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伯長覺得自己此刻硬氣了。
雖然腿被打瘸了,但心心念念的人要來了。
從今往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也不用花錢了,這頓打也就值了。
“爹,令哥都有馬,過了年我就要去長安了,你給我買匹馬唄!”
譚伯長的話音才落下,屋里就傳來響聲。
坐在堂屋里烤火的譚百戶拎著刀就沖了出來,沖著譚伯長怒吼道:
“我看你長得像個馬!”
譚伯長縮了縮脖子,再也不敢提買馬的事情。
見這逆子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譚伯長深吸一口氣:
“去了余家嘴巴甜點,不要瞎扯,早些回!”
“知道了!”
譚伯長走出家門,門外的吳墨陽望著瘸腿的譚伯長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他不用問就知道發生了什么。
譚伯長望著吳墨陽脖子上的紅印子,忍不住到:
“你爹不打你?”
吳墨陽故意側身,露出腰間令牌,笑道:
“我爹為什么打我,我現在跟他同級,打我就是毆打官員了!”
說著,吳墨陽故意伸了伸脖子,低聲道:
“我如今去八大胡同,沒有人管我了,我娘就會說一句要愛干凈,還給我錢,看著沒,盈盈仙子……”
見不得兄弟受苦,也見不得兄弟比自己過得還舒坦。
還盈盈仙子,一想到盈盈仙子跟這家伙待在一起。
譚伯長覺得的這比殺了自己還難受。
譚伯長深吸了一口氣,岔開話題道:
“錦衣衛?”
吳墨陽聞言笑道:“你腦子想什么呢,我爹是錦衣衛百戶,我怎么可能是在錦衣衛也擔任百戶!”
“東廠?”
“對了!”
兩人說個沒完,一旁轎子里的人等的有些來不及,忍不住掀開轎子道:
“你倆啰嗦沒完,有話一會兒再說行不行?我都要凍死了.....”
譚伯長一愣,扭頭看人,笑顏如花,瘸著腿急忙走了過去:
“性哥!”
轎子里又伸出一個腦袋,譚伯長驚喜道:
“瑾哥也在?”
錦衣衛的官二代在這一刻集齊,朝著余令家走去,這都是去還禮的。
人家余令親自來府上送了禮,那就得還。
接年禮么,來回走,走著走著就熟了。
至于為什么都是小一輩的,因為老一輩的忙著走不開。
同僚,下屬,左右親鄰,一刻都不得停,過年比衙門當差還累。
人怕出名,豬怕壯,說的就是余令。
自打宮里的消息被越來越多的官員知道后,八輩子都沒有人來的爛巷子硬是有了門庭若市的感覺。
惹得街坊鄰居的狗整天叫個不停。
余令就站在門口。
那些不認識的管家拿著帖子,往余令手里塞。
嘴上自報家門,說著他是哪個府上的,請余大人一定要賞臉云云。
其實他們壓根不認識余令。
認識的三十多個還和余令打了一架,他們定然不會來。
見余令站在門口,這些不認識余令的人就把余令當成了書童或是伴隨。
塞帖子,塞錢,只為書童能說好話,希望余令能賞臉。
更有甚至,把他府上的小娘子都搬了出來。
余令收著帖子,也收錢,反正是他們自愿給的,應該不算貪污受賄。
至于收了錢后沒去別人會不會說道……
余令沒想那么遠。
過了年自己就回長安,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
余令覺得自己臉皮夠厚,你隨便說,反正也聽不到。
這些人打死都沒有想到“余大人”竟然就在他面前。
巷子的盡頭王秀才看著余令,他知道余令也看到了他。
為了見余令,他特意新買了一頂帽子把腦袋蓋住。
可蓋住腦袋,卻蓋不住辮子。
望著王秀才的那副模樣,余令真的很想過去把辮子給剪了。
這又是何苦呢,做了就認,不相往來就行,欲蓋彌彰做什么,知道羞恥又為什么非要蓋住呢?
