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沖刷得油光發亮,倒映著檐角下那一盞盞在風中搖曳的、慘白的燈籠,光影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支離破碎,如同一個個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氣里,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似乎并未被這無休無止的雨水沖淡分毫,反而與這潮濕的、帶著泥土與腐木氣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發酵成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屬于死亡與絕望的味道。
城北,一處早已廢棄多年的前朝古寺。寺院早已沒有了名字,山門傾頹,匾額不知所蹤,只有幾尊被風雨侵蝕得面目模糊的石獸,還頑強地蹲踞在雜草叢中,冷眼看著這人世間的滄桑。這里,本是金陵城中乞兒與野狗的棲身之所,但近幾日,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悄然清空,成了丐幫最隱秘的一處秘密據點,也成了兩個亡命天涯之人,在這風雨飄搖的京城里,唯一的、脆弱的避風港。
寺內,一間還算完整的禪房之中,一燈如豆,在潮濕的空氣里,無力地搖曳著,將兩個沉默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墻壁之上。
齊司裳盤膝而坐,面前的矮幾上,沒有筆墨紙硯,也沒有古籍經卷,只鋪著一張從死去的錦衣衛百戶趙全府中搜出的、金陵城防輿圖的殘卷,以及幾份由聞人博在傷痛與昏迷的間隙,用盡心力默寫下來的、參與構陷與圍剿“撼山門”的錦衣衛要員名單。三個名字,已被朱筆劃去,那血色的叉,如同三道猙獰的傷口,烙在白紙之上,也烙在他的心上。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半分大仇得報的快意,只有愈發深沉的、如古井寒潭般的靜。他知道,殺死這些爪牙,不過是斬斷了毒蛇的幾根獠牙,那真正盤踞在黑暗中、吐著信子的蛇王,依然毫發無傷。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輿圖與名單之上,而是穿透了搖曳的燭火,落在了禪房另一角的木板床鋪之上。那里,躺著一個纖細的身影,呼吸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
是蘇未然。
自那日從詔獄的“靜水堂”中被救出,她已整整昏睡了三日三夜。那場慘無人道的凌辱,韓淵那摧毀了她所有驕傲的《縛龍功》掌力,以及那名為“繞指柔”的、能將人感官放大千百倍的陰毒藥物,早已將她的身體與精神,都推向了徹底崩潰的邊緣。齊司裳雖在那夜,耗費了大量的混元真氣,為她驅散了體內的毒素,穩住了她那幾乎要離體而去的魂魄,但那深入骨髓的創傷,卻如同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陰影,依舊死死地籠罩著她,讓她即便是在深沉的昏睡之中,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寧。
她的眉頭,始終死死地鎖著,長長的睫毛,即便是在睡夢中,也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仿佛正有無數看不見的、猙獰的鬼魅,在她眼前張牙舞爪。她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絕美臉龐上,時而閃過極度的恐懼,時而又因無邊的恨意而微微扭曲。她干裂的嘴唇,不住地翕動,斷斷續續地,發出一些破碎的、不成調的囈語。
“不……不要……別碰我……”
“……好冷……好冷……”
“義父……為什么……為什么……”
那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又尖銳得,如同一根根淬了劇毒的冰針,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扎在齊司裳的心上。他靜靜地聽著,那張清俊儒雅的臉上,看不出半分波瀾,六年如一日的隱居修心,早已讓他學會了如何將所有激烈的情緒,都鎖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座寒潭之下。然而,若有內家高手在此,便能感覺到,他周遭的空氣,正以一種極不尋常的頻率,微微地、粘稠地扭曲著。他體內那股與天地同息的《混元一炁功》真氣,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地、卻又被死死壓抑著運轉。那不是平日里溫養身心的涓涓細流,而是即將沖破萬丈堤壩的、毀天滅地的洪流!
他看著這個在噩夢中苦苦掙扎的少女,心中那股冰冷的、滔天的怒火,便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他深刻地,理解了韓淵的殘忍。那不是一種,為了權力,為了目的,而施行的,必要的惡。那是一種,純粹的,以摧毀,以折磨,以掌控他人的一切為樂的,魔鬼的,惡。他不僅僅是要封印蘇未然的武功。他,是要,從精神上,從靈魂上,將這個,他親手打造的,最完美的作品,徹底地,碾碎,摧毀,讓她,永世,都活在,他所賜予的,屈辱與,絕望之中。
就在這時,蘇未然的身體,猛地,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她仿佛在夢中,再次墜入了那個冰冷的地獄。她那雙緊閉的眼角,終于,滲出了一滴滾燙的、晶瑩的淚珠,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無聲地,滑落,滴入那早已被歲月侵蝕得發黑的枕木之中,轉瞬,便消失不見。
齊司裳的心,仿佛被這滴淚,狠狠地,燙了一下。
他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他緩緩起身,走到床邊,伸出手,用他那溫熱的、充滿了勃勃生機的掌心,輕輕地,覆在了蘇未然那冰冷的、汗濕的額頭之上。他沒有渡入真氣,只是,用自己最純粹的體溫,去溫暖她,去安撫她。
仿佛是感覺到了這股突如其來的、不帶任何侵略性的溫暖,蘇未然那劇烈的顫抖,竟奇跡般地,漸漸平復了下來。她那緊鎖的眉頭,也緩緩地,舒展開來,那撕心裂肺的囈語,也終于,化為了沉重的、帶著血沫的喘息。
“唔……”一聲輕微的、充滿了痛苦的**,從她口中發出。她那長長的睫毛,微微地,顫動了一下,終于,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初醒的迷茫,如同清晨的薄霧,籠罩著那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當她的視線,終于聚焦,看清了眼前那張因擔憂而顯得有些憔悴的、清俊的臉時,那迷霧,瞬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震驚,是難以置信的困惑,以及,在那所有復雜情緒的最深處,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劫后余生的,依賴。
她看著他,看著他那雙深邃得,仿佛能將人的靈魂都吸進去的眼睛,一時之間,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自己剛剛經歷了怎樣的地獄。她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直到,她下意識地,想要運起內力,想要從這陌生的環境中,掙扎著坐起時,一股冰冷的、粘稠的、仿佛跗骨之蛆般的異種真氣,從她那早已被封鎖的丹田氣海之中,轟然反噬!一股鉆心刺骨的劇痛,瞬間傳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呃啊!”她悶哼一聲,那張剛剛恢復了一絲血色的臉,瞬間,又變得慘白如紙。
所有的記憶,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回歸!
