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被沖刷得油光發亮,倒映著檐角下那一盞盞在風中搖曳的、慘白的燈籠,光影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支離破碎,如同一個個溺水而亡的、冰冷的魂魄。空氣里,那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似乎并未被這無休無止的雨水沖淡分毫,反而與這潮濕的、帶著泥土與腐木氣息的霉味混合在一起,發酵成一種更令人窒息的、屬于死亡與絕望的味道。
北鎮撫司衙門,那座在金陵百姓心中,比閻羅殿更可怕的禁地,此刻正籠罩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壓抑的死寂之中。往日里,即便是深夜,這里也總會傳出幾聲被酷刑折磨得不似人聲的慘嚎,或是校尉們粗野的、帶著血腥味的談笑。可現在,這里靜得,連雨水滴落在黑鐵鑄就的鎮墓獸獬豸身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這不是安寧,而是一種被恐懼扼住了咽喉的、瀕死的寂靜。
指揮使韓淵的密室之內,燈火通明,將他那張陰鷙的、不辨喜怒的臉,映照得如同廟宇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沒有安坐于那張象征著無上權柄的太師椅上,而是負手而立,靜靜地凝視著墻上那幅巨大的金陵輿圖。圖上,早已被他用朱筆圈出了十數個紅圈,那是他認為“魅影”最可能藏身的據點。然而此刻,這些紅圈之中,已有兩個,被他用更加刺目的、充滿了屈辱與憤怒的濃墨,重重地畫上了兩個漆黑的叉。
一個,是秦淮河上的“攬月舫”。另一個,是城東的“百草廬”。
李毅死了,薛神醫也死了。一個是他麾下正當紅的鷹犬,一個是他倚重多年的毒囊。他們都死在了自己最引以為傲、防衛最森嚴的老巢之中。死得,無聲無息,甚至帶著幾分近乎嘲諷的、藝術品般的詭異與從容。兇手來時,如一縷青煙,去時,如一片落葉,除了留下滿地的狼藉和那標志性的、眉心一點血痕之外,竟未曾給韓淵這張天羅地網,留下哪怕一絲一毫可供追查的線索。
“魅影”。
這個名字,如今已如同一場無形的瘟疫,在整個錦衣衛內部瘋狂地蔓延。那些平日里飛揚跋扈、視人命如草芥的校尉番役們,第一次,嘗到了“獵物”的滋味。他們不再是潛伏在暗處,等待著撲殺的餓狼,反而成了在無邊黑夜里,被一雙看不見的、冰冷的眼睛死死盯住的、瑟瑟發抖的羔羊。往日里,他們巡街之時,腰板挺得筆直,手永遠按在繡春刀的刀柄上,目光如刀,享受著路人臉上那份畏懼所帶來的、病態的快感。可如今,他們走在路上,卻總覺得背后發涼,仿佛每一個黑暗的巷口,每一扇緊閉的門后,都藏著那個神出鬼沒的“魅影”,隨時可能遞出那致命的一劍。
一時間,錦衣衛內部,人心惶惶。許多外派的差事,竟無人敢接。不少校尉,甚至開始裝病告假,整日躲在府中,不敢出門。他們寧愿面對上司的責罰,也不愿去面對那個不知何時會降臨在自己頭上的、無聲的死亡。
“砰!”
一聲悶響,韓淵面前那只由上等官窯燒制的、平日里他最喜愛的青花茶盞,被他猛地揮手,掃落在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與破碎的瓷片,濺了一地,幾名侍立在旁的親信校尉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大氣也不敢出。
韓淵的胸膛,因極度的憤怒而劇烈地起伏著。這憤怒,并非僅僅源于兩名心腹的死亡,更源于一種,他此生都未曾體驗過的、名為“失控”的感覺。他一生,都在玩弄人心,都在編織羅網,都在享受著將所有的人與事,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間的、那種如同神祇般的快感。他習慣了做那個唯一的、隱藏在幕后的獵手,看著獵物們在他的棋盤上,一步步地,走向他早已為他們設定好的、死亡的結局。
可現在,棋盤上,出現了一個他無法計算的變數。一個不按常理出牌,一個視他引以為傲的權謀羅網如無物的,另一個,獵手。
這個獵手,用一種他最無法理解,也最無法容忍的方式,在向他宣戰。那不是憤怒的咆哮,不是聲嘶力竭的控訴,而是一種冰冷的、優雅的、近乎于藝術的,殺戮。每一次的行動,都像是在他這張完美的蛛網上,從容不迫地,撕開一個巨大的、無法彌補的口子。這對他而言,是比死亡本身,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挑釁。
“廢物!通通都是一群廢物!”韓淵終于爆發了,他轉過身,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燃燒起熊熊的、幾乎要將整間密室都點燃的怒火,“飛魚營、麒麟營,數千緹騎,將整個金陵城翻了個底朝天,竟連對方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詔獄里的那些硬骨頭,都快被屠夫拆成零件了,也問不出半個字!本官養著你們,難道就是為了讓全天下的人,都看我錦衣衛的笑話嗎?!”
