上,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鐵楔釘入棺木:
“此案,就此了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