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玘的目光緊緊地注視著祁明遠,聲音更輕了:“從那以后,祭祀活動就變得更加隱秘。族里的老人說,這是湖神在提醒世人要保持敬畏之心。所以在那以后,只要是祭祀就不允許除了薩滿與參與祭祀的人存在,更別提你還用無人機去飛在了他們的頭頂!”
祁明遠聽完后沉默良久,指間的煙灰無聲地墜落。
他當然明白林玘話里的分量,可作為一名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人,那些關于神靈降罰的說辭在他聽來不過是原始部落的迷信殘余。
干旱?不過是氣候變化的正常波動!
牲畜死亡?大概率是防疫工作沒做好!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誰還會相信這些?
“我懂你在想什么。”林玘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聲音里帶著無奈的堅定,“我和你一樣不信這些。但這里不是城市實驗室,是牧民世代生活的草原。他們的信仰就像這賽里木湖的水,看著清澈見底,實則深不可測。”
他把祁明遠帶到了外面,而后指向遠處幾個正在巡邏的牧民:“看到那些老人了嗎?他們經歷過文革,見識過開發商的推土機,現在連智能手機都拒絕使用。對他們來說,這場祭祀不僅是信仰,更是對抗現代文明侵蝕的最后堡壘。”
祁明遠望著遠處轉動的白色風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
他相信林玘說的每一個字,卻依然無法理解這種近乎偏執的堅守。
但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記錄與保存本應是最理所當然的事!
那些精美的祭祀服飾,獨特的吟唱調式,復雜的儀式流程,難道不該被完整地記錄下來嗎?
“其其格在做一件勇敢的事。”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某種堅定的溫度。
遠處牧民的蒙古包前,幾個穿著校服的孩子正追逐嬉戲,他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祁明遠的目光緩緩掠過這片正在蛻變的草原,嶄新的太陽能板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泛著冷冽的藍光,路旁還停著幾輛沾滿泥點的摩托車,遠處偶爾傳來奶制品加工機單調的嗡鳴。
這些機械的聲響,正在一點點蠶食草原上最后的寂靜。
曾經回蕩在牧場的搗奶聲、紡線聲,如今只剩下零星的幾個老阿媽還在堅持。
祁明遠還看見一個穿著傳統蒙古袍的老人,正蹲在嶄新的風力發電機旁,用最古老的方式打磨著一把馬頭琴。
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在草原上投下一道孤獨的剪影。
這道剪影背后,是正在消失的游牧文明最后的倔強。
“再過二十年,當最后一位記得完整祭祀流程的老人離去,這個祭祀還會存在嗎?”祁明遠望著這位打磨著馬頭琴的老人,發出了內心深處的詢問。
林玘沉默了片刻,望著遠處天空上盤旋的鷹隼,喉頭滾動了幾下,終究沒能立即開口。
祁明遠的問題像一塊石頭沉進他的心里。
他何嘗沒有思考過同樣的問題?
但在這片被經幡環繞的土地上,有些答案遠比邏輯更復雜。
“你知道2018年那件事嗎?”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有人用無人機偷拍祭祀,后來連續兩年春天都反常下大雪。牧民們說,那是觸怒了水神,水神降下了神罰!”
說到這里,林玘停了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祁明遠,而后嚴肅地說道:“最終在當地政府的調節下,拍攝的人賠了二十萬,并公開進行道歉,這事才算過去!”
祁明遠的瞳孔驟然收縮,林玘這番話倒是讓他一愣,這事兒他真沒想到。
他猛然想起了巴特爾剛才說的,三年前三匹駿馬的事情,臉色頓時凝重起來。
看到祁明遠臉色的變化,林玘則是繼續說道:“記住,在這里,科學解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腳下踩著的,是別人信仰的土地!”
祁明遠攥緊了拳頭,指節發白:“那我更該去找其其格了,這事我也有責任!”
這時,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個蒙古族姑娘獨自承擔過錯時的背影,她單薄的肩膀扛下了所有指責,才讓巴特爾對他冷眼相對。
林玘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去了又能怎樣?就算你賠錢道歉,破壞祭祀的裂痕也不會消失。除非……”
感受到祁明遠停止了步伐,他松開手,聲音低了下來繼續說道:“除非你能做件讓他們刮目相看的事。”
遠處的敖包上經幡獵獵作響,像在附和這個殘酷的事實。
林玘咽下了后半句話,方才巴特爾按住腰刀的手青筋暴起,他能克制住沒動手,已經是看在其其格苦苦哀求的份上。
祁明遠的目光如炬,直直望進林玘的眼睛:“我該怎么做才能挽回這一切?”
林玘輕輕搖頭,白大褂的衣角被草原的風掀起:“我也不知道,這個只能看你自己。我可以想辦法讓你留下來,但是最后能不能夠有所改變只能靠你自己。”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頓了頓,補充道:“畢竟,我只是個醫生,我做不了什么決定。我能做的就是讓你留下來!”
祁明遠聽后沉默下來,他轉身望向了敖包。五彩經幡在藍天下翻飛,像無數掙扎的夢境。
他忽然想起其其格說起攝影夢時發亮的眼睛,現在那光芒因為他而熄滅了。
幾分鐘后,他突然鄭重地點頭:“好,我知道了,我會想到的!”
他聲音很輕,卻帶著沉甸甸的決心。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但這點疼比起內心的愧疚,根本不值一提。
祁明遠轉身離去,半小時后,林玘的手機震動起來,銀行到賬通知顯示著十萬元的轉賬,備注只有簡單的一行字:“祁明遠,拍攝的賠償款”。
緊接著又是一條信息彈出:“這是我找家里借的錢,麻煩轉交給其其格家里,不夠我在想辦法。如果可以,請告訴她,我一定會幫她完成攝影夢想,這筆錢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