堂下,無人敢言,只有一片死寂。
韓淵劇烈地喘息著,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知道,憤怒,是無能者最后的哀鳴。他面對的,不是一個尋常的刺客。對付這樣的敵人,尋常的手段,已然無用。他需要一把刀,一把同樣鋒利、同樣懂得在黑暗中行走的,刀。
他的腦海中,緩緩浮現出了一個身影。一個纖細、修長,卻又冷得如同萬載玄冰的身影。
蘇未然。
他最得意的“作品”,他手中,最鋒利的一柄“冰刃”。她心思縝密,冷靜得近乎殘酷,更重要的是,她精通這世上所有的追蹤與隱匿之術,她自己,就曾是這金陵城中最頂尖的“魅影”。用她,去對付另一個“魅影”,或許,是自己手中,最后的一張牌。
這個念頭一升起,韓淵便感到一陣莫名的、混雜著期待與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忌憚的復雜情緒。他知道蘇未然在臥虎莊一役后,有些不對勁。他能感覺到,那座被他親手打造的、完美的冰雕之上,似乎出現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但他并不在乎。在他看來,工具,無論出現了怎樣的瑕疵,終究還是工具。只要自己還握著刀柄,刀刃,就永遠只能指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來人。”他緩緩開口,聲音,已恢復了往日的冰冷與平靜。
一名親信校尉,連滾帶爬地,來到他面前。
“去。傳我的令,讓蘇鎮撫使,即刻來見我。”
“是……是,大人。”那校尉如蒙大赦,倉皇退去。
密室之內,重又恢復了死寂。韓淵重新走到那幅輿圖之前,他的手指,在那兩個漆黑的叉上,緩緩地,摩挲著。他的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光芒。
“齊司裳……”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只有他自己能聽見,“你以為,你躲在暗處,就能贏嗎?呵呵……你錯了。這世上,最可怕的,從來都不是光明正大的敵人,而是,來自背后的、最親近的,刀……”
……
當蘇未然走進這間熟悉的密室時,她聞到的,除了那股永不散去的血腥與霉味之外,還有一絲,破碎的瓷片與滾燙茶水混合的、屬于“憤怒”的味道。
她靜靜地,走到堂下,對著那個高大的、散發著無邊寒意的背影,微微躬身,聲音清冷如故,聽不出半分情緒的波瀾。
“義父。”
韓淵緩緩轉身。他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栽培”出的絕美少女,看著她那張毫無瑕疵、卻也冰冷得不似活人的臉,心中那股因齊司裳而起的煩躁,竟奇異地,平復了許多。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將一件完美的、絕對服從的“作品”,握于手中的感覺。
“未然,”他開口了,聲音,竟帶上了一絲他從未對旁人展露過的溫和,“你來了。”
“義父傳召,孩兒不敢不來。”蘇未然垂著眼簾,回答得滴水不漏。
“呵呵,”韓淵輕笑一聲,他緩步走到她面前,用他那雙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臥虎莊一役,你雖有小過,但為父知道,那非你之罪。是羅晉太過魯莽,打亂了你的部署。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竟主動,為她開脫起來。
蘇未然的心,卻猛地,向下一沉。她知道,這絕非是“慈父”的寬慰。韓淵的字典里,從來沒有“寬恕”二字。他越是表現得溫和,便意味著,他接下來要交予你的任務,便越是兇險,越是,不容有失。
“多謝義父體諒。”她只是,平靜地回答。
“嗯。”韓淵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喜歡她這副永遠波瀾不驚的模樣。他轉過身,指著那幅輿圖,緩緩說道:“想必,你也聽說了。這幾日,城中,出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蘇未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那兩個刺目的、漆黑的叉上。她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
“此人,來無影,去無蹤。殺人,不留痕跡。其武功,更是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錦衣衛數千緹騎,竟連他的一片衣角,都摸不到。”韓淵的語氣,充滿了自嘲,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羅晉,勇則勇矣,卻終究是員猛將,而非智將。讓他去對付這種藏在陰溝里的老鼠,無異于,用攻城槌去砸一只蚊子。不僅砸不到,反而會把自己,累得半死。”
他頓了頓,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蘇未然。
“所以,為父,想到了你。”
“未然,你心思縝密,冷靜沉著,更精通追蹤與隱匿之術。你,就是這金陵城中,最頂尖的獵手。為父相信,只有你,才能聞出那只老鼠身上,獨有的味道。”
蘇未然的心,跳得,漏了一拍。
她知道,那個名字,即將,從她這位“義父”的口中,說出。
“我要你,去把他,找出來。”韓淵的聲音,變得冰冷而粘稠,如同毒蛇在耳邊吐信,“記住,只是找出來。找到他的老巢,摸清他的行蹤。不要驚動他,更不要,與他交手。你,還不是他的對手。”
“他叫……”
韓淵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蘇未然的臉上,似乎想從她臉上,捕捉到哪怕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
“……齊司裳。”
當這個名字,如同一塊巨石,砸入蘇未然的心湖時,她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冰封千里、古井無波的模樣。然而,在她那低垂的、纖長的睫毛之下,一抹無人察覺的、極其復雜的波瀾,一閃而過。
齊司裳。
那個傳說中的,“大明軍中第一高手”。那個曾以一人之力,**軍萬馬中,斬將奪帥,逆轉乾坤的男人。那個,在聲名最鼎盛的時刻,卻又毅然辭官歸隱,從此銷聲匿跡的,傳奇。
她沒想到,石驚天的死,竟真的,將這條沉睡了六年的真龍,給逼了出來。
她的心中,竟奇異地,升起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期待。
她想看看,這個被韓淵,被整個錦衣衛,都視為心腹大患的男人,究竟,是何等的,三頭六臂。
“孩兒……遵命。”她緩緩地,抬起頭,迎向韓淵那審視的目光,聲音,依舊是那般,清冷,平靜,不帶一絲波瀾。
韓淵凝視著她,許久,許久。他沒有從那雙冰冷的眸子里,看到任何他想看到,或是他不想看到的東西。那雙眼睛,就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凝固的寒潭,將所有的秘密,都深深地,埋葬。
最終,他滿意地,笑了。
“去吧。”他揮了揮手,如同在打發一只,最聽話的獵犬,“記住,你是為父,最鋒利的刀。不要,讓為父失望。”
“是,義父。”
蘇未然再次躬身,而后,轉身,離去。她的背影,依舊是那般,纖細,挺拔,充滿了拒人**里之外的冷漠。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密室的黑暗之中,韓淵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化為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陰鷙。
他當然知道,蘇未然不對勁。但他,更相信,自己用十八年的時間,為她打造的那座,名為“忠誠”與“恩義”的牢籠,是何等的,堅不可摧。
“去吧,我的好女兒……”他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病態的、掌控一切的快意,“去吧,用你的利爪,去撕開他的偽裝。然后,再由為父,親手,將你們,一同,送入深淵……”
……
蘇未然的追蹤,從不依靠蠻力。蠻力,是無能者的最后手段。
她沒有像羅晉那樣,大張旗鼓地,帶著一隊人馬,在城中進行地毯式的排查。她只是,獨自一人,換上了一身最尋常的、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裙,將那柄象征著身份的“青鸞”劍,藏在了一個不起眼的布袋之中,如同一位家境貧寒的、要去集市采買的鄰家少女。
她首先去的地方,是“攬月舫”與“百草廬”的案發現場。
這兩處地方,早已被錦衣衛封鎖,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但對她而言,這所謂的封鎖,不過是形同虛設的籬笆。她只用了一個尋常的午后,便借著送飯雜役的身份,輕而易舉地,潛入了進去。
她沒有去看那些尸體,也沒有去檢查那些所謂的“證物”。那些,都是給韓淵,給那些蠢貨們看的東西。她要找的,是現場之中,那些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氣息”。
在“攬月舫”那間被毀掉的宴廳里,她聞到的,不僅僅是血腥與酒氣。她聞到了一種,極其純粹的、浩瀚的、充滿了“毀滅”與“審判”意味的氣息。那不是單純的內力,那是一種,將自身意志,與武學,完美融合之后,才能形成的,獨特的“意”。她從那滿地的碎瓷片中,讀出的,不是狂怒,而是一種,冰冷到極點的,蔑視。仿佛,那兇手,只是在用一種最優雅,也最殘酷的方式,宣告著,自己的歸來。
而在“百草廬”那間死亡密室里,她感受到的,則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那是一種,煌煌如大日般的,充滿了勃勃生機的陽剛之氣。然而,正是這股極致的“生”之氣,對于那些至陰至毒的邪物而言,便成了最致命的、無法抗拒的克星。她從那株枯萎的“幽冥鬼蘭”上,讀出的,不是殺戮,而是一種,近乎于“道”的,絕對的凈化與碾壓。
毀滅與凈化。審判與蔑視。
蘇未然的心中,漸漸勾勒出了一個,關于“魅影”的、清晰的輪廓。
這不是一個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瘋子。這是一個,擁有著自己獨特行事準則,擁有著堅定不移的意志,并且,武功已然超凡入圣的,復仇者。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不是隨機的。他是在,執行一場,只屬于他自己的,審判。
那么,他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蘇未然的大腦,如同一臺最精密的儀器,開始飛速運轉。她調閱了所有關于“臥虎莊”一役的卷宗,將每一個參與者的名字,都牢牢記在心中。李毅,是撞開莊門的主犯,所以他第一個死。薛神醫,是****的幫兇,所以他第二個死。那么,第三個呢?