她想起了“靜水堂”那冰冷的玉床,想起了韓淵那張掛著魔鬼般微笑的臉,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像一只被蛛網纏住的蝴蝶,在那無邊的羞恥與絕望之中,苦苦掙扎。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她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曾是她最大的驕傲,曾能輕易地,收割敵人的生命。可現在,這雙手,卻連最簡單的,支撐自己坐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廢了。
一個武功盡廢的錦衣衛,一個失去了利爪與毒牙的殺手,其下場,比死亡,更要凄慘百倍。
“我……我的武功……”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絕望。
“你的丹田氣海,被韓淵用一種極其陰毒的《縛龍功》內勁暫時封鎖了。”齊司裳收回手,平靜地說道,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卻仿佛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奇異力量,“那股內勁,如同一把精巧的鎖,鎖住了你的氣脈,卻并未,摧毀你的根基。只要找到鑰匙,便能,將其解開。”
“鑰匙?”蘇未然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希冀的光。
“鑰匙,便是你自己。”齊司裳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韓淵能鎖住你的‘氣’,卻鎖不住你的‘心’。只要你的劍心不滅,你的武道,便永遠,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蘇未然聞言,慘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滿了無盡的自嘲與悲涼。
“劍心?”她喃喃自語,“我還有……劍心嗎?”
她緩緩地,從懷中,取出了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著的小包。她顫抖著手,將油布一層層解開,露出的,并非是什么靈丹妙藥,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疊,寫滿了密密麻麻蠅頭小楷的,陳舊的紙張。
那是她,冒著生命危險,憑著自己過目不忘的記憶,從“無光樓”中,默寫下來的,關于韓淵所有罪惡的,鐵證。那上面,記錄著他每一次的構陷,每一次的交易,每一次的,血腥的清洗。那上面,是無數個,像她蘇家,像石驚天的“撼山門”一般,被他親手推入深淵的,冤魂的,名錄。
“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她將那疊承載著她所有希望與絕望的紙張,遞到齊司裳面前,那雙本該冰冷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近乎于哀求的神色,“求你……替我,殺了他。替我,替我爹娘,替所有,被他害死的冤魂……報仇。”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那眼中,剛剛燃起的一絲希冀之光,也迅速地,黯淡下去,化為了一片,認命般的,死灰。
“至于我……”她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終于,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我,已是個廢人。留在這世上,也只是,你的累贅。你走吧,不必,再管我了……”
齊司裳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臉上那決絕的、一心求死的神情。他沒有去接那疊紙,也沒有開口勸慰。
他只是,緩緩地,站起身,走到禪房那扇破舊的、僅能遮擋風雨的木門前,將其,推開。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股帶著雨后清新草木氣息的微風,吹了進來,也吹散了房內那股沉悶的、屬于絕望與死亡的味道。門外,是一個早已荒廢的庭院,庭院里,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幾棵不知名的野樹,在風中,搖曳著濕漉漉的枝葉。一口早已干涸的古井,靜靜地,立在庭院的中央,井口,布滿了青苔。
“出來。”齊司裳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了兩個字。
蘇未然不解地看著他。
“我說,出來。”齊司裳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蘇未然咬了咬牙,她不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想做什么。但她還是,強撐著那具酸軟無力的身體,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滿是灰塵的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艱難地,走到了齊司裳的身旁。
齊司裳沒有再說話。他只是,走到庭院中,隨手,從一棵野樹上,折下了兩根粗細長短,都相差無幾的樹枝。他將其中一根,遞給了蘇未然。
“握住它。”
蘇未然,更加困惑了。但她還是,依言,接過了那根,還沾著雨水與露珠的,冰冷的樹枝。
“你不是說,你的劍心已死嗎?”齊司裳看著她,眼神,深邃得,如同兩片浩瀚的星空,“今日,我便讓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劍。”
他說罷,手腕,輕輕一抖。
他手中那根,看似尋常的樹枝,竟發出“嗡”的一聲輕響,仿佛,那不再是一根枯枝,而是一柄,擁有著自己生命的,絕世神鋒!
“看好了。”他淡淡地說道,“你,攻我。”
蘇未然徹底愣住了。她不明白,自己武功盡失,連握劍的力氣都幾乎沒有,又如何,能與眼前這個,武功已臻化境的男人,相斗?
然而,齊司G裳的眼神,卻不容她有半分的遲疑。
她咬了咬牙,將心中所有的不解與困惑,都暫時壓下。她深吸一口氣,憑著肌肉深處,那早已烙印了千百遍的記憶,將手中的樹枝,化作了劍,向著齊司裳的咽喉,刺去!
