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側門無聲合攏,將沈燼踉蹌的身影和那片焚化爐般的光明隔絕在厚重的實木之后。蘇曼卿收回眼角的余光,唇邊那抹公式化的弧度沒有絲毫變化。沈燼那瞬間的僵硬和倉促離場的背影,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塊完美幕布上微不足道的褶皺,一個值得記錄但無需即刻處理的變量。她手中的水晶杯輕輕晃了晃,深紅色的酒液在璀璨燈下折射出冷硬的光,如同凝固的血塊。
“蘇總,”一個帶著明顯諂媚的聲音自身側響起,打斷了她的觀察。某家基金公司的合伙人端著酒杯湊近,臉上堆砌著過分的熱情,“您看這次‘宏光動力’并購案,我們這邊能出力的地方……”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身體前傾,試圖營造一種分享機密的親近感。
蘇曼卿側過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帶著一絲疏離的傾聽神情。她微微頷首,目光卻穿透對方精心修飾過的臉孔,落在他身后某個更重要的目標上——宏光動力的實際控制人,張萬鈞。那個五十多歲、頭發已顯稀疏的男人,正被幾個急于攀附的人圍著,面色泛紅,嗓門在酒精的刺激下越來越高亢,帶著一種被眾星捧月后的得意忘形。
“當然,”蘇曼卿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王總的資源,我們一直很看重。合作細節,明天上午十點,我的助理會聯系您敲定。”她舉杯,動作優雅而利落,杯沿輕輕碰了一下對方那僵在半空、略顯尷尬的酒杯,發出一聲清脆卻冰冷的輕響。不等對方再開口,她已微微欠身,留下一句“失陪”,便像一尾銀灰色的魚,滑出了那個徒勞的包圍圈。
目標明確。高跟鞋敲擊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聲音清脆、穩定,帶著精確的節拍。每一步都計算著距離與角度。她身上那件銀灰色高定魚尾裙,如同深海巨鯊的鱗甲,在流動的光影中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無聲地切開人群的喧囂。那些試圖靠近、攀談的聲音,在她周身形成的氣場前,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消弭于無形。
“張總!”蘇曼卿的聲音在張萬鈞身后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瞬間壓過了他正唾沫橫飛講述的某個“光輝往事”。
張萬鈞轉過身,臉上還殘留著被打斷的不悅,但看清來人時,那點不悅立刻被一種油膩的、受寵若驚的笑容取代。“哎喲!蘇總!大駕光臨,大駕光臨啊!”他張開雙臂,試圖做出一個擁抱的姿態,濃重的酒氣撲面而來。
蘇曼卿不著痕跡地后退了半步,只伸出右手。她的指尖微涼,握手的力度適中,一觸即分,快得像避開什么污穢。“張總風采更勝當年,”她的笑容完美得如同AI渲染,找不出一絲破綻,聲音卻像浸過冰水,“剛才聽您講到宏光當年的創業史,真是令人欽佩。白手起家,這份魄力,現在可不多見了。”
這話精準地搔到了張萬鈞的癢處。他臉上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用力拍了拍胸脯:“那是!我老張當年,就靠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什么苦沒吃過?什么罪沒受過?”他唾沫星子飛濺,“現在這幫小年輕,哼,差遠了!”
“所以,更值得我們后輩敬您一杯。”蘇曼卿順勢接過話頭,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不易察覺的引導。她微微側首,眼神掃過旁邊侍立的一個服務生。那服務生訓練有素,立刻無聲上前,托盤里是兩杯剛斟好的、顏色深沉的頂級波爾多。蘇曼卿纖長的手指端起其中一杯,另一杯穩穩遞到張萬鈞面前。
水晶杯折射著吊燈無數切割面的光芒,晃得人眼花。蘇曼卿胸前的鉑金鑲鉆胸針,一枚設計簡約的鳶尾花造型,在衣料褶皺的陰影里,某個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鏡頭,正悄然轉動,無聲地記錄著一切。
“張總是海量,業界聞名。晚輩再敬您一杯,”蘇曼卿舉杯,姿態恭謹,眼神卻平靜無波,“敬您這份不改的初心。”她的話語帶著一種奇特的魔力,將“海量”的標簽再次牢牢貼在對方身上。
“好!蘇總爽快!”張萬鈞被捧得渾身舒坦,豪氣干云地接過酒杯,“干了!”他仰頭,喉結劇烈滾動,深紅色的酒液粗暴地灌入喉嚨,沿著嘴角溢出些許,在昂貴的領帶上留下深色印記。
蘇曼卿只淺淺抿了一口,杯沿在唇上印下一點濕潤。她的目光始終鎖在張萬鈞臉上,像精密的掃描儀,分析著他瞳孔的渙散程度,面部肌肉的松弛狀態,以及呼吸間濁氣的濃度。很好,酒精的閥門已經擰到了臨界點。
“張總,”她放下酒杯,聲音放得更輕緩,如同耳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牽引力,“關于宏光動力并入燼海體系后的股權架構,您看……我們之前那份初步方案,是否還有需要商榷的地方?”她巧妙地避開了“收購”這個刺耳的詞,用了“并入”這個更溫和的表述。
“商榷?”張萬鈞猛地一揮手,動作幅度過大,身體晃了一下,旁邊一個跟班趕緊扶住他。他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酒精點燃的憤怒和不甘,“商榷個屁!”他重重一巴掌拍在旁邊的小圓桌上,震得上面的酒杯叮當作響,引得周圍幾道目光驚疑地投過來。
“你們那點股份!”他噴著酒氣,手指幾乎戳到蘇曼卿面前,“就想吞掉我辛辛苦苦打拼了一輩子的廠子?做夢!當我老張是叫花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臉漲成了豬肝色,“我告訴你,蘇總!沒門!就算我宏光現在遇到點小坎兒,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想撿便宜?沒門!”