不會是羅晉。蘇未然很清楚,在齊司裳那樣的對手眼中,羅晉,不過是一條叫得最響,卻也最愚蠢的瘋狗。殺他,太容易,也太沒有“儀式感”。
也不會是韓淵。韓淵,是最終的、也是最難啃的骨頭。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齊司裳,絕不會輕易出手,驚動他。
那么,目標,就只剩下那些,在整個“撼山門”慘案之中,起到了關鍵的、承上啟下作用的,“鏈條”。
那些,負責傳遞情報,負責協調行動,負責將韓淵的意志,貫徹到每一個角落的,錦衣衛的,中層。
蘇未然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了一個名字之上。
錦衣衛百戶,趙全。此人,在“臥虎莊”一役中,負責外圍的封鎖與聯絡,功勞不大,但作用,卻至關重要。更重要的是,此人,生性多疑,為人謹慎,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他唯一的愛好,便是品茶。每日申時,他都會雷打不動地,去城西一家名為“觀瀾茶樓”的二樓雅間,獨自一人,品一壺當年的新茶。
而那家“觀瀾茶樓”,表面上,是一家尋常的茶館,實則,卻是錦衣衛在城西,最重要的一個,秘密聯絡點。
就是這里了。
蘇未然的心中,有了答案。
……
申時,日頭西斜。
觀瀾茶樓,一如既往地,生意興隆。一樓的大堂里,坐滿了三教九流的茶客,說書先生的驚堂木一拍,滿堂喝彩。空氣中,彌漫著廉價茶葉的清香,與油炸果子的甜香。
沒有人注意到,在茶樓斜對面,一棵枝葉繁茂的巨大槐樹之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如同與樹干融為一體的藤蔓,悄無聲息地,潛伏著。
蘇未然,已在這里,等了半個時辰。
她將自己的氣息,收斂到了極致,仿佛,她就是這棵樹的一部分。她的目光,透過濃密的枝葉,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茶樓二樓,那扇臨街的、虛掩著的窗戶。
她知道,趙全,就在里面。
她也知道,那個她要找的人,一定會來。
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不大,卻帶著一股沁入骨髓的涼意。
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長街的盡頭。
他穿著一身最尋常的灰色布衣,手中,撐著一把半舊的油紙傘。他走得很慢,很從容,仿佛不是要去赴一場生死之約,而只是一個,在雨中散步的,尋常路人。
然而,蘇未然的瞳孔,卻在看到他的瞬間,猛地,收縮了。
是他。
雖然,她從未見過他。但她能感覺到,那股隱藏在平凡外表之下的、淵渟岳峙般的、獨特的氣息。
齊司裳,來了。
他走到茶樓門口,收起油紙傘,將傘上的雨水,在門口的石階上,仔細地,磕打干凈,而后,才緩步,走了進去。
蘇未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手,已悄無聲息地,握住了藏在布袋中的,“青鸞”劍的劍柄。她體內的真氣,開始以一種極其隱蔽的方式,緩緩流轉。她知道,只要里面一有動靜,她便會立刻,發出早已準備好的,最高級別的警訊。
然而,她等了許久。
茶樓里,沒有傳來任何聲音。沒有打斗聲,沒有慘叫聲,甚至,連一聲杯盤落地的聲音,都未曾有過。
一切,都靜得,可怕。
就在蘇未然的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之時,茶樓的門,開了。
齊司裳,又走了出來。
他依舊是那副從容淡泊的模樣,仿佛只是進去,喝了一杯茶。他撐開油紙傘,走入雨中,不緊不慢地,向著長街的另一頭,走去。
蘇未然的心中,充滿了疑惑。
難道,自己猜錯了?
他不是來殺人的?
就在她準備撤離的剎那,她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茶樓二樓那扇臨街的窗戶。
窗戶,依舊虛掩著。
一只茶杯,不知被誰,放在了窗臺之上。
風,吹過。雨絲,斜斜地,打在茶杯之上。
那只看似尋常的青瓷茶杯,突然,無聲無息地,從內部,迸裂出無數道細密的、蛛網般的裂痕。而后,“嘩啦”一聲,化作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蘇未然的身體,如遭雷擊,徹底僵住。一股冰冷的、徹骨的寒意,從她的腳底,直沖天靈蓋!
她明白了。
戰斗,早已結束。
在她,還未曾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那個她眼中,生性多疑、為人謹慎的錦衣衛百戶趙全,連同他手下所有的暗樁,恐怕,都已在無聲無息之間,化作了,冰冷的尸體。
而自己,這個所謂的“頂尖獵手”,竟連對方何時出手,如何出手,都未曾,看清分毫。
這,是何等恐怖的,實力差距!
就在她心神巨震,難以自已的剎那,一個平淡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卻如同鬼魅般,從她身下的樹底,幽幽響起。
“姑娘,在等人么?”
蘇未然的魂,幾乎要被這一聲,嚇得飛出體外!
她猛地低頭,只見那棵巨大的槐樹之下,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人。
正是那個,本該已經走遠的,撐著油紙傘的,齊司裳!
他竟早已發現自己,并且,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繞了回來!
蘇未然來不及多想,求生的本能,已壓倒了一切。她身形一晃,如同一只受驚的夜梟,從數丈高的樹杈之上,悄無聲息地,向著后方的暗巷,飄落而去!
她將《青鸞訣》的身法,發揮到了極致,落地無聲,快如閃電!
然而,她的腳,剛剛觸及地面。
一道身影,便如同跗骨之蛆,如影隨形般,出現在了她的面前,擋住了她所有的去路。
依舊是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平靜得,不似活人的,齊司裳。
“姑娘,走得,何必如此匆忙?”他的聲音,依舊是那般,平淡,溫和,仿佛是在與一位偶遇的故人,打著招呼。
蘇未然的心,徹底沉入了谷底。她知道,自己,已經逃不掉了。
她緩緩地,直起身子,那雙冰冷的眸子,第一次,與齊司裳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巷子,很窄,很暗。雨水,順著兩旁的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
齊司裳看著眼前這個,一身布衣,卻難掩其絕世風華的少女。他看著她那雙,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眼睛。
那雙眼睛,他很熟悉。
那里面,沒有尋常少女該有的嬌羞與靈動。只有,被訓練出來的,絕對的冷靜,和隱藏在冷靜之下,那片無邊無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仇恨的深淵。
他從這雙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那個跪在孤墳前,用鮮血,寫下“淵”字的,自己。
而蘇未然,也同樣,在看著他。
她看著他那張清俊、儒雅,卻又平靜得,令人心悸的臉。她從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里,看不到半分殺氣,看不到半分狂怒。她看到的,只有一種,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淵更寂靜的,巨大的,空洞。
那是一種,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會擁有的,空洞。
“鏘!”