這一刺,她用的是《青鸞訣》中,最基礎,也最迅捷的起手式——“鸞鳥叩門”。然而,在她功力盡失的情況下,這一劍,沒有了內力的加持,沒有了往日的凌厲與詭異,顯得,是那般的,軟弱無力,破綻百出。
然而,齊司裳,卻沒有閃避,更沒有格擋。
他只是,在蘇未然的“劍鋒”,即將及體的一剎那,同樣,遞出了自己手中的樹枝。
他的動作,很慢,慢得,蘇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個動作的軌跡。他的樹枝,沒有去迎擊她的劍鋒,而是,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宛如羚羊掛角般的玄妙角度,輕輕地,點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那力道,輕得,如同柳絮拂過。
蘇未然卻只覺得,手腕一麻,一股奇異的、螺旋纏繞的勁力,透枝而入。她手中的樹枝,再也把持不住,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你輸了。”齊司裳收回樹枝,平靜地說道。
蘇未然呆呆地看著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微微顫抖的手,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你這一劍,意在殺人,故而,有形。你的殺意,便是你的形。我只需,破你的形,你的劍,便不攻自破。”齊司裳的聲音,如同一位最嚴厲的老師,在為她,講解著武學的至理,“韓淵教你的,是‘術’。他教你,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最刁鉆的角度,最狠毒的招式,去殺死敵人。這,是殺手之術,是匠人之術,是,末流之道。”
他頓了頓,將手中的樹枝,在空中,緩緩地,劃出了一個,完美的,圓。
“而我今日,要教你的,是‘道’。”
“道,是無形的。是水,是風,是這天地之間,無處不在的,理。”
“真正的劍,不是用來殺人的。是用來,守護的。守護你心中的道,守護你想要守護的人。當你心中有了道,你的劍,便不再拘泥于任何招式,任何形態。它可以是風,可以是雨,可以是,這滿院的,落葉。”
他說著,手腕,再次一抖。
他手中那根尋常的樹枝,竟仿佛,真的,化作了千萬片,在風中盤旋的落葉,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了起來。那看似雜亂無章的軌跡之中,卻蘊含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道韻。你看得到它,卻摸不著它。你感覺得到它,卻,永遠也,抓不住它。
蘇未然,徹底看呆了。
她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門,正在她的面前,緩緩地,打開。
“你的《青鸞訣》,并非不好。”齊司裳收回劍勢,再次看向她,“青鸞,乃是神鳥,是祥瑞之兆。翔于九天,光明磊落。這,才是這套劍法的,本意。可韓淵,卻只教了你,如何用這神鳥的利爪,去撕裂敵人,卻從未教過你,如何用它的翅膀,去翱翔于天際。”
“他將一套,本該是光明正大的玄門劍法,變成了一套,只知殺戮的,魔道之術。他,不僅,毀了你的家,更毀了,你的道。”
齊司裳的這番話,如同一道道驚雷,在蘇未然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她想起了,自己當初,在練習《青鸞訣》第七式“鳳點頭”時,心中,那股莫名的,滯澀之感。她想起了,自己曾對韓淵說,此招,過于陰毒,有傷天和。而韓淵,又是如何,用那套“忠誠便是最大天和”的歪理,來扭曲她的認知,來禁錮她的思想。
原來,她早在那時,便已,走上了一條,歧途。
“撿起來。”齊司裳的聲音,再次響起。
蘇未然回過神來,她彎下腰,重新,撿起了那根,冰冷的樹枝。
而這一次,當她再次握住它時,她的心中,那股絕望與迷茫,竟奇跡般地,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與,清明。
“忘掉殺戮,忘掉仇恨。”齊司裳的聲音,如同一口古鐘,在她心底,悠然響起,“現在,你的心中,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守住你身前,這三尺之地。不讓,任何東西,侵入。”
他說罷,再次,遞出了他手中的樹枝。
這一次,他的攻勢,不再是點到為止。他的樹枝,化作了漫天的星點,從四面八方,向著蘇未然,籠罩而來。那每一擊,都看似輕柔,卻又蘊含著,千變萬化的后招。
蘇未然的呼吸,在瞬間,為之一滯。
她本能地,想要用《青鸞訣》中,那些狠辣的招式,去反擊,去格擋。
但齊司裳那句“忘掉殺戮”,卻如同一道魔咒,在她腦海中,回響。
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忘掉那些,早已深入骨髓的,殺人的技巧。
她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守住。
守住,這方寸之地。
她的手腕,動了。
她手中的樹枝,也動了。
沒有了內力的加持,她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有些遲緩。但她的每一劍,都用盡了全力,都遵循著一個,最簡單的,原則。
那就是,將所有,侵入她身前三尺之地的東西,都,擋出去。
“叮!”
“叮!叮!”
兩根尋常的樹枝,在空中,不斷地,交擊,碰撞。
發出的,不再是金鐵交鳴的肅殺之聲,而是一種,清脆的、富有節奏的、仿佛是在譜寫一曲,奇異樂章的,聲音。
蘇未然,一開始,還顯得手忙腳亂,左支右絀。她有好幾次,都被齊司裳那神出鬼沒的劍招,逼得,險象環生。
但漸漸地,她,沉浸了進去。
她忘掉了,自己是在比劍。她忘掉了,眼前這個男人,是何等的,高不可攀。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不斷從四面八方襲來的,“敵人”,和她手中,那根唯一的,可以依靠的,“劍”。
她的動作,變得,越來越流暢,越來越,自然。
她不再去思考,該用哪一招,去破解對方的攻勢。她的身體,她的劍,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它們,在齊司裳那如同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之中,如同一葉,頑強的,扁舟,時而被卷上浪尖,時而又被拍入谷底,卻始終,沒有,傾覆。
而就在這場,看似是“教學”,實則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療傷”的過程之中。
齊司裳那醇厚、綿長的混元真氣,正通過那兩根不斷交擊的樹枝,以一種,極其隱蔽,卻又,源源不絕的方式,緩緩地,渡入蘇未然的體內。
這股真氣,沒有去沖擊她那被封鎖的丹田,而是如同一位最耐心的園丁,在她那早已荒蕪的經脈之中默默地耕耘播種。
它在重新為她構筑一個全新的武道之基。
一個不再建立于“恨”,而是建立于“守”之上的道基。
時間在這一場奇特的劍舞之中悄然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當齊司裳的最后一劍,輕輕地,點在蘇未然手中的樹枝之上,而后,飄然收回時。
蘇未然依舊靜靜地立在原地。
她手中的樹枝還保持著格擋的姿勢。
她看著眼前這個額角已布滿了細密汗珠,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的男人,終于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如同雨后初霽般燦爛的笑容。
“多謝……先生。”
她緩緩地對著他深深地一揖。
這一揖拜的不是救命之恩。
而是傳道之恩,是再造之恩。
齊司裳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清澈的堅韌的火焰,他的心中也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他知道,這朵在深淵之中幾近枯萎的幽蘭,終于被他從那無邊的黑暗與泥淖之中拉了回來。