唾沫星子飛濺。周圍短暫的安靜被他的咆哮打破,又迅速被更響的嗡嗡議論聲取代。投向蘇曼卿的目光里,混雜著幸災樂禍、同情和看戲的興奮。
蘇曼卿靜靜地站著,臉上那副完美的面具紋絲未動。胸針內的微型錄音器忠實地捕捉著每一個憤怒的音節。她甚至微微歪了下頭,露出一絲傾聽的專注,仿佛對方不是在咆哮辱罵,而是在發表什么高論。只有垂在身側的手指,在無人注意的陰影里,極其輕微地在手機屏幕上劃動了幾下。
一條早已編輯好的加密信息,瞬間發送出去。屏幕上跳出簡潔的綠色提示:“發送成功。”
信息的內容只有一行字和一個附件名:“原料污染報告及檢測原始數據鏈(含關聯方)已備妥。”
做完這一切,她的指尖離開冰冷的屏幕,重新優雅地交疊在小腹前。她看著眼前這個色厲內荏、被酒精和憤怒徹底剝去偽裝的男人,如同看著一只在玻璃罩里徒勞沖撞的飛蟲。喧囂的背景音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
“張總,”蘇曼卿再次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淬了毒的針尖,“宏光,當然是您一輩子的心血。我們燼海,也一直非常尊重您的意愿。”她微微前傾,靠近張萬鈞那張因憤怒和酒精而扭曲的臉,一股濃烈的酒臭撲面而來,讓她胃部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她的表情依舊無懈可擊。
“只是……”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迎上對方布滿血絲的眼睛,唇角甚至勾起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悲憫的弧度,“我聽說,您家公子在MIT的學業非常優秀,真是虎父無犬子。”
張萬鈞臉上的怒容一滯,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茫然。
蘇曼卿的聲音更輕,更柔,卻像冰錐一樣精準地刺入:“不過,好像他最近續簽的F1簽證……出了點小麻煩?移民局那邊,似乎對某些資金來源的證明文件,有那么一點點……疑問?”她纖細的食指和拇指輕輕捏在一起,比劃著一個微乎其微的縫隙。
“轟!”
仿佛一道無形的驚雷在張萬鈞頭頂炸開!他臉上所有的憤怒、不甘、醉酒的潮紅,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余下一片死人般的慘白!那雙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深處是**裸的、無法置信的驚恐!他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猛地向后踉蹌了一步,要不是被旁邊的跟班死死架住,幾乎要癱軟下去。
“你……你……”他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鐵爪攥住了他的心臟,兒子那張年輕的臉在他眼前瘋狂晃動。什么宏光,什么股份,什么一輩子的心血,在兒子前途盡毀的陰影面前,瞬間化為齏粉!
“哐當——!”
他手中那只價值不菲的水晶杯,再也握持不住,脫手墜落,在光潔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暗紅色的酒液如同骯臟的血,濺開一片狼藉的圖案。清脆刺耳的碎裂聲,像一把利刃,瞬間割裂了宴會廳的喧囂。無數道目光,帶著驚愕、探尋和毫不掩飾的八卦**,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如同無數盞聚光燈,打在張萬鈞慘無人色的臉上和蘇曼卿平靜無波的身影上。
侍者無聲而迅速地拿著工具上前清理碎片。蘇曼卿微微蹙了下眉,仿佛只是嫌棄那酒液弄臟了地面。她優雅地向后退開半步,避開那片狼藉,鞋尖纖塵不染。
她無視了周圍那些灼熱的目光,也仿佛沒有看到張萬鈞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和哀求。她的視線越過他顫抖的肩膀,落在遠處那排反射著冰冷光芒的酒柜上,眼神平靜得如同結了冰的湖面。
“看來張總有些醉了,”蘇曼卿的聲音恢復了正常的音量,不高不低,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豎起耳朵的人耳中,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無可挑剔的關切,“需要休息一下。”她微微頷首,對著旁邊手足無措的跟班示意。
然后,她目光重新落回張萬鈞那張慘白的臉上,唇角終于彎起一個清晰的、帶著勝利者從容的弧度。那笑容依舊美麗,卻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現在,”她開口,聲音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冷靜,“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聊聊,宏光動力的收購價格了嗎?”
她的聲音并不高,卻像一道無形的冰墻,將周圍所有的竊竊私語和探究目光都隔絕在外。張萬鈞癱軟在跟班的臂膀里,嘴唇翕動著,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眼神徹底渙散,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徹底的屈服。那碎裂的水晶杯殘骸,在燈光下閃爍著尖銳而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