一聲清越的劍鳴,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蘇未然,拔出了她的“青鸞”劍。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但,錦衣衛的字典里,沒有“投降”二字。
她將真氣,催谷至極限。劍身之上,青光流轉,一股陰寒凌厲的劍意,鎖定了齊司裳的咽喉。
然而,齊司裳,卻沒有動。
他甚至,連手中的油紙傘,都未曾放下。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她那張因催動內力,而顯得愈發蒼白的、倔強的臉。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的劍,很好。”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淡,“可惜,你的心里,裝了太多的東西。恨,怨,迷茫,痛苦……這些東西,讓你的劍,不夠純粹。”
他說罷,終于,動了。
他沒有拔劍,甚至,沒有放下傘。
他只是,伸出了那只沒有撐傘的,右手。
他的動作,很慢,慢得,蘇未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根手指的運動軌跡。
他并指如劍,食指與中指,就那樣,簡簡單單地,向著她那快如閃電、勢在必得的劍尖,迎了上去。
蘇未然的眼中,閃過一絲駭然。
她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如此托大。
然而,下一刻,她便明白了。
當她那鋒利無匹的劍尖,即將觸及對方指尖的剎那,一股無形的、卻又浩瀚磅礴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力場,瞬間,將她的劍,籠罩了起來!
那不是硬碰硬的格擋。
那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掌控!
她只覺得,自己手中的“青鸞”劍,仿佛突然,刺入了一團粘稠如水銀的、深不見底的泥沼之中!劍身上的所有力道,所有變化,所有凌厲的劍氣,都在瞬間,被那股奇異的力場,化解,吸收,消弭于無形!
她的劍,仿佛,不再屬于自己!
齊司裳的兩根手指,終于,輕描淡寫地,夾住了她的劍尖。
而后,他手腕,微微一振。
一股醇厚、綿長,卻又霸道絕倫的混元真氣,順著劍身,反噬而上!
蘇未然只覺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從劍柄處傳來,她悶哼一聲,虎口劇震,那柄她視若生命的“青鸞”劍,再也把持不住,脫手飛出,“嗆啷”一聲,掉落在遠處的泥水之中。
而她整個人,也蹬蹬蹬地,向后連退了七八步,才勉強穩住身形。她只覺得,自己整條右臂,都已酸麻刺痛,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一般,暫時,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一招。
僅僅一招。
她,便已,一敗涂地。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依舊撐著油紙傘,平靜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男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便是,真正的,武道之巔么?
這,便是,所謂的,天下第一么?
齊司裳沒有再看她一眼。
他緩緩地,收回手,轉身,撐著他的油紙傘,走入了那無邊的、凄冷的雨幕之中。
他沒有殺她。
甚至,沒有傷她。
他只是,用一種最直接,也最殘忍的方式,向她展示了,他們之間,那道如同天塹鴻溝般,無法逾越的,距離。
蘇未然,獨自一人,站在那冰冷的雨巷之中。
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打濕了她的長發。冰冷的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分不清,究竟是雨,還是,淚。
她看著齊司裳的背影,消失在雨幕的盡頭。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那只,還在微微顫抖的、失去了知覺的,右手。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無力感與屈辱感,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然而,就在這無力與屈辱的廢墟之上,一朵小小的、卻又無比堅韌的火苗,卻奇異地,燃燒了起來。
雨巷中的那場相遇,如同一顆投入死水深潭的巨石,在蘇未然那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滔天的、久久無法平息的波瀾。她獨自一人,回到北鎮撫司深處那間屬于她的、清冷得如同墓室的居所,關上門,將整個喧囂而又充滿危險的世界,都隔絕在外。她沒有點燈,只是任由窗外那慘白的、微弱的天光,將她纖細而孤寂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之上。
她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曾握著“青鸞”劍、曾精準地收割過無數生命、從未有過半分顫抖的手,此刻,卻依舊殘留著一種奇異的、深入骨髓的麻痹感。那不是尋常的傷,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內力上的絕對壓制。齊司裳最后那一振之力,看似輕描淡寫,其中蘊含的混元真氣,卻如同一條無形的、溫順卻又霸道絕倫的怒龍,沖入了她的經脈之中。那股真氣并未肆意破壞,卻在她經脈各處要沖留下了印記,讓她清楚地感知到,只要對方愿意,只需心念一動,便能將她整條手臂的經脈,徹底震斷。
這是一種警告,一種展示,更是一種,近乎于神祇對凡人般的,憐憫。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腦海中,反復回放著方才那短暫得,如同電光石火般的一幕。齊司裳那平靜得,不似活人的眼神;他身上那股與天地合一、淵渟岳峙般的浩瀚氣息;以及他最后,那毫不費力、卻又蘊含著無上武學至理的,一夾、一振。所有的一切,都徹底顛覆了她十八年來,對“武學”二字的全部認知。
她一直以為,自己手中的“青鸞”劍,已是這世間最頂尖的殺伐之術。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師兄羅晉,已是悍勇的極致。她更以為,自己的義父韓淵,那深不可測的《縛龍功》,便是權謀與武力的完美結合。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明白,在齊司裳那種已然觸摸到“道”之境界的武功面前,她們,不過都還只是在“術”的層面,苦苦掙扎的,凡人。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無力感,混合著屈辱,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自己想要親手復仇的念頭,是何等的,天真,何等的,可笑。憑她自己,即便是再練一百年,恐怕,也永遠無法企及那個男人的境界,更遑論,去挑戰那個比他更懂得隱藏、更為陰狠的,韓淵。
不!
一個念頭,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了她心中那片名為“絕望”的迷霧。
她不能就此放棄!
齊司裳的出現,固然讓她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卻也讓她,看到了另一條,通往復仇之路的,可能性。既然武力無法戰勝,那便用智謀,用她最擅長的,也是韓淵親手教給她的,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手段,去擊垮他!她要找到那份能將韓淵徹底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鐵證,那本傳說中,記錄著他所有罪惡與交易的,秘密賬簿!
她要用韓淵教給她的一切,去親手,摧毀他!