他也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執行自己那場早已醞釀多時,即將要將整個金陵城都攪得天翻地覆的復仇了。
北鎮撫司衙門,這座白日里便已陰森可怖的人間煉獄,此刻在狂風暴雨的沖刷下,更顯得鬼氣森森,仿若一頭蟄伏于幽冥地府的巨獸。高大的院墻如黑色的懸崖,沉默地抵御著風雨的侵襲,平日里戒備森嚴的墻頭之上,此刻竟連一個巡邏的哨兵都看不見蹤影。然而,就在衙門后墻一處最不起眼的、負責向外排放污水的暗渠渠口,兩道身影卻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自那狂暴的雨幕中浮現而出,仿佛他們本就是這風雨的一部分。
當先一人正是齊司裳,他一身玄色勁裝,早已被雨水浸透,緊緊地貼在他那挺拔的身軀之上,勾勒出如山岳般沉穩的輪廓。他并未撐傘,也未運起護體真氣,只是靜靜地立在雨中,任由那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清俊的面龐,那雙深邃的眸子在剎那間劃破天際的電光映照下,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近乎于非人的平靜。在他身后,蘇未然同樣一身黑色夜行衣,將一頭青絲用黑布緊緊束起,臉上蒙著面巾,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亮得駭人的眼眸。她才是這次潛入行動的向導,憑借著對這座地獄十八年的熟悉,她低聲在齊司裳耳邊說道:“所有明哨皆已撤回內院躲雨,但墻根之下,每隔五步便淬了‘腐骨草’劇毒的鐵蒺藜,渠口兩側暗藏三道連環絆馬索,一旦觸動,墻內暗格中的神臂弩便會萬箭齊發,無一活口。”
齊司裳聞言,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他目光掃過那片在雨中更顯陰森的暗渠,對蘇未然低聲道:“跟緊我。”話音未落,他身形已如一縷被風吹散的青煙,在那狂暴的雨幕之中拉出了一道淡淡的殘影。只見他雙足在濕滑的墻根之上蜻蜓點水般連踏七步,每一步都精準無比地落在一塊凸起的磚石之上,身形飄忽不定,宛如御風而行,竟是于那電光石火之間,毫發無傷地避開了所有致命的陷阱。蘇未然緊隨其后,她身法雖不及齊司裳那般超凡入圣,卻也如一只最矯健的黑貓,緊緊跟隨著他的節奏,有驚無險地來到了散發著惡臭的暗渠渠口。
那渠口被三道粗如兒臂的玄鐵柵欄封死,尋常刀劍難傷。蘇未然正要從懷中取出特制的“化骨水”,齊司裳卻已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在那冰冷堅硬的鐵柵欄之上輕輕一彈。只聽得“嗡”的一聲輕響,那聲音甚至比風雨聲還要微弱,三根由百煉精鋼打造的柵欄,竟從他手指彈中的那個節點開始,無聲無息地化作了一灘銀白色的鐵粉,隨風雨流逝。蘇未然心中劇震,她知這已非單純的武功,而是一種對“力”的運用已然達到“道”之境界的神跡。齊司裳卻未多做解釋,側身鉆入暗渠,蘇未然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也緊隨而入。
穿過那令人作嘔的暗渠,兩人已身處詔獄的內部。憑借著蘇未然對地形的熟悉,以及齊司裳那神鬼莫測的武功,兩人如入無人之境,悄無聲息地向著詔獄最深處那座傳說中的禁地潛行。一路上,他們遇到了數隊巡邏的錦衣衛校尉,那些校尉個個太陽穴高高鼓起,眼神陰鷙,顯然都是內家好手。然而,齊司裳只是將《混元一炁功》的真氣微微外放,便在周身形成了一個無形的“靜默領域”,聲音、光線乃至自身的氣息都被這領域所扭曲吸收,那些巡邏的校尉便如同瞎子聾子一般,從他們身旁數尺之外走過,竟是毫無察覺。
終于,在穿過了無數道暗門,避開了數十個致命的機關之后,一座通體由黑色巨石砌成、三層高、沒有任何窗戶的方形石樓,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那石樓靜靜地矗立在詔獄最深處的這片地下空間之中,如一頭沉默的遠古巨獸,散發著一股比詔獄任何一個地方都更要古老、更要陰森、更要令人絕望的氣息。
無光樓。
齊司裳與蘇未然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凝重。他們知道,真正的考驗,從現在才剛剛開始。然而,就在他們準備繞過石樓,尋找那傳說中的秘密入口之時,一個蒼老的、嘶啞的、仿佛幾百年沒有說過話的聲音,卻毫無征兆地,從石樓門口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幽幽響起。
“風雨故人來,一杯清茶,可否,暫解風塵?”
那聲音不大,卻像一口古鐘,在兩人心底悠然敲響。齊司裳的身影猛地僵住,而蘇未然更是如臨大敵,“青鸞”劍已在瞬間出鞘半寸,一股冰冷的劍意鎖定了那片黑暗。只見黑暗之中,一盞豆大的、昏黃的油燈被緩緩點亮。燈光下,一個瘦小的、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太監服的老者,正背對著他們,坐在一張小小的木桌旁。桌上,擺著一套半舊的茶具,和兩個早已斟滿的茶杯,杯中熱氣裊裊,仿佛他早已在此恭候多時。
“閣下是……”齊司裳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確定。
那老者沒有回頭,只是用他那只干枯得如同雞爪般的手,端起其中一杯茶,送到嘴邊,輕輕地吹了吹氣,才用那不帶絲毫感情的、嘶啞的聲音說道:“二十年前,東宮毓慶殿。太子殿下偶感風寒,內官監當值的小太監,因一時疏忽,打翻了御賜的湯藥。彼時,涼國公藍玉之侄,恃功驕橫,欲以‘大不敬’之罪,將那小太監當場杖斃。當時,殿內還有一位年未滿三十,卻已因‘捕魚兒海’之功,而被太子殿下引為上賓的少年將軍。他只說了一句話,‘藥翻,可再煎。人死,不可復生。殿下仁厚,想必不會因此而誤一條性命。’那少年將軍一言之恩,救下了那個小太監的一條賤命。”老者說到這里,頓了頓,緩緩地將那杯茶一飲而盡,“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監,便是咱家。咱家,便是當年那個,被你一言救下的陳伴伴。”
齊司裳心中劇震,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他記起來了,那時的他,年少成名,意氣風發,是已故的太子朱標座上最受器重的武將。他確曾隨口說過那樣一句話,早已忘得一干二凈,卻沒想到,眼前這個深藏于龍潭虎穴之中的老人,竟就是當年那個險些被當場打死的小太監。
“原來是你。”齊司裳的聲音百感交集。
陳伴伴緩緩轉過頭來,那是一張布滿了老人斑與深刻皺紋的臉,一雙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著他們的方向,他竟是個瞎子。“齊將軍的‘混元一炁’,與天地同息,光明正大,煌煌如日。咱家這雙招子雖瞎了,這鼻子卻還沒聾。”陳伴伴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竟扯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一踏入這詔獄,咱家便聞到了。聞到了那股久違了的、屬于‘人’的味道。”他又“看”向蘇未然,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偽裝與痛苦,“這位姑娘,身上則帶著一股極冷的、極純的、卻又被強行扭曲了的恨意。那恨意,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咱家在這樓里守了三十年,這種味道,咱家聞得太多了。”
蘇未然心中一凜,感覺自己在這位瞎眼老人面前,仿佛沒有任何秘密可以隱藏。
“二位,請坐吧。”陳伴伴指了指桌子對面的兩個空位,“這‘無光樓’是咱家的地盤,你們有一炷香的時間。”齊司裳拉著蘇未然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道:“你為何要幫我們?”
