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天,宋思遠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整日枯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手機被他攥得發燙,屏幕亮了暗、暗了亮,卻始終等不到那個救命的來電。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拉上厚重的窗簾,連白天都開著昏黃的壁燈——不敢開電視,怕看到財經新聞里宋氏的股價像斷了線的風箏;不敢刷手機,怕彈出“資產拍賣”“債權人圍堵”的消息;甚至連傭人走路的腳步聲稍重些,都會驚得他猛地抬頭,喉嚨發緊地問:“是不是……是不是有消息了?”
第一天夜里,焦慮像藤蔓纏得他喘不過氣。半夢半醒間,他又跌回宋融被警察帶走的那天,警燈在老宅門口轉得人眼暈,那混小子戴著手銬拼命掙扎:“爸!是圈套!我沒做過!”
可緊繃的神經早已擰成一團亂麻,他竟魔怔似的認定是宋融挪用公款填賭債——明明那只是幾個月前的商業糾紛,早就因證據不足結了案,此刻卻被他在瀕于崩潰的臆想里,硬生生套成了拖垮宋家的“原罪”。冷汗浸透了枕巾,他猛地坐起身摸向手機,屏幕暗得像口深井,只有窗外的風卷著落葉拍在玻璃上,“啪嗒、啪嗒”,像誰在暗處數著他剩下的日子。
第二天,焦慮變成了鈍痛。他盯著墻上宋家的全家福,目光落在宋婉柔身上——那個從小被夸“精明能干”的侄女,曾是他最看好的繼承人,怎么就昏了頭?
他想起她拍著胸脯保證“做空顧氏穩賺”的樣子,想起自己發現祖宅被抵押時的暴怒,更想起她跑路前留下的短信:“二叔,我對不起宋家,但我也是被陳思良騙了!”
悔恨和憤怒啃噬著心口,他一遍遍地想:如果當初攔著她,如果早點查賬……可世上哪有回頭路?手機依舊沉默,連垃圾短信都沒一條,仿佛整個世界都把宋家遺忘了。
此時,宋思遠已經陷入精神錯亂:宋婉柔分明沒有跑路,他的記憶卻錯亂地認定她早已逃匿;更荒唐的是,宋婉柔本是他的孫女,他卻記成了侄女,而她一直喊他“爺爺”,在他混亂的記憶里竟成了“二叔”。
第三天傍晚,他已經快要熬不住了。眼皮重得像掛了鉛,心臟卻跳得像擂鼓,指尖的麻木感順著胳膊蔓延到全身。就在他以為希望徹底熄滅時,門鈴突然響了——短促、沉悶,卻像驚雷炸在空蕩的屋子里。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過去,透過貓眼看到一個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身姿筆挺,面無表情,手里捏著個牛皮信封。
不是快遞,不是警察,更不是催債的!宋思遠的心臟瞬間提到嗓子眼,開門時手指都在抖,連客套話都忘了說。
當那個沒有郵票、沒有地址,只蓋著一枚鮮紅朱砂太歲印的信封遞到他手里時,他甚至聞到了朱砂混著墨香的味道,那是……希望的味道!他幾乎要笑出聲,指尖撫過冰涼的印章,心里瘋狂吶喊:有救了!宋家有救了!
可當他顫抖著拆開信封,展開那張泛黃的信紙時,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那字跡鐵畫銀鉤,卻透著刺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眼里:“宋融教子無方,致家族傾覆,當自裁謝罪;宋婉柔貪婪妄為,逐出宗族,永不得歸。照辦,留宋家一線生機?!?/p>
“自裁謝罪……逐出宗族……”他喃喃地重復著,信紙從無力的手中飄落,輕飄飄地蓋住了他蒼白如紙的臉。房間里瞬間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
欣喜碎得連渣都不剩,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絕望。他癱坐在地上,盯著那枚朱砂印記,突然明白了“最后一把”的真正含義——太歲爺從不是救主,而是判官。所謂的“生機”,是要用至親的血和宗族的骨換來的。
他望著墻上全家福里宋融年少的笑臉,想起宋婉柔小時候追著他喊“二叔”的樣子,又想起爺爺臨終前“保住宋家”的囑托。手心里的手機硌得生疼,可這一次,他連拿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留一線生機?可這生機里,早已沒有了他在意的人。這道裁決,到底是恩賜,還是另一種更殘忍的終結?
客廳的窗簾被風掀起一角,夕陽的余暉斜斜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宋思遠的影子縮在角落里,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宋思遠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老淚縱橫。他派人把宋婉柔從出租屋里拖了出來,彼時的她早已沒了往日的光鮮,頭發凌亂,衣衫破舊?!盃敔敚∥义e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宋婉柔抱著宋思遠的腿哭嚎,“是陳思良騙我的!我不是故意的!”
宋思遠閉著眼,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喉結滾動了半天才擠出一句:“叫宋融來見我?!北gS應聲退下,客廳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像在倒數宋家的時辰。
宋融進來時,襯衫皺巴巴的,眼窩深陷。他剛從拘留所出來沒幾天,商業案的陰霾還沒散去,家族的崩塌又砸得他喘不過氣?!鞍帧彼麆傞_口,就被宋思遠打斷。
“太歲爺的裁決下來了。”宋思遠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把那張寫著“自裁謝罪”的信紙推過去,“你不死,子謙、子豪……兩個孩子這輩子都抬不起頭,宋家最后一點根都得爛在泥里。”
他盯著宋融,眼里沒有痛惜,只有破釜沉舟的狠厲,“你該知道,宋家祖訓里‘舍一人保宗族’的規矩。”
宋融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他看著信上的字,又想起兩個兒子——大兒子子謙整天吊兒郎當,小兒子子安還在國外讀書,他們做錯了什么?