這股重新燃起的、更為純粹、也更為冰冷的恨意,如同一劑最猛烈的毒藥,瞬間壓倒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與軟弱。她那雙冰冷的眸子里,重新凝聚起了光。那不再是屬于“冰刃”的、空洞的寒光,而是一種,屬于復仇者的、燃燒著黑色火焰的,決絕之光。
自那日起,蘇未然便開始了她生命中最危險的一場,狩獵。
她依舊是那個對韓淵言聽計從的“蘇鎮撫使”,每日里,她會準時出現在北鎮撫司的各個堂口,處理著那些繁雜的、關于追捕“魅影”的文書。她會冷靜地分析著齊司裳可能出現的每一個地點,為羅晉那些愚蠢的、大張旗鼓的搜捕行動,提供著“專業”的建議。她的臉上,看不出半分異樣,仿佛那夜雨巷中的遭遇,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夢。
然而,在高墻與陰影的背后,她卻如同一只最耐心的、最狡猾的狐貍,開始編織屬于自己的羅網。她利用自己鎮撫使的職權,開始有計劃地,查閱那些積壓在檔案庫底層,早已被塵封的、看似與齊司裳案毫無關聯的卷宗。她查閱洪武末年,那些被韓淵親手辦下的“貪墨案”、“瀆職案”;她查閱所有與朝中大員、富商巨賈有關的、看似早已了結的陳年舊案;她甚至查閱錦衣衛內部,那些關于武器、馬匹、乃至日常用度采買的流水賬目。
她知道,韓淵是個滴水不漏的人。他絕不會將真正的罪證,留在任何顯眼的地方。但她也知道,任何龐大的罪惡,都必然會留下蛛絲馬跡。那些看似毫不相干的數字,那些看似合情合理的損耗,在她的眼中,經過無數次的對比、推演與重組,漸漸地,勾勒出了一張巨大的、隱藏在帝國肌體之下的,貪婪的、流著黑血的脈絡圖。
她發現,每一次韓淵扳倒一位朝中重臣,錦衣衛的某項“特殊開支”便會暴增;她發現,許多被抄沒的、本該上繳國庫的家產,總會有一部分,在賬目上,神秘地“蒸發”;她更發現,一些與韓淵私交甚篤的京城富商,他們的生意,總是在某些特定的風波之后,得到匪夷所思的擴張。
線索,越來越多。一個指向韓淵秘密金庫與罪惡核心的輪廓,正在蘇未然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清晰。
然而,她這只自以為隱蔽的狐貍,卻忘了,她所要狩獵的,是一頭活了數十年、早已將整個叢林都視為自己領地的,老狼。
韓淵,早已在懷疑她了。
從她追蹤齊司裳失敗歸來的那一刻起,懷疑的種子,便已在他心中種下。他太了解自己這個“作品”了。蘇未然的驕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次如此徹底的、碾壓式的失敗,對她而言,絕不可能像她表面上表現出的那般,波瀾不驚。她那過于完美的平靜,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靜。
于是,他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
他沒有派人去監視她,那太低級,也太容易被她察覺。他只是,在他那張無所不在的、由人心與利益編織成的蛛網上,輕輕地,撥動了幾根絲線。
檔案庫的一名老書吏,向他“不經意”地稟報,說蘇鎮撫使最近似乎對戶部的陳年賬目,很感興趣,一連數日,都在查閱那些早已發霉的、無人問津的流水單。
詔獄的一名獄卒,在向他匯報工作時,順口提了一句,說那日蘇鎮撫使前來提審一名與“富源”商號有關的囚犯時,問的問題,似乎與案情本身無關,反而更像是,在打探那商號東家的身家背景。
甚至,連他安插在蘇未然身邊,負責伺候她飲食起居的一名小侍女,都向他密報,說蘇鎮撫使近來睡得很少,常常在深夜,獨自一人,對著一盞孤燈,在紙上,寫寫畫畫些什么,天一亮,便立刻將那些紙張,燒得干干凈凈。
一點點,一滴滴。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零散的信息,在韓淵的腦海中,迅速地,匯聚成了一個讓他怒火中燒,卻又感到一陣病態快意的,結論。
他的“冰刃”,他最完美的作品,背叛了他。
一股被自己的造物所背叛的、狂暴的怒火,瞬間席卷了他的心。但他很快,便將這股怒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冰冷的、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的,算計。
他沒有立刻發作。他要的,不是簡單的懲罰。他要的,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公開的審判。他要讓蘇未然,在他親手為她布置的舞臺上,將她的背叛,淋漓盡致地,表演出來。然后,再由他,親手,將她,連同她那可笑的、不切實際的復仇幻想,一同,碾得粉碎。
他要讓她明白,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仇恨,她的智慧,她的掙扎,都不過是,他掌心之中,一場早已注定了結局的,游戲。
于是,一個最惡毒,也最完美的陷阱,開始,悄然布置。
他首先,命人將一名早已被他徹底控制的、犯了死罪的朝廷命官,投入詔獄。而后,他授意“鬼手”屠夫,對那名死囚,進行了一場“公開”的、慘無人道的酷刑。在那名死囚的神智,即將崩潰的邊緣,韓淵親自出馬,進行“審訊”。
在那間熟悉的、充滿了血腥與絕望的“靜水堂”里,韓淵以“饒你家人不死”為誘餌,讓那名死囚,在“無意”之間,“招供”出了一則驚天的秘密——他知道韓淵的死穴,他知道那本記錄了韓淵所有罪證的秘密賬簿,就藏在,錦衣衛總部,那座最神秘、最森嚴的“無光樓”三層,一處只有指揮使本人才能打開的,秘密暗格之中。
而這場“審訊”,韓淵故意,讓一名他知道與蘇未然私交甚篤、卻又膽小怕事的小旗官,躲在暗處,“偷聽”到了全過程。
果不其然,那名小旗官在恐懼與良知的雙重煎熬之下,當晚,便偷偷地,將這個“秘密”,告訴了蘇未然。
當蘇未然聽到這個消息時,她的心,狂跳不止。
無光樓!
那個錦衣衛的禁地之中的禁地!
她的理智,她十八年來所受的所有訓練,都在瘋狂地向她尖叫:這是陷阱!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拙劣的陷阱!
可是,她的情感,她那被壓抑了十八年、早已化為燎原之勢的仇恨,卻在引誘她,蠱惑她:萬一……萬一是真的呢?這是唯一的機會,這是能將他一擊致命的、唯一的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最終,仇恨,戰勝了理智。
她決定,賭一次。用自己的所有,去賭那萬中無一的,可能性。
……
三日后,深夜,子時。
當詔獄第三層,因押送一批重犯而防衛出現短暫空隙的時刻,一道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那座終年不見天日的,無光樓。
蘇未然的身影,如同一只在蛛網之上起舞的、黑色的蝴蝶。她憑借著自己對這里機關布置的深刻了解,以及那遠超常人的敏銳感知,有驚無險地,避開了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陷阱。
當她終于,站在三樓那排積滿了灰塵的、散發著陳舊紙張氣息的巨大書架前,并按照那名死囚“招供”的方法,在書架的某一處,以一種特定的韻律,敲擊了三下之后,一幕讓她呼吸都為之停滯的景象,發生了。
“咔嚓……”
一聲輕微的機括聲響起。那面看似嚴絲合縫的書架墻壁,竟緩緩地,向內凹陷,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黑洞洞的入口。入口之內,是一間不大的、完全由精鐵打造的密室。密室的正中央,一張黑色的玄鐵供桌之上,靜靜地,擺放著一個同樣由玄鐵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銅鎖的,盒子。
蘇未然的心,幾乎要從胸腔里跳出來。
她閃身進入密室,迅速地,用早已準備好的、特制的工具,開始破解那三道復雜的銅鎖。
她的動作,快而精準。
第一道鎖,開了。
第二道鎖,開了。
就在她即將打開第三道鎖的剎那,她的身后,那扇她剛剛進來的、由書架偽裝的暗門,突然,“轟隆”一聲,無聲無息地,合上了!