“幫你們?”陳伴伴搖了搖頭,嘶啞的聲音里充滿了自嘲,“不,咱家不是在幫你們,是在幫當年的太子殿下,也是在幫這樓里那成千上萬的冤魂。”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向身后那座巨獸般的石樓,“咱家在這樓里守了三十年,親眼看著韓淵那個狼崽子,是如何將一樁樁莫須有的罪名,變成一份份鐵證如山的卷宗。胡惟庸、李善長、藍玉……還有你那位叫石驚天的兄弟。這樓,不是什么檔案庫,是一座用人血與謊言堆砌起來的、吃人的祭壇。”他的聲音愈發低沉,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厭惡,“咱家老了,也瞎了,看夠了,也聞夠了。臨死前,能看到有人敢來將這座祭壇一把火燒個干干凈凈,也算是給咱家這三十年的孤寂,找個伴兒了。”
他說罷,再次端起茶杯,將那杯屬于齊司裳的、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齊司裳站起身,對著這位被困在黑暗牢籠中、守著無盡罪惡的老人,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謝。”
“去吧。”陳伴伴擺了擺手,“三樓,西側,第三排,第七個架子,最上層。那里面,有你們想要的一切。記住,只有一炷香的時間。一炷香之后,咱家便會拉響警鈴。咱家雖是個閹人,卻也知道什么叫‘名正言-順’。你們若是悄無聲息地來去,那便只是竊賊。可若是在整個錦衣衛的圍剿之下,殺出重圍,還一把火燒了這‘無光樓’……那便是一樁足以震動天下的傳奇了。咱家,很想看看那樣的傳奇。”
齊司裳與蘇未然終于明白,這位老人不僅僅是在幫他們,更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為他們搭起一個最華麗的舞臺,要讓這場復仇,從一場私人的恩怨,變成一場足以撼動整個帝國根基的風暴。兩人不再遲疑,再次對著陳伴伴的背影深深一揖,而后身形一晃,如兩縷青煙,向著那座充滿了罪惡的石樓飛掠而去。
無光樓內,死一般的寂靜。在蘇未然的引導下,兩人很快來到了三樓西側,那片存放著洪武末年最核心機密的區域。齊司裳走到第三排第七個架子前,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黑鐵木架之上輕輕撫過,將《混元一炁功》的真氣化作無數道比蛛絲更細的無形氣勁滲入其中。片刻之后,他睜開雙眼,在那格子的最深處,以一種三長兩短的獨特韻律,輕輕敲擊了五下。只聽得“咔嚓”一聲輕微的機括聲響,那面嚴絲合縫的墻壁竟緩緩向內凹陷,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黑洞洞的入口。
入口之內,是一間完全由精鐵打造的密室。密室正中央,一張玄鐵供桌之上,靜靜地擺放著一個同樣由玄鐵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銅鎖的盒子。齊司裳走到盒前,伸出右手,五指成爪,輕輕覆在盒蓋之上,一股金色的真氣噴薄而出。只聽“嗡”的一聲悲鳴,那三道號稱“鬼神難開”的連環銅鎖,竟在他霸道絕倫的混元真氣之下,寸寸碎裂,化為一灘銅粉!
齊司裳緩緩掀開盒蓋。盒子內,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卷用明黃色、繡著五爪金龍的上等蜀錦精心包裹著的卷軸。齊司裳的眼神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顫抖著手,解開金色的絲帶,緩緩展開那份足以讓整個大明王朝都為之震顫的卷軸。
只見那明黃色的蜀錦之上,用朱砂寫著一行行筆走龍蛇、充滿了無上威嚴與冰冷殺伐之氣的狂草。那字跡,他太熟悉了,正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的親筆!而卷軸的內容,更讓他如遭雷擊!那并非圣旨,而是一份寫給時任錦衣衛指揮使蔣瓛的秘密手諭!手諭上,朱元璋用一種充滿了猜忌與冷酷的筆調,歷數了自“胡惟庸案”、“李善長案”之后,朝中那些依舊手握兵權、在軍中享有巨大威望的開國功臣們的“潛在威脅”,命令蔣瓛必須用盡一切手段,無論是羅織罪名,還是構陷誣告,都必須將這些功臣一一剪除,以絕后患!
而在那份長長的、布滿了血腥與死亡氣息的名單的末尾,一個名字,被他用朱筆重重地圈出——石驚天!旁邊更有一行小字批注:“其友齊司裳,武功蓋世,性情孤傲,雖已歸隱,然其心難測,亦為大患。可借石驚天之事,觀其心志。若有異動,當與石賊,一同,雷霆誅之!”
“轟——!!!”