見人少了很多,王秀才深吸一口氣走了過來。
身后的護衛形影不離,只不過由當初的三人變成了兩人,剩下的那一人還躺著。
大夫也去看了。
大夫說就算養好了,今后也不能干重活。
三人同出一“牛錄”,乃是打過海西四部袍澤,過命的交情。
在那一晚,若不是身穿硬甲,險些被眼前的這漢狗一拳打死。
如今雖然傷勢穩住,但大夫說脾臟受損。
大夫說了,若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身子骨還在長,也許還能養回來。
如今他們早就過了那個年紀。
那就只能喝藥續命。
也就是說那一晚,這名叫做余令的漢狗是奔著要命去的。
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剩下的兩人望著余令的眼神極為不善。
若不是在籌謀大事,他們早就沖了上來。
“守心,要過年了,能否進屋說話!”
過年兩字讓余令心頭一軟,望著王秀才那沒有血色的臉,余令深吸了一口氣,錯開身子,伸手虛引。
“請!”
進了院子,王秀才深吸一口,笑道:
“守心,看到了沒有,當初你就是站在那里,你我第一次見面,我呵斥你為卑賤之人,你用計反罵……”
余令深吸一口,淡淡道:
“悶悶若是在,老爹若是在,廚娘嬸嬸若是在,他們看到你此刻的樣子,不知道該有多失望。”
王秀才嘆了口氣,轉身望著余令露出欣慰之色:
“一晃這些年過去了,當初站在窗臺邊的傻小子也成了秀才,還是案首,小三元連中兩元,比我強!”
余令抬起頭望著王秀才,輕聲道:
“我一會兒有客人!”
“我難道不是客人?我進了院子,就不能請我去堂屋坐坐?”
余令繃著腮幫子,強忍著不耐,回道:
“堂屋掛著圣人像,祭拜著英靈和列祖列宗,你若不怕,請!”
王秀才笑了笑,抬腳朝著堂屋走去。
臨近門檻,王秀才抬起頭,望著圣人掛像和牌位,王秀才臉色大變。
“你~~~”
“沒有朱圣人對吧,他不喜歡這個家,牌位自己飛走了......”
王秀才望著余令輕輕嘆了口氣。
他以為這些年圣賢之書早已磨平了余令當初的棱角,沒有想到余令根本沒變。
“你找我是有事吧,到底是為了什么?”
王秀才深吸一口,輕聲道:
“萬歲爺身體可好?”
余令失望的笑了,大明臣子想知道皇帝的健康狀況,就連豬尾巴也在打聽皇帝的身體狀況。
他們這是關愛皇帝身體么?
望著王秀才身后的兩名女真人,似笑非笑道:
“胃口很好,吃的很好,龍體康健,最愛吃野味!”
“什么?”
“野豬皮!”
“漢狗找死!”
余令的這話一出,王秀才身后左邊的女真人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怒吼了一聲,朝著余令就沖了過來。
一道黑影比他更快,直接從余令身后沖了出來,這位女真人弓著身子倒飛了出去。
如意直起腰,靜靜地站在余令身側。
茹慈怒了,怒吼道:“秀忠!”
“我在!”
“把大門關上,真是無法無天了,一邊荒異族,來到京城到我對我公子出手,本娘子就先斬了你!”
茹慈的怒不是開玩笑,不是做樣子。
她從小就和茹讓相依為命,那么大的一個家,家里那么多事。
一個人的性子若不狠一些,潑辣一些……
那是真鎮不住的人,會被人吃絕戶的。
至于什么丟人,什么不符合禮教,茹慈根本不在乎。
茹家從如日中天,到被貶到千里之外。
那么大的一個家,瞬間被搶的一干二凈,那時候有人跟自己的祖宗講過禮教么?
禮教?