可父親的眼神像淬了冰,他比誰都清楚,太歲爺的話沒有轉圜余地。“
我……我想見李楠盛最后一面?!彼曇舭l顫,那是他藏了半輩子的念想,也是支撐他撐到現在的微光。
宋思遠沒說話,算是默許。
宋融踉蹌著沖出家門,直奔李楠盛的公寓。可推開虛掩的門,里面早已人去樓空。茶幾上放著一封信,字跡娟秀卻透著決絕:“阿融,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在去國外的飛機上了。上次你涉嫌商業案被抓那天,我就辦了移民,去小兒子那里陪他讀書,這輩子不會再回國。你我夫妻一場,緣分盡了,各自安好吧。”
信封里還夾著一張移民簽證復印件,日期赫然是他被涉嫌商業案拘留的第二天。
宋融捏著信紙的手不住發抖,心像被掏空了一塊。原來她早就算好了退路,連一絲留戀都沒留。他苦笑著蹲在地上,眼淚終于忍不住砸下來——妻子的背叛,家族的絕境,原來他早已一無所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宅,剛進門就撞見大兒子宋子謙。那小子正翹著腿玩手機,見他回來,頭也沒抬地說:“爸,我用未來丈母娘微信零錢通轉了幾個億到咱家賬戶,夠你和爺爺撐陣子,保鏢和花助理的工資也能結?!闭Z氣吊兒郎當,眼角卻紅得厲害。
宋融猛地愣住。他一直以為這兒子是扶不起的阿斗,整天游手好閑,卻沒想到他早就在暗中攢了底氣,連家族最后的體面都替他們保住了。原來那些沒心沒肺的笑臉下,藏著他沒看見的擔當。
“子謙……”宋融的聲音哽咽了。
宋子謙撓了撓頭,別過臉:“爸,我去給你熱碗湯。”轉身時,一滴淚砸在地板上,悄無聲息。
那一刻,宋融突然懂了。宋家的根沒斷,這孩子藏得深,撐得起場面。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佝僂的背,朝著祖宗祠堂走去。
當晚,宋融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對著祖宗牌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他拿起桌上的匕首,目光決絕,倒映著牌位上搖曳的燭火。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先走一步了?!痹捯袈?,匕首狠狠刺向心臟。血染紅了牌位前的供桌,也染紅了宋家最后一點尊嚴,卻在燭火的跳動里,映出一絲隱秘的生機。
半個小時后,祠堂的門被輕輕推開,宋思遠拄著拐杖走了進來,僅存的保鏢和花助理垂著頭跟在身后。燭火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盯著供桌前早已沒了氣息的宋融,西裝上的血跡已經凝固成深褐色,那雙曾充滿戾氣的眼睛此刻緊閉著。
“抬出去吧?!彼嗡歼h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打120,按正常流程開死亡證明,火化。”頓了頓,他又補了句,“讓何伯來,把這里的血跡清理干凈,別污了祖宗的眼?!?/p>
保鏢們沉默地抬起宋融的尸體,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祠堂里回蕩?;ㄖ韯傄鋈ィ凰嗡歼h叫住:“你留下。”
何伯很快提著水桶和抹布趕來,佝僂著背跪在地上擦拭血跡,渾濁的眼睛里滿是不忍,卻一句話也不敢說。宋思遠看著他清理完最后一絲血痕,才揮揮手讓他退下。
祠堂里只剩他一人時,他緩緩跪在祖宗牌位前,拐杖“咚”地砸在地上。“列祖列宗在上,”他聲音沙啞,帶著刻意的沉痛,“宋家遭此大難,是融兒不孝,貪妄誤事,累得宗族蒙羞。如今他已以死謝罪,也算給太歲爺和列祖列宗一個交代?!?/p>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眼神里閃過一絲精明:“雖說丟了太歲令,按祖訓該家主以死謝罪,但融兒已替我受過。從今日起,老臣愿以殘軀重整旗鼓,定要讓宋家東山再起,不負祖宗基業!”
話音剛落,祠堂外突然“轟隆”一聲炸響,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開夜空,瞬間照亮了牌位上“宋氏列祖之位”的字樣。緊接著,狂風卷著雨點砸在窗欞上,像是誰在外面怒吼。
宋思遠心里一慌,剛想再說些什么,卻見牌位前的燭火猛地竄起半尺高,火星濺在陳舊的木牌上,干燥的牌位瞬間燃起火焰!火勢蔓延得極快,不過片刻功夫,十幾塊祖宗牌位就被燒成了灰燼,只在供桌上留下一堆焦黑的殘骸。
“怎么會這樣?!”宋思遠猛地站起來,拐杖都掉在了地上,“難道祖宗都不認我了?不對……定是融兒罪孽太重,連祖宗都容不下他!”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摸出手機給花助理打電話,“你給宋融立墓碑時,不準刻‘宋’字!宋家沒他這種子孫!”
電話那頭的花助理愣了愣:“董事長,墓碑早上就刻好了,剛才我去看了,‘宋融之墓’四個大字都干透了……”
“改!現在就改!”宋思遠厲聲打斷,腦子里靈光一閃,“把‘宋’字的寶蓋頭去掉,他不配擁有寶蓋頭,更不配擁有‘宋’姓,改成‘木融’!讓他永世別想再沾宋家的光!”
掛了電話,他望著供桌上的灰燼,又看了看窗外依舊電閃雷鳴的夜空,狠狠啐了一口:“都是這孽障害的!”卻沒看見,那堆灰燼里,最后一點火星熄滅時,正映著他扭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