與此同時,密室之內,那原本漆黑的四壁之上,竟驟然亮起了數十盞早已預備好的、手臂粗的牛油巨燭,將這間小小的密室,照得亮如白晝!
蘇未然的身體,瞬間僵住。
她緩緩地,轉過身。
只見,在密室的另一端,那原本空無一物的墻壁前,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張太師椅。
椅上,一個穿著黑色蟒袍的、面帶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著。他的手中,正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裊裊的茶香,在這間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密室之中,顯得格外的,詭異。
正是,韓淵。
“我的好女兒,”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是那般,溫和,磁性,仿佛是在夸獎一個做了好事歸來的孩子,“你,終于,來了。為父,已經等你,很久了。”
蘇未然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副貓戲老鼠般的、充滿了得意與嘲諷的笑容,她那顆狂跳不止的心,反而,在這一刻,徹底地,平靜了下來。
所有的僥幸,所有的幻想,都在這一刻,化為了泡影。
剩下的,只有,最純粹的,不死不休。
“你,早就知道了。”她的聲音,清冷如故,聽不出半分的驚慌。
“呵呵,”韓淵輕笑起來,他放下茶杯,緩緩起身,踱步到她面前,用他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凝視著她,“未然,你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我了解你,甚至,勝過了解我自己。你眉梢的每一次輕顫,你呼吸的每一次變化,你那雙冰冷的眼睛里,那一閃而過的、不屬于你的火焰……這一切,又怎能,瞞得過我呢?”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撫摸她的臉頰,卻被蘇未然,一個側身,冷冷地,避開。
他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終于,漸漸收斂,化為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陰鷙。
“看來,我的作品,終究是,出了瑕疵。”他緩緩收回手,聲音,變得冰冷而刺骨,“也罷。有瑕疵的作品,便該,回爐,重造。”
話音未落,他動了!
他的身影,如同一頭潛伏已久的獵豹,毫無征兆地,向著蘇未然,猛撲過去!他的右手,五指成爪,帶著一股撕裂空氣的、陰寒的勁風,直取蘇未然的咽喉!
他一出手,便是錦衣衛秘傳功法中,最狠毒的殺招——《縛龍功》之“餓虎擒羊”!
蘇未然的眼中,亦是寒光爆射!
她早已知道,今日,便是決裂之日!她沒有半分退縮,腰間的“青鸞”劍,早已在鞘中,嗡鳴不止!
“鏘!”
一聲清越的、充滿了無盡悲憤與決絕的劍鳴,響徹整個密室!
一道青色的、快得如同閃電的劍光,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凄美的、令人心悸的弧線,迎向了韓淵那致命的一爪!
《青鸞訣》終極殺招——青鸞泣血!
這一劍,是蘇未然將她十八年來,所有的壓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都盡數,灌注于其中的,至情至性之劍!
劍光,與爪風,在半空中,轟然相遇!
“鐺!”
一聲巨響,火星四濺!
蘇未然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從劍身之上傳來,震得她虎口發麻,氣血翻涌,向后連退了三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而韓淵,竟也被她這一劍中蘊含的、那股決絕的劍意,逼得,身形微微一滯,向后,退了半步!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他沒想到,蘇未然在絕境之中,竟能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
然而,這絲驚訝,很快,便被更加濃烈的、殘忍的笑意所取代。
“好!好一招‘青鸞泣血’!”他贊道,聲音,卻充滿了玩味,“有恨,有怨,有不甘!這才像樣!這才,是我韓淵,教出來的人!”
他狂笑著,攻勢,再變!
他不再是單一直進,他的身形,變得飄忽不定,雙手,如同兩條最陰毒的、無骨的毒蛇,從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向著蘇未然,纏繞而來!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卸去她的兵刃,鎖住她的關節,控制她的行動!
這,才是《縛龍功》的真正精髓——纏、鎖、卸、控!
蘇未然的劍法,雖快,雖利,雖詭,卻仿佛,陷入了一張無邊無際的、由韓淵的身體所構成的,柔韌而又致命的蛛網之中!她的每一劍刺出,都被韓淵用一種奇異的手法,輕易地卸去力道;她的每一次閃避,都被韓淵如影隨形般地跟上,讓她根本,無法拉開距離!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網纏住的蝴蝶,無論如何掙扎,都只會,被那張網,纏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無法呼吸!
“未然,你的劍法,是我教的。你的破綻,在哪里,我比你,更清楚。”韓淵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在她的耳邊,不斷響起,干擾著她的心神,“你的心,亂了。你的劍,也亂了。一個心亂了的劍客,又如何,能戰勝,一個沒有心的,魔鬼呢?”
“閉嘴!”
蘇未然怒吼一聲,劍勢,再變!她竟舍棄了所有防守,將全身的內力,都灌注于一劍之中,化作一道璀璨的、義無反顧的青色長虹,直刺韓淵的胸口!
《青鸞訣》至高奧義——鳳舞九天,玉石俱焚!
面對這同歸于盡的一劍,韓淵的眼中,終于,露出了一絲凝重。
他不敢硬接,身形一晃,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避開了這致命的劍鋒。
然而,蘇未然要的,就是這個破綻!
她的劍鋒,在與韓淵擦身而過的瞬間,手腕一抖,那薄如蟬翼的劍身,竟詭異地一彎,如靈蛇吐信,反向,削向了韓淵的后頸!
這一招,變幻莫測,已臻《青鸞訣》之化境!
韓淵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驚容!
他沒想到,蘇未然竟能在如此劣勢之下,還藏著這等后手!
電光石火之間,他已來不及閃避,只能將《縛龍功》的內勁,催谷至極限,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左肩,迎向了那致命的一劍!
“嗤啦!”
一聲皮肉被割裂的聲響。
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出現在了韓淵的左肩之上!鮮血,瞬間,染紅了他那身華貴的蟒袍!
他,受傷了!
然而,蘇未然這一劍,也因力道受阻,舊力已盡,新力未生,出現了,一瞬間的,空門!
韓淵,要的,就是這一瞬間!
他忍著劇痛,臉上,露出了一個猙獰而又得意的笑容!
“抓到你了!”
他那只完好無損的右手,五指如鉤,快如閃電,重重地,印在了蘇未V然的小腹丹田之上!
一股陰柔、粘稠,卻又霸道絕倫的《縛龍功》真氣,摧枯拉朽般,沖入了蘇未然的體內!