齊司裳的腦海中,仿佛有億萬道驚雷同時炸響!整個世界在他眼前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與色彩,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慘白的虛無。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摯友的死,并非僅僅是韓淵一人的構陷,那背后真正揮下屠刀的,竟是那個他曾為之浴血奮戰、親口封他為“大明軍中第一高手”的九五之尊!而他自己,也早就在那份死亡的名單之上!他這六年的隱忍退讓,在那個多疑成性的帝王眼中,不過是一個更加可笑的笑話!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絕望的狂怒,如同最兇猛的火山,在他心底轟然爆發!他想起了石驚天臨死前的不甘怒吼,想起了林慧娘抱著兒子撞向石獅的決絕笑容,想起了臥虎莊那三百多口無辜的冤魂。所有的隱忍,所有的退讓,所有的道家清靜無為之心,在這一刻,都被這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怒火,徹底焚燒殆盡!
“啊——!!!”一聲壓抑了太久太久、充滿了無盡痛苦與終極憤怒的咆哮,終于從他的口中爆發出來!這咆哮聲不再是“瀚海龍吟”那般的煌煌正氣,而是充滿了入魔般的瘋狂!他手中的秘密手諭,在他因極致憤怒而催谷到極限的混元真氣之下,“轟”的一聲,化作漫天的金***,紛飛飄散,最終歸于虛無。
他沒有再去尋找韓淵的罪證,因為那已經不再重要。他轉過身,看著這滿樓充滿了罪惡與謊言的卷宗,眼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毀掉它!將這個滋生了所有罪惡的黑暗根源,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他緩緩抬起右手,將掌心對準了這間密室的中央。他體內的《混元一炁功》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態瘋狂運轉,一股純金色的、仿佛來自太陽核心的火焰,從他的掌心噴薄而出!那并非凡俗之火,而是由最純粹的道家陽剛正氣所化作的、可以凈化一切、焚燒一切的三昧真火!
“轟——!!!”
金色的火焰在接觸到那些陳舊的、充滿了罪惡的卷宗的瞬間,便如同滾油遇上了沸水,轟然爆燃!火光沖天而起!而警鈴,也在這時,大作!
齊司裳沒有再看這片即將化為灰燼的火海一眼,他一把拉起早已被眼前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的蘇未然,聲音冰冷決絕,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走!”兩人如兩道離弦之箭,向著樓外沖去。在他們身后,是那座燃燒了三十年罪惡的無光樓,在熊熊的、金色的復仇烈焰之中,發出的最后的、也是最徹底的悲鳴。它終于迎來了它應有的宿命,而一場足以將整個金陵城都徹底點燃的更大的風暴,也終于拉開了它血腥的序幕。
無光樓那沖天而起的金色烈焰,如同一柄燒得赤紅的、代表著終極審判的巨型烙鐵,狠狠地印在了金陵城這片看似平靜的夜空之上,也烙在了每一個當權者驚駭欲絕的心上。錦衣衛衙門,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黑暗、最酷烈權力的禁地,其心臟地帶竟在一夜之間,化為了一片焦土。這已不再是單純的刺殺,不再是江湖人的恩怨,而是一記響亮至極的耳光,跨越了森嚴的壁壘與重重的守衛,徑直抽在了大明朝廷的臉上,更抽在了那位端坐于紫禁城最深處、自認已將天下所有棋子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間的,洪武大帝的臉上。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的瘟疫,在天亮之前,便已隨著那尚未停歇的風雨,傳遍了金陵城的每一個角落。然而,就在滿城官民尚在為這樁驚天大案而惴惴不安,猜測著究竟是何方神圣有此通天之能時,一個更加瘋狂、更加令人難以置信的宣言,卻通過一種最古老,也最無法阻擋的方式——丐幫弟子們那一張張無處不在的嘴,如同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整個金陵!
“聽說了嗎?那個燒了錦衣衛無光樓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咱們大明的‘武威伯’,那個‘軍中第一高手’齊司裳!”街頭巷尾,茶館酒肆,那些平日里只敢在官差面前垂眉低首的百姓,此刻卻壓低了聲音,眼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興奮地傳遞著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什么?就是那個六年前辭官歸隱的齊將軍?他不是早就銷聲匿跡了嗎?”有人難以置信地反問。“銷聲匿跡?嘿,人家那是人中之龍,潛龍在淵!如今摯友‘撼山神拳’石驚天被奸人所害,人頭高懸北城門,齊將軍這是王者歸來,要為兄弟討還血債了!”消息靈通者得意地賣弄著,“血債?他要怎么討?錦衣衛勢大,更有當今圣上撐腰,他一個人,難道還想與整個朝廷為敵不成?”質疑聲中,更勁爆的內幕被拋出:“一個人?你太小看齊將軍的氣魄了!我七舅姥爺的三外甥在丐幫里聽得真真兒的,齊將軍已傳下話來,三日之后,午時三刻,他,齊司裳,要親赴午門,在那萬軍之前,在那天子腳下,用他手中的劍,點燃一把火,一把,足以告慰石驚天在天之靈,也足以,燒盡這天下所有不公的,沖天烈火!”