圣人都說了,禮教乃是自我的約束,而不是別人捆綁你的繩索。
“克己復禮為仁”是要求自己的,而不是要求別人怎么做。
茹慈在乎的是自己這個家過的好就行。
誰惹自己,自己就還手。
過了年自己就回長安,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
茹慈覺得真要覺得氣不過就去長安找她。
長安什么都不多,唯有墓多。
隨著茹慈的怒吼聲落下,數十人沖了出來。
王秀才見狀連忙舉起了手,趕緊道:
“守心,守心,這是誤會,誤會……”
余令望著王秀才,知道他為什么來找自己了,也知道他為什么知道自己的字了。
忍著心中的悲愴,低聲喃喃道:
“先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當初可是你親自給我講的釋義啊!”
王秀才望著余令,忍不住道:
“守心,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
他們立國只是一個過程,他們會和我大明交好的。
真的,阿敏貝勒親自告訴我的!”
望著王秀才那帶著光的眼眸,余令低聲道:
“若他們入侵我大明,殺我百姓,辱婦孺,焚毀典籍,行殺戮之舉,斷我苗裔,先生,你當如何?”
望著余令撕下的衣角,王秀才知道余令要跟自己割袍斷義了。
他以為隔了這些日子余令能想明白。
他以為余令生氣是因為他和廚娘的事情,害了人家的名聲。
且,這些的年都不管不問。
沒想到今日竟是徹底地絕交。
“守心,不會的,這根本就不可能,女真才多少人,他們百姓和大明百姓一樣,都想好好的活著!”
余令深吸一口氣:“先生請!”
“守心,你~~”
見王秀才失望的看著自己,余令伸手虛引:
“王先生,余家客人馬上就到了,招待不周,請見諒!”
王秀才捏著衣角,失魂落魄的走出門外。
余令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當初他那樣“辱沒”圣人他都不舍得放棄他。
如今,本該其樂融融的師徒……
卻割袍斷義了。
“大人勿要生氣,等我大金立國,等我兵強馬壯,我等勢必要效仿那蒙古人,我們一定會兵臨城下……”
“啪~~~”
一記響亮的耳朵讓身后護衛怒吼聲戛然而止。
王秀才失望的看著他。
護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猛的跪倒在地。
“先生,我錯了!”
王秀才嘆了口氣,喃喃道:
“教化可以化民,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陳之德義,而民興行;先之以敬讓,而民不爭……”
巷子里,圣人之音在回蕩……
本該充滿意義的一幕,那兩顆禿瓢腦袋卻讓這一幕顯得滑稽又可笑。
王秀才再這一刻越發的覺得圣人之道這條路自己還得走。
還得去教化這些邊野之民。
自己任重而道遠。
轎子里的蘇懷瑾望著跪在雪地里的女真人,打了個哈欠喃喃道:
“去塞外的功勞我拿到了,奴兒你最好別亂動,你若動,小爺的功勞就來了,老子去燒了你們的豬窩!”
......
到了余家,蘇懷瑾立刻就嚷嚷開了。
“令哥,今天我帶了一個大人物給你認識,快來,快來……”
貴客來了,余家立刻就熱鬧了起來.
余令打著稽首,帶著茹讓,兩人開始學著大人,說著那些場面話。
“令哥,這位是性哥!”
“性?哥?”
蘇懷瑾身側的那人站了出來,拱手道:
“令哥好,我叫駱養性!”
余令正想好好地打量一下十一二歲的駱養性長什么樣子的時候。
譚伯長突然沖過來了,拉著余令的手就開始說。
“令哥,我們伉儷情深,若沒有你去為我說情,我們兩人必定分隔一生。
哥,今后私下里你就是我的親哥!”
余令正想說這樣搞回去肯定又挨打,譚伯長沖著門口的昉昉就開始怪叫道:
“嫂嫂,嫂嫂啊……”
昉昉望著眼前管自己喊嫂嫂的那個瘸子,驚恐的望著小肥。
小肥也沒說他有個弟弟啊!
余令見狀深吸一口氣,這性子去了長安可咋辦啊?