“噗——”
蘇未然只覺得,自己的丹田氣海,仿佛被一顆無形的炸彈,給引爆了!她全身的功力,在瞬間,被沖得七零八落,再也,凝聚不起半分!她口中,猛地噴出一口鮮血,那張絕美的、蒼白的臉,瞬間,變得,沒有了一絲血色。
她手中的“青鸞”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她的身體,也如同一片被狂風吹落的殘葉,軟軟地,向后倒去。
韓淵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他看著懷中這個,臉色慘白如紙,嘴角掛著血跡,卻依舊用那雙冰冷的、充滿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自己的“作品”,臉上,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病態的、勝利的笑容。
“結束了,我的好女兒。”
他低頭,在她耳邊,輕聲,卻又無比殘忍地,說道。
“游戲,結束了。”
意識,如同一片沉入無底深淵的羽毛,在經歷了漫長的、無知無覺的飄蕩之后,終于,被一絲若有若無的、刺骨的寒意,輕輕地,托了一下。
那寒意,并非尋常的冷,而是一種,仿佛能穿透皮肉筋骨,直接侵入魂魄深處的,死寂的冰寒。蘇未然的眼睫,微微地,顫動了一下。緊接著,更多的感覺,如同潮水般,開始緩緩地,回歸她那片混沌的、幾近崩塌的意識海洋。
她聞到了一股味道。一種混合了千年古墓中陰濕的霉氣、鐵銹的腥氣、以及某種不知名草藥腐爛后所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她聽到了聲音,一種單調的、富有節奏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滴答”聲,那是穹頂的鐘乳石上,凝聚的寒水,滴落在下方深不見底的黑色水潭中所發出的,永恒不變的回響。她的背,緊緊地貼著一個平面,那平面,堅硬,冰冷,帶著一種打磨得異常光滑的、屬于巖石的獨特質感。
記憶的碎片,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殘葉,在她腦海中,瘋狂地,翻滾,碰撞。無光樓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韓淵那張掛著虛偽笑容的臉,以及最后,那只印在她丹田之上、摧毀了她所有功力的、冰冷的鐵掌……
她猛地,睜開了雙眼!
映入她眼簾的,并非是熟悉的、北鎮撫司那間清冷的居所,而是一個,她只在錦衣衛最機密的卷宗中,看到過描述的,傳說中的地方。
一個巨大的、近乎于一個小型廣場的地下石窟。高不見頂的穹頂之上,垂下無數猙獰的、如同惡鬼獠牙般的鐘乳石,幽幽的、慘綠色的磷光,在石窟的四壁之上,如鬼火般,明滅不定。而她自己,正躺在這座石窟的正中央,一座由整塊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巖石雕琢而成的,刑床之上。
她的四肢,被一種柔軟而又堅韌無比的黑色皮帶,呈一個“大”字形,死死地,捆綁在了石床四角的玄鐵柱之上,讓她動彈不得分毫。
靜水堂!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黑色的閃電,狠狠地,劈入了她的大腦!這里,是錦衣衛所有秘密之中,最黑暗的那個,是連“鬼手”屠夫那樣的劊子手,都聞之色變的,真正的,人間地獄!
“醒了?”
一個平淡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從石床不遠處的陰影中,幽幽響起。
蘇未然猛地轉頭,只見在那片搖曳的、慘綠色的磷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一張她熟悉無比的太師椅,正靜靜地擺放在那里。而椅上,一個穿著黑色蟒袍的、面帶微笑的男人,正安然地,端坐著。
韓淵。
他一直在這里,一直,在靜靜地,欣賞著她從昏迷中蘇醒的全過程,仿佛,在欣賞一出,他早已寫好了劇本的,戲劇。
“我的好女兒,”他開口了,聲音,依舊是那般,溫和,磁性,仿佛,他們依舊是那對,在人前相敬如賓的,“義父與義女”。
“你可知,你此刻的樣子,有多美?”
蘇未然沒有說話。她只是用那雙冰冷的、充滿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地,瞪著他。她瘋狂地掙扎起來,但她丹田氣海已碎,經脈中的真氣,如同一盤散沙,根本無法凝聚。那四條特制的皮帶,更是如同跗骨之蛆,越是掙扎,便勒得越緊,除了讓自己的手腕與腳踝,被磨出一道道血痕之外,再無半分用處。
韓淵看著她那徒勞的、如同被蛛網纏住的蝴蝶般的掙扎,臉上,露出了一個近乎于陶醉的、殘忍的笑容。
他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石床旁。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像一位最挑剔的藝術家,在審視著自己的作品一般,繞著石床,踱步,欣賞。
“你看,”他伸出手,用指尖,輕輕地,劃過她那件早已被鮮血與污泥浸透的,青布長裙,“這身衣服,不適合你。它太粗糙,太樸素,掩蓋了你真正的,光芒。為父,不喜歡。”
他說罷,竟伸出手,用一種近乎于“虔誠”的、冰冷的、不帶半分**的姿態,緩緩地,解開了她腰間的衣帶。
“不……不要!”
蘇未然的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與羞恥,而變得尖銳,嘶啞。
韓淵卻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動作,很慢,很輕柔,仿佛,不是在剝離一件衣物,而是在,揭開一件藝術品之上,那層蒙塵的、多余的,包裝。
“你的身體,是我所見過的,最完美的作品。”他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在蘇未然的耳邊,幽幽回響,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入她的靈魂深處,“你的骨骼,勻稱,修長,是天生的,練武奇才。你的肌膚,光潔,細膩,宛如上等的羊脂白玉。我花了十八年的時間,將你,從一個家破人亡的、微不足道的孤女,雕琢成了一件,連我自己,都為之驚嘆的,完美的藝術品。你是我的‘冰刃’,是我的驕傲,是我韓淵此生,最得意的,作品。”
隨著他的話語,蘇未然身上那最后一片蔽體的衣物,也被無情地,剝離。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足以將人的靈魂都徹底淹沒的,羞恥感,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那冰冷得,仿佛能吸走人骨髓的空氣,與那石床的寒氣,毫無阻礙地,接觸到她每一寸肌膚,讓她整個人,都如同墜入了萬載的冰窟,從身體到靈魂,都凍得,瑟瑟發抖。
這比任何的刀劍,任何的酷刑,都更讓她,感到絕望。
韓淵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病態的笑容。他欣賞著眼前這具,因羞恥與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完美無瑕的,**,眼神中,充滿了創造者對自己作品的,絕對的,占有欲。
“可是,我的好女兒,”他的聲音,陡然一寒,那份虛偽的溫和,被瞬間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毒蛇般的,冰冷與殘忍,“你,卻背叛了我。你這件完美的作品之上,終究是,染上了,不該有的,塵埃。你有了自己的思想,有了自己的判斷,甚至,有了那可笑的,所謂的‘仇恨’。”
他俯下身,湊到她的耳邊,用那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冰冷的氣息,吹拂著她的耳廓。
“你以為,你找到的那些所謂的罪證,能扳倒我嗎?你以為,你那點可憐的、自以為是的智慧,能與為父的權謀,相抗衡嗎?天真!太天真了!”
“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的智慧,是我啟發的。甚至,你此刻心中,那燃燒著的、熊熊的恨意,其源頭,也是我親手,為你種下的!沒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一具,早已在十八年前,就該在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的,無名的尸體!”