這番話,初時,還只是在最底層的乞兒與腳夫之間流傳,但其傳播的速度,比最烈的風,還要快。轉瞬之間,茶館里的說書先生,放下了口中那段早已講得爛熟的“隋唐演義”,開始添油加醋地,講述起這位白衣神俠的傳奇;秦淮河畔的畫舫之上,那些平日里只知吟風弄月的士子們,也停下了手中的酒杯,開始激烈地爭論著,這究竟是“以卵擊石”的匹夫之勇,還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上古俠風;甚至連那些深宅大院里的閨中小姐,都忍不住,偷偷地向自家的丫鬟仆役,打探著這位充滿了傳奇與悲壯色彩的“魅影將軍”的,一言一行。整個金陵城,都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混雜著極致的恐懼與極致的興奮的狂熱氣息之中,仿佛所有人都成了這場即將上演的、曠世大戲的觀眾,他們屏住呼吸,伸長了脖子,等待著,那場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最終的開幕。
而就在這滿城風雨之中,城北,那座廢棄的古寺禪房之內,風暴的中心,齊司裳,卻平靜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過波瀾的古井。他剛剛結束了一夜的調息,焚燒無光樓那一記石破天驚的“三昧真火”,幾乎耗盡了他體內近半的混元真氣。他需要時間,來恢復,來將自己的精、氣、神,都調整到此生從未有過的巔峰狀態。因為他知道,三日之后,他要面對的,將是整個大明帝國最強大的國家機器。
蘇未然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為他煮著一壺茶。沸水在小小的泥爐上翻滾,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是這間充滿了肅殺之氣的禪房里,唯一帶著暖意的聲音。她看著齊司裳那張因耗力過度而略顯蒼白的清俊的臉,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她震驚于他那石破天驚的手段,更震驚于他那份敢于向整個皇權宣戰的滔天膽氣,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燒了無光樓,已然報了大仇。那份密詔,更是足以讓天下人都看清這背后真正的罪魁禍首。你為何,還要行此險著?火燒午門……這,無異于自投羅網。”
齊司裳緩緩睜開雙眼,那雙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清明。他看著蘇未然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擔憂,輕聲說道:“你以為,證據,有用嗎?”他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充滿了無盡悲涼與自嘲的弧度,“未然,你還不明白。在這盤棋里,棋盤是他的,棋規也是他定的。他,既是下棋的人,也是那個可以隨時掀翻棋盤的人。證據?在那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證據不過是一張可以被隨意涂抹、隨意丟棄的廢紙罷了。我若拿著那份密詔去昭告天下,你猜會是什么結果?結果便是,第二日,丐幫便會因‘勾結叛逆,圖謀不軌’而被滿門抄斬,而我齊司裳,則會成為一個偽造圣意的無恥小人。韓淵只需要再找幾個不怕死的囚犯,用幾樁酷刑,便能制造出一百份、一千份證明我‘罪大惡極’的新的證據。在這座他親手打造的,名為‘大明’的牢籠里,你永遠也無法用他的規矩去戰勝他。”
蘇未然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齊司裳說的,是事實。
“所以,”齊司裳的眼神在瞬間變得銳利如鷹,“我便無需再講任何規矩。既然在暗處無法殺死這條盤踞在帝國心臟的毒蛇,那便將他逼到光天化日之下!逼到所有人的面前!我,要設一個局,一個陽謀。我便是餌,午門便是那座早已布置好的舞臺。我要讓韓淵,讓凌絕,讓所有參與了這場血腥清洗的劊子手,都心甘情愿地走到這舞臺之上,來圍剿我,來獵殺我。我要讓全天下的百姓都親眼看著,他們是如何用那張名為‘王法’的巨網,來絞殺一個只為替兄弟討還一個公道的匹夫。我要讓那高坐于龍椅之上的九五之尊,也親眼看著,他手中那柄自詡為‘正義’的屠刀,究竟是何等的骯臟,何等的血腥。他不是要看戲嗎?我便為他,為這天下蒼生,演一出最精彩,也最悲壯的好戲!”
他說這番話時,聲音依舊平淡,但那平淡的語氣之下,卻蘊含著一股足以讓風云變色、讓鬼神為之哭泣的決絕與瘋狂!蘇未然徹底被他這番話所震撼,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那平靜的外表之下,所隱藏的是何等廣闊的胸襟,與何等慘烈的覺悟。這已不再是一場私人的復仇,這是一場一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向整個冰冷的、不公的世道,所發起的最后的、也是最決絕的挑戰!
與此同時,紫禁城,奉天殿,一場真正的雷霆風暴正在醞釀。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洪武大帝朱元璋那蒼老而又威嚴的咆哮聲,幾乎要將這座金殿的琉璃頂都掀翻開來!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漲成了一片可怕的豬肝色。他雙目赤紅,死死地瞪著下方那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兵部尚書。御案之上早已是一片狼藉,那些來自帝國四面八方的奏折被他盡數掃落在地,那只他最喜愛的白玉筆洗被他狠狠地砸在金磚之上,摔得粉身碎骨。
“反了!都反了!”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劇烈地起伏,“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江湖草寇,竟敢燒了朕的無光樓!竟敢在朕的天子腳下,揚言要火燒午門!他把朕當成了什么?把這大明江山當成了什么?當成了他可以隨意進出、隨意撒野的后花園嗎?!他是在向朕宣戰!是在向這天下所有的法度宣戰!!”
殿下文武百官鴉雀無聲,一個個都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胸口,生怕皇帝那滔天的怒火會燒到自己的身上。就在此時,錦衣衛指揮使韓淵緩緩從隊列之中走出,來到殿中,重重地叩了一個響頭:“陛下息怒!無光樓被焚,乃臣之失察,罪該萬死!然,此賊猖狂至此,公然挑釁天威,辱我大明國體,其心可誅,其罪當滅!臣懇請陛下,降下雷霆之威!將此獠與其同黨,盡數挫骨揚灰!以儆效尤!以正。國法!”
朱元璋看著他,那雙因憤怒而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冰冷的光:“好!好一個韓淵!朕便給你這個機會!朕要你調動京城所有能動用的力量!錦衣衛,五城兵馬司,京城三大營!朕要你在午門之前,布下一張真正的天羅地網!朕不要活口!朕要親眼看著他被亂刀分尸!被馬蹄踏為肉泥!朕要讓他和他那個叫石驚天的兄弟,在九泉之下,都為今日的愚蠢與狂妄,永世懺悔!”
“臣,遵旨!”韓淵再次叩首,眼中閃過一絲得計的陰冷光芒。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陰柔的、不合時宜的、帶著幾分慵懶與戲謔的聲音,卻如同鬼魅般從殿側的珠簾之后幽幽傳來:“陛下息怒,為這等跳梁小丑,氣壞了龍體,可不值當。”只見珠簾被兩名小太監無聲地掀開,一個穿著深紫色華貴宦官服,臉上敷著厚厚白粉,嘴唇涂得殷紅如血的瘦削身影緩緩走了出來,正是內官監掌印凌絕。他走到殿中,對著朱元璋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竟未行跪拜之禮。
“咱家聽說,那個叫齊司裳的,要來午門自尋死路?有趣,有趣,實在是太有趣了。”他臉上露出一個病態的、極度興奮的笑容,“這可比看那些只會哭爹喊娘的文官被拖進詔獄,要有意思多了。”他轉過頭,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韓淵,那雙狹長的眸子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韓指揮使,你手下那群廢物連人家一根毛都摸不到。這等為陛下分憂的好事,還是讓咱家來代勞吧。”他對著朱元璋再次欠了欠身子,尖聲說道:“陛下,咱家請戰。咱家要親手去會一會這位所謂的‘天下第一’。咱家很想嘗嘗,他那‘混元一炁’的味道,究竟是何等的甘美。”
朱元璋看著他,暴怒的臉色竟奇跡般地緩和了許多。他知道,眼前這個宦官雖然不問政事,但在武道之上,其修為已然達到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境界。有他出手,此戰便再無任何懸念。“準了。”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凌絕,朕要你親手擰下他的腦袋。”
“遵命。”凌絕的臉上露出一個滿足的、如同饕餮客見到了稀世美味的笑容。
然而,朱元璋卻依舊覺得不甚穩妥。他那多疑成性的心,讓他無法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最終,他對著殿外一個侍立的老宦官沉聲說道:“去。傳我的口諭。請‘那個人’來見我。”
“那個人”三個字一出,韓淵與凌絕的臉色竟在同時微微一變。他們知道,皇帝要動用他手中那最后一張,也是最神秘的底牌了。半個時辰后,武英殿的偏殿。這里沒有了奉天殿的威嚴與肅殺,反而布置得充滿了濃郁的異域風情。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墻上掛著描繪善神與惡神交戰的古老掛畫,空氣中燃燒著一種奇異的、帶著檀香與火焰氣息的熏香。一個身材高大,一頭微卷赤紅色短發的男人正盤膝坐在地毯之上。他的五官深邃立體,鼻梁高挺,一雙湛藍色的眸子如同燃燒的火焰。他不是中原人。
朱元璋獨自一人緩緩走進了偏殿。他看著眼前這個充滿了異域神秘氣息的男人,眼神有些復雜。此人便是來自遙遠的波斯,信奉“祆教”(拜火教)的絕頂高手,朱元璋最神秘的宮廷供奉——霍祿。他的武功與中原武學截然不同,他修習的是一種能與火焰溝通、汲取力量的古老秘術,身法詭異如幻影,手中的一對彎刀更是刁鉆狠毒,充滿了戰場上的一擊必殺之美。
“霍祿。”朱元璋緩緩開口,聲音已恢復了帝王的威嚴。
霍祿緩緩地睜開雙眼,那雙湛藍色的眸子里火焰一閃而過。他沒有起身,也沒有行禮,只是用一種略帶生硬的中原話平靜地問道:“皇帝陛下,您需要我殺誰?”他的語氣簡單直接,不帶任何感情,仿佛殺人對他而言,不過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交易。
“三日后,午時,午門。”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說道,“有一個人,朕要他的命。他的名字,叫齊司裳。酬金是一萬兩黃金,和三名最美麗的波斯舞女。”
霍祿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絲感興趣的神色:“齊司裳?我聽過這個名字。他們說,他是這片土地上最強的武者。”
“所以,朕才來找你。”朱元璋看著他,沉聲說道,“朕要你與凌絕聯手,務必將他斬于午門之前,不容有失。”
“凌絕?”霍祿的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那個身上帶著死人味道的閹人?我不習慣與人聯手,我只相信我手中的刀。”
“這是命令。”朱元璋的聲音陡然一寒。霍祿沉默了片刻,看著朱元璋,那雙藍色的眸子里,兩團火焰燃燒得更旺了。最終,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好。”而后,他便再次閉上了眼睛,仿佛眼前這位帝國的君王已然不存在了一般。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么,轉身離去。他知道,這張他親手布下的,由韓淵的權謀,凌絕的毒指,和霍祿的幻刃所組成的絕殺之網,已然完成。三日之后,午門之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齊司裳,將插翅難飛。
夜深了。城北那座廢棄的古寺禪房之內,燈火依舊。齊司裳靜靜地盤膝而坐,他正在進行著決戰之前最后一次的調息。而蘇未然則坐在不遠處,用一塊柔軟的絲綢,一遍又一遍,極其緩慢而又無比專注地擦拭著那柄屬于她的“青鸞”劍。房內一片靜謐,只有窗外那淅淅瀝瀝的雨聲。
許久,蘇未然終于還是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你真的決定了?”
齊司裳沒有睜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我已讓喬幫主安排好了。”他緩緩說道,“今夜三更,會有一艘不起眼的貨船順流而下。你和聞人博,還有石破,跟著他們一起走。離開金陵,走得越遠越好。”
蘇未然擦拭著劍身的手微微一頓。她抬起頭,看著他,那雙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復雜的光:“你呢?”
“我,”齊司裳的語氣依舊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會留下,去赴一場早已注定了結局的約。”
蘇未然的心猛地一痛。她放下手中的劍,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齊司裳的面前,緩緩跪下,與他平視。“我不走。”她說,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
齊司裳終于睜開了雙眼。他看著她,看著她那張在燈火下顯得愈發蒼白卻也愈發倔強的臉,眉頭微微地蹙起:“胡鬧。你留下,又能做什么?憑你現在的武功,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這不是你的戰爭。”
“是。”蘇未然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又堅定,“這不是你的戰爭。這是,我們的。”她頓了頓,嘴角竟勾起一抹凄美的笑容,“我的命是你救的,這是恩,我無以為報。但我留下,卻不是為了報恩。”她看著他,那雙曾冰封了十八年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種名為“溫柔”的東西。“在你為我療傷的時候,在你教我何為‘劍心’的時候,我便已做出了選擇。這是我蘇未然這一生,第一次為自己做出的選擇。我要親眼看著韓淵死在我的面前,我要親手為我爹娘,為我蘇家滿門的冤魂,討還一個公道。而你,”她看著齊司裳,聲音變得無比輕柔,“是那個將我從地獄中拉出來的人,是那個讓我重新知道了什么是‘人’的味道的人。所以,這條路,無論是通往光明,還是毀滅……我陪你一起走。”
齊司裳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那份他自己親手為她重鑄的堅韌。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拒絕,也無需再拒絕。他緩緩地伸出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他的手與她的手在空中無意中觸碰,一個溫熱充滿了生生不息的力量,一個冰冷卻又在努力地向著那份溫暖靠近。兩人相視無言,一場注定要血染午門的風暴已然來臨,而他們將攜手共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