他的聲音,變得歇斯底里,那張英俊的、平日里總是掛著從容微笑的臉,此刻,因極度的憤怒與扭曲的占有欲,而顯得,格外猙獰。
“不過,沒關系。”他緩緩地,直起身子,臉上,重新掛上了那副,令人不寒而栗的、病態的微笑,“作品,有了瑕疵,只需,將其回爐,重造,便是了。為父,會親手,為你,洗去,那些,不潔的,塵埃。”
他從懷中,取出了那個在“無光樓”密室中,曾向蘇未然展示過的,由整塊血玉雕琢而成的小小瓷瓶。
“此物,名為‘繞指柔’。”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近乎陶醉的、魔鬼般的笑容,“它,不是毒藥。它,不會傷你分aho。它只會,將你的五感,你的所有知覺,放大一百倍,一千倍。”
“你會感覺到,這石床的寒冷,如同萬載的玄冰,在侵蝕你的骨髓。你會感覺到,這空氣的流動,如同無數把細小的刀子,在切割你的皮膚。你會聽到,那水滴的聲音,如同驚雷,在你的腦海中,炸響。”
“你的意志,你的尊嚴,你的一切,都會在那極致的、無法抗拒的感官洪流之中,被徹底,沖垮,溶解,化為烏有。你會忘記所有的痛苦,忘記所有的仇恨,忘記,你是誰。”
“然后,你就會,像一條最溫順的、最聽話的小狗,匍匐在我的腳下,乞求我,再多給你一點,那讓你快樂的,恩賜。你,會變回,那個只屬于我,只聽命于我的,最完美的,‘冰刃’。”
他說罷,便拔開了瓶塞,將那瓶中,那股帶著詭異甜香的,粉紅色的霧氣,緩緩地,湊到了蘇未然的口鼻之旁。
蘇未然瘋狂地,想要屏住呼吸,但在她功力盡失,身受重創的情況下,這,只是徒勞。那股奇異的香氣,如同一條無孔不入的毒蛇,順著她的呼吸,鉆入了她的肺腑,又迅速地,融入了她的血液,流遍了她的四肢百骸。
一瞬間,韓淵所描述的,那個恐怖的世界,降臨了。
蘇未然感覺,自己,仿佛被投入了一個,由純粹的“感覺”所構成的,無邊無際的,煉獄。
她感覺到,身下那冰冷的石床,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種,能將她的骨髓都凍成冰渣的、絕對的“無”。她感覺到,捆綁著她四肢的皮帶,不再是束縛,而是四條正在不斷收縮、要將她徹底碾碎的、滾燙的巨蟒。她感覺到,空氣中那細微的流動,化作了千萬根燒紅的鋼針,在她每一寸肌膚之上,瘋狂地,來回穿刺。
她聽到了。她聽到了自己心臟,那擂鼓般的狂跳聲,每一聲,都像一柄巨錘,狠狠地,砸在她的神魂之上。她聽到了韓淵那近在咫尺的、平穩的呼吸聲,那聲音,在她耳中,卻化作了,來自九幽地獄的、魔神的,咆哮!
“啊——!!!”
她終于,再也抑制不住,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極致痛苦與恐懼的,尖叫。
她的意志,在這場感官的,海嘯之中,開始,寸寸碎裂。
韓淵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如同欣賞著最美妙音樂的,陶醉的笑容。他伸出手,用他那冰冷的指尖,在蘇未然那因痛苦而劇烈顫抖的身體之上,緩緩地,劃過。
他沒有施加任何力道,但那輕微的觸碰,在“繞指柔”的作用之下,卻化作了,比世間任何酷刑,都更要強烈百倍,千倍的,刺激!
蘇未然的身體,猛地,弓起,又重重地,落下。她的尖叫,變得,更加凄厲,更加,絕望。
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破碎。
無數的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她眼前,瘋狂地,閃現。
她看到了,自己幼時,父親抱著她,在庭院中,教她念書的,溫暖的午后。
她看到了,母親,為她梳著小辮,在她額頭,印下那個溫柔的,親吻。
畫面一轉,是那場沖天的大火,是父母臨死前,那絕望而又不舍的,眼神。
緊接著,是韓淵,向著年幼的她,伸出的那只“溫暖”的、“慈愛”的,大手。
是她,在錦衣衛的訓練場上,日復一日,揮舞著木劍,汗水與血水,早已分不清。
是她,第一次,殺人時,那濺在臉上的,溫熱的,血。
是她,在臥虎莊,看到常飛一家,最后溫存時,心中,那奇異的,悸動。
最后,是那條冰冷的、下著雨的,長巷。
是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平靜的,孤獨的,背影。
是那雙,深不見底的,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偽裝與痛苦的,眼睛。
齊司裳……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在無邊黑暗中,劃過的,微弱的,閃電。
“不……我……不能……”
蘇未然的口中,發出了,微弱的、不成調的,呢喃。
“我……要……報仇……”
這股,由恨意所支撐的,最后的,執念,如同一根,在狂風暴雨的大海之上,漂浮的,脆弱的,稻草,被她,死死地,抓住。
韓淵的眉頭,微微一蹙。
他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之下,蘇未然的意志,竟還未,徹底崩潰。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被冒犯的,惱怒。
“還不肯,屈服么?”他冷笑一聲,“也罷。看來,為父,只能,給你,下一點,更猛的,藥了。”
他加大了,指尖的,力道。
那股,足以讓神佛都為之瘋狂的,極致的,感覺,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一次,以一種更加狂暴,更加,無法抗拒的姿態,瞬間,淹沒了蘇未然的,所有神智!
“轟——!!!”
蘇未然的腦海中,仿佛有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轟然坍塌,碎裂,化為一片,虛無的,冰冷的,塵埃。
她的尖叫,停止了。
她的掙扎,也停止了。
她整個人,都軟軟地,癱在了那冰冷的石床之上,仿佛,一具,失去了所有靈魂的,美麗的,空殼。
韓淵,終于,滿意地,笑了。
他以為,他贏了。
他以為,他,已經,徹底地,摧毀了她。
他緩緩地,直起身子,準備,欣賞自己,這件,被重新“凈化”過的,完美的作品。
然而,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那具本該已經徹底失去意識的、癱軟的身體,突然,微微地,動了一下。
緊接著,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純粹的、冰冷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最深處的,氣息,從蘇未然的體內,緩緩地,升起。
那不是內力。
那是一種,比內力,更純粹,更本源,也更可怕的,東西。
那是一種,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意志,都被徹底焚燒、碾碎之后,所剩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堅硬的,核心。
恨。
滔天的、無邊無際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
這股恨意,不再是之前那般,狂暴,熾熱。
它,是冷的。
是冰冷的,是死寂的,是凝聚了,這世間所有絕望與惡毒的,絕對的零度。
蘇未然,緩緩地,抬起了頭。
她看著韓淵,那雙本該是剪水秋瞳的眸子里,沒有了淚水,沒有了痛苦,甚至,沒有了憤怒。
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純粹的,黑暗。
那黑暗,如同一片,永恒的,虛空。
那虛空,如同一座,為韓淵,精心準備的,華麗的,墳墓。
韓淵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他看著蘇未然的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發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怕。
他沒有,摧毀她。
他只是用他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最殘忍的手段,親手為自己創造出了一個天敵。
他,親手,將那把“冰刃”,淬煉成了一柄,只為飲他之血而存在的,魔劍。
靜水堂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不知疲倦的,水滴聲,在單調地,回響。
一滴,一滴,又一滴。
如同為